第4節
“敏郡王,你到底想如何?便是去見太后,本駙馬也奉陪到底,就怕,你不敢去?!鄙貥s不信康平公主跟他的夫妻之情那般不堪一擊,被康平公主訓斥一聲后,越發要說幾句狠話,以挽回自己的臉面。 康平公主精致的眉頭蹙起,她承襲了太后有些硬朗的五官,英氣逼人的臉龐,威嚴得令人不敢直視。 韶榮等了許久,不見康平公主說話,便志在必得地睥睨甘從汝,他不信,太后會偏向外甥,委屈女兒、女婿。 “那便見太后吧,將那群表外甥一同帶去。叫太后親眼瞧瞧,今科進士里,有多少繡花枕頭?!备蕪娜晡⑽⑻裘?。 “見就見吧,今日的興致全叫一只畜生敗壞了,留在這里,也沒意思?!笨灯焦鲗⑹执钤诹簝缺O、韶榮二人手臂上,緩緩地站了起來。 “公主,那邊……”韶榮示意康平公主駱得計、夏芳菲還跪著呢,狹長的眸子掃過夏芳菲時,不覺染上了兩分貪婪。 駱得計忐忐忑忑,夏芳菲更是被聽到的話嚇得魂不附體,搭在兩膝蓋上的手指微微收緊,恨不得飛回平衍州那循規蹈矩的地方,這長安城里,公主不像是公主、太監不像太監、郡王不像郡王,個個都像見誰咬誰的瘋狗,竟是無一人跟駱氏、夏刺史口中規矩嚴明的長安城相似。 “把狗兒扔進水里,退下吧?!笨灯焦魍魄昧艘环姆挤频纳矸?,決心先擺脫甘從汝,再向夏芳菲示好,將她收服后,以她為橋梁,跟與她漸行漸遠的皇帝和好如初。 “喲,這邊還有美人,我竟是才瞧見,實在眼拙!”甘從汝笑了,踱著方步,便向夏芳菲邁去。 駱得計一慌,將頭埋底,遺憾夏芳菲不能做了助她進宮的趙飛燕。 夏芳菲望見一雙皂靴停在自己面前,頭幾乎埋進泥中,指甲摳著掌心,暗道:他只要動她一根手指頭,她立時跳進曲江尋死! 第4章 貪生怕死 “抬起頭來,叫我瞧瞧?!备蕪娜炅⒃谙姆挤聘?,低頭看著這女子身上的桃紅半袖下纖細修長的身姿,嘖嘖出聲道:“美則美矣,只是跟那些繡花枕頭一樣,滿腹草莽?!?/br> 夏芳菲低頭不語。 康平公主登時明白甘從汝看穿她的心思并且想從中作梗,不覺怒火中燒道:“甘從汝,你莫得寸進尺,仔細糟蹋盡了福分,不得善終?!?/br> “從汝比不得三娘福壽綿長,莫非,三娘看穿了從汝求死的心?”甘從汝蹲下身,頗有些頑劣地從下向上看夏芳菲,只望見她半邊臉頰,看不見眉眼,不死心地道:“你背一背女戒?!?/br> “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夏芳菲聲若蚊訥地背女戒,指望著背完了,甘從汝會放過她,忽地皓齒咬住舌尖,低垂的雙目圓睜地望向甘從汝擱在她手背上的手,那只手纖白如玉卻帶著男兒獨有力度,此時擱在夏芳菲手上,就如一塊烙鐵,灼傷了她的手;那手指上的扳指翠綠中帶著一絲絲仿若苔蘚的斑點,斑點慢慢擴大,仿佛遮住了透過垂柳灑在夏芳菲背上的明媚陽光。 “聽聞,貞潔的女子,被外男碰了,重則自戕,輕則割去被男子所碰肌膚。如今,我借你寶劍,你叫我瞧瞧你到底如何貞潔?!备蕪娜杲庀屡鍎?,手指在夏芳菲手背上一捻,緩緩站起身來。 康平公主冷眼旁觀,因甘從汝那句“求死”中困惑了,再看甘從汝劍眉入鬢,俊美非凡,冷笑道:他深得太后寵信,前程似錦,誰信他是真的求死?這般逼著萍水相逢的女子以死證明貞潔,莫非還在對昔年他母親進宮伺候過先帝的事耿耿于懷? 駱得計先事不關己,此時也不由地亂了心神,抱著狗兒,暗暗盼著夏芳菲點到即止,稍稍割傷自己就好,千萬別真的求死。 夏芳菲低著頭,額頭沁出汗珠來,雙目望向搭在自己膝上的那柄鑲嵌著美玉的寶劍,抿著嘴顫抖著手指捧起寶劍,拔出拔劍,只見劍鋒如冰似雪,耀著寒光,不曾碰到她的身子,寒光就已經叫她的皮膚刺痛起來。 她不知這長安城是怎么了,她初來乍到,便被殃及池魚;也不明白怎會有人這樣叫他人證明貞潔?甚至有些疑惑地望向駱得計,疑心此時低著頭的駱得計,拉著她過來時,就已經料到會有這禍事發生。 夏芳菲鮮少見到日光,在平衍州的時候,是真正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的肌膚,此時曝露在春日的驕陽下,晶瑩中,淡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將手背放在劍下,夏芳菲望見劍上自己的倒影,倒影中她,應當配得上一句花容失色,唧唧地兩聲傳來,她微微轉頭,瞧見駱得計懷中的雪球眨巴著濕漉漉的眼睛看她,此時,她跟這只狗一樣吧,是生是死,都沒人在意。 “不割嗎?”甘從汝因夏芳菲微微抬起頭,看見了她仿若蝶翼的眼睫在不住地顫動,有些玩世不恭地想:倘若她以死證明自己的貞潔,自己便娶了她。 夏芳菲酥手抖了再抖,對著手背,無論如何都割不下去。 “芳菲……”駱得計輕喚一聲,聲音有些急促,只要割一點點,流一點血,證明清白就可。 夏芳菲一咬牙閉著眼將手背湊到劍鋒,不曾割到手背,就已經覺得徹骨的疼痛,手一松,寶劍從手心里滑下。 “不肯割?”甘從汝的笑容仿佛在說果然不出所料,笑著,就拿著手向夏芳菲面上探去。 夏芳菲先向后退,待撐在身后的手指碰觸到粼粼江水,只得停下,權衡再三,滿腦子想的都是她入水后,不淹死也會因傷寒夭折;割去手背皮rou后,定會流血身亡……總之,她一點都不想死,心慌意亂下忙閉上眼睛,任憑甘從汝動作,覺察到甘從汝的呼吸撲到面上,渾身僵住,半天不見面上的手指再近一步,這才睜開眼睛。 “嬉!又是一個蕩婦?!备蕪娜贻p蔑地一笑,心中十萬失望,重復道:“美則美矣,可惜是個草包?!?/br> 太監張信之拿著絲帕包裹住劍柄,提起寶劍,仔細擦拭后,小心翼翼地給甘從汝佩戴上。身為一個太監,比甘從汝還憐香惜玉地憐憫地看了夏芳菲一眼。 “走吧?!笨灯焦鲃e過眼,對夏芳菲的反應一點也不詫異,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是個曼妙少女,多少好日子等著她呢,掃見駱得計目光灼灼地討好地看著她,心道這一個好識時務,甘從汝從始至終沒對她起一絲邪念,可見,這女子頗有些心計,興許能用一用。 康平公主對駱得計略點了頭,施舍道:“改日府中賞芍藥,你們也來吧?!闭f罷,便施施然地扶著韶榮、梁內監,帶著一群進士去了。 熱鬧的江畔,登時冷清起來。 “這狗兒還要丟嗎?”駱得計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從地上蹣跚站起來,望了眼曲江水,居高臨下對夏芳菲道:“芳菲,快起來,對岸阿娘、姑母、父親、哥哥都來了?!睒渖系氖窦t綾還在,雖眼前依舊火紅耀眼,但料想過兩日,經過了風吹日曬,這紅綾就會失色黯淡。 這才是天家人的行事!哪里是那些臨走,還要將樹上裹著的綢緞取走、所謂的大戶人家所能比擬的。駱得計微微有些激動,過不了多久,她也會成為天家人中的一個。 夏芳菲失神,并未聽見她的話,待駱得計伸手拉了她一把,才站了起來。 “這狗兒,我替公主養著,指不定公主哪一日又惦記起雪球了呢。哎,我要進宮,怕也照料不了它幾日了?!瘪樀糜嬥哉Z時,圓潤的兩頰帶著興奮的緋紅,十分嬌憨可人。 一陣風吹來,夏芳菲又覺徹骨的冷,不自覺地抱緊手臂,竟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駱得計想起康平公主最后一眼,正得意,聽見抽泣聲,又見她父親駱澄、兄長駱得意正坐小舟過來,立時心虛地對夏芳菲道:“別哭了,你真傻,方才為什么不割掉一點手皮?人家斷腕還死不得呢,平日里只見你連哥哥也不肯親近,連我父親也避讓,我方才還當你傻得當真抹脖子呢,誰知你連躲都不躲。你千萬別糊涂地看上了敏郡王,他模樣兒雖好,但性子太過跋扈,不是易于之輩?!?/br> 夏芳菲終于從失神中醒過身來,手撐在柳樹上,粗糲的樹皮硌得手疼,只覺得日光刺眼得很,就像是方才甘從汝鄙夷不屑的目光,臉頰上的香汗被風吹干,嬌嫩的肌膚緊巴巴得難受,耳朵里聽見駱得計得意地對駱澄、駱得意道:“父親、大哥,方才平康公主請我們兩人去她府里賞芍藥?!?/br> “方才在別人家帳子里望見敏郡王過來,芳菲,你沒事吧?”駱澄肥碩的身軀立在小舟上,叫舟的另一頭微微撅起,如此,他只得向舟中央走了兩步,才叫小舟安穩地泊在水面上。 駱得計抱著獅子狗,搶著先上船,“父親放心,女兒方才還怕芳菲被姑父那老古板教得當真自戕,看她忍著一沒得罪敏郡王,二沒咬舌自盡,女兒才放了心?!?/br> “啪!”地一聲,駱澄待駱得計上了舟后,肥厚的手掌用力地扇在駱得計面上。 駱得計半張臉火辣辣得疼,眼淚登時落下,心知自己理虧,在肩膀上把幾點眼淚擦去,隱忍委屈地躲在兄長駱得意身后,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先想起原來江畔上的人看著呢,夏芳菲定進不得宮了,隨后便琢磨起去康平公主府賞芍藥時的穿著。 夏芳菲因駱得計的話頭暈目眩,心道,原來她死,旁人才滿意,繼而,又想自己原本是下定決心但凡被碰一個手指頭都要死的,可為什么沒死?如同被炮烙一般,渾身上下無處不疼,好似已經被炮烙得千瘡百孔,心內不肯原諒自己方才的懦弱。 “芳菲?”駱澄歉疚地走上船頭,把手遞給夏芳菲。 夏芳菲頭暈目眩,下意識地跟駱澄避嫌,避開駱澄的手,一腳踩在小舟上,忽見船上的駱得計、駱得意雙雙向她走來,腳下的小舟冷不丁地撅起尾巴來,腳下的舟陷入水中,一腳踩空,當即落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