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 腳下的路蜿蜒而綿長,街道上不時還能看到有人手拿笤帚,清掃著昨夜積出的殘雪。 昌平坐在侍衛左右護著的青銅馬車上,再次陷入了怔忪之中。 成為攝政長公主后,有一段時間,她住在宮中。只是生下女兒之后,她又搬回了自己原來的公主府。比起太寧宮,她的公主府里留下了許多她和駙馬相處的舊日痕跡,她更喜歡。 她的女兒,兩歲的歸兒聽說自己的大將軍父親快要回來了,天天興奮地用稚嫩的嬌音嚷著要去城門口迎接。失望了多日,就開始眼淚汪汪。怕茯苓哄不住她,她急著想回去。 曾經的自己是那么的嬌蠻,總是要他來哄著?,F在他走了,她卻不止要承擔這個天下,還要用他當年哄自己的那份愛和寵,轉而去呵護他們的女兒…… 她在心里微微嘆息了下,帶了幾分心酸的甜蜜。 趕車的車夫仿佛知道了她的心思,喝了一聲,加緊驅趕著身前的馬匹。 馬車停在了長公主府的大門口,她下了馬車,看見已經嫁了人,仍被她留在自己身邊做管事的茯苓正站在門前,喜笑顏開的模樣。 她的心忽然一跳,有了種預感,卻又有些不敢相信。 “公主,步駙馬回來了!” 茯苓輕快地迎了過來,對她這樣說道。 一種無法言語的喜悅像澎湃的暖流,隨了這一句話,不可遏止地從她心中涌出,迅速爬滿了她四肢百骸里的每一寸肌膚。她下意識地提起羈絆了她腳步的宮裙,飛快地朝里而去。 “爹爹和歸兒一道去門口迎了娘親,歸兒要娘親大吃一驚……” 到了暖閣之外,她聽到里面隱隱傳來了女兒嬌軟而得意的聲音。 “好!我的乖女兒,爹這就和你一道去!” 那個夢中曾經響過了不知道多少回的聲音再次回旋在她的耳邊,熟悉的低沉,卻又帶了幾分豪邁。 她猛地停住了腳步,面上一陣熱意,這才驚覺自己竟然淚盈于面了,她低頭擦去,新的淚卻又涌了出來,和著被冰雪浸潤得冰涼的雙頰,這淚guntang得直直熨進了她的心腸。 她定定立著,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暖閣的門廊里出來,他們的女兒罩著大紅的錦緞披風,正高高騎坐在他寬厚的肩膀之上,笑得咯咯作聲,如銀鈴不斷。 兩年的時間過去,他成了頂天立地的漢子,戰場上讓敵人聞風喪膽的戰神,她成了這個帝國的至高女人,一個名叫歸兒的女孩的母親,但是在他眼中,她仍是從前的那個總愛癡纏他的瓔珞,而他也是永遠任她為所欲為的那個駙馬。 他們的目光交織在了一起,直到歸兒驚訝又心疼地朝她伸出了手,要給她擦去臉頰上的水痕,步效遠把女兒從肩頭放下,一手抱住,另只手輕輕撫擦著她的淚痕。 這一日雪再沒下,到了黃昏的時候,一輪紅日出現在蒙霾了多日的天際,映照得整個大地金燦一片。入夜碧空澄凈,長公主府的南苑中,簾卷半輪暈月,軒室中,帶雨猶云,有萬般相憐,千種相惜,低帷昵枕,輕輕細訴相思,燭火一直亮到東方發白。 六十三章 一個月后,被隆冬延緩了腳步的大軍終于回歸,舉國歡騰。 辰時,太寧宮中洪亮的大鐘敲響,聲音沉沉穿透天穹。隨著司禮官的一聲高亢宣呼,皇帝姬循在寶扇宮人的簇擁下,緩緩步入了黃武殿的正座。 皇令發出,依次相遞的長傳聲直抵宮門,殿外的鐘鼓如春雷般滾動連綿,與四個城門口的鐘鼓聲遙相呼應,整個帝都都似是在歡呼吶喊,歡慶今日的非同尋常。 姬循玄衣纁裳,腰系明黃玉帶,高高站在玉階丹陛之上,望著紅氈鋪地的大殿兩邊分列而立的朝賀的文臣武將和鎧甲森嚴的御林軍,一陣心旌動搖。他又習慣性地側頭,看了眼身后那道垂簾之后的熟悉身影。 兩年多來,她就這樣每日坐在自己的身后陪伴著。他已經熟悉了身后那道一直停駐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甚至有些依戀。但是今天,他看到她的目光穿過靜靜懸垂的鮫珠簾幕,越過了自己,投在了另一個地方。 他情不自禁地順著她的目光望了過去,那是步效遠,那個站在武將首位的剛剛立了天下戰功的兵馬大將軍,他的皇姑父。他身上的鎧甲之光和目中的威武仿佛有些刺觸了他的神經,叫他微微瞇了下眼睛。 數百名手捧酒盞的宮人,在司儀官的帶領下,分成兩排給諸多大臣遞上酒水。 姬循雙手高高舉起手上的酒盞,揮動廣袖,慷慨說道:“今完敗北夏,天下太平,人各進酒三盞!” “臣等謝過吾皇萬歲,謝長公主千歲!” 大臣們高聲附和,各自飲盡了杯中之酒,大殿之上,一時豪興沖天,人人面上都露出了怡然之笑。 “步大將軍,上前聽封!” 姬循朗聲說道。 步效遠略微一怔,看向了昌平。 此番平定北夏,世人皆以為他功高,他卻深諳一將功成萬骨枯是什么滋味。如今天下平定,大軍凱旋,他有愛妻嬌女陪伴在側,此心已足。早就在私下與昌平議過,不需朝廷封賞。不想如今卻又有這一聽封。 昌平亦是有些驚訝。她早與姬循說過,姬循當時默而不語。她以為他應允了的。如今在百官面前來了這一出,倒真是有些出乎意料,有些不明他的心思了。 “步大將軍,上前聽封?!?/br> 步效遠見坐得高高的少年皇帝再次開腔,目光閃動地望著自己,不敢再遲疑,出列單膝跪在了中間。 “步大將軍,你功高勞苦,威名蓋世,乃是我中昭的棟梁之將,朕往后還需多多儀仗大將軍。特封你為定國天恩上大將軍,往后入朝,免進拜之禮,朝中三品以下諸多官員,見大將軍之面,需行見君之禮!”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 步效遠凱旋,朝廷封賞本在眾人意料之中,只這封賞如此出格,卻實在不得不叫人驚訝了,紛紛看向了步效遠, 步效遠也未料到這少年皇帝會如此,急忙推卻:“多謝陛下封賞。只是步效遠愧不敢當,懇請陛下收回?!?/br> 姬循笑道:“步大將軍不但是我中昭的砥柱,也是朕的皇姑父。朕自小就對大將軍極其仰慕,這等封賞算得了什么,若是皇姑母肯首,便是再進一位也無不可!” “陛下,步大將軍雖功高勞苦,只這有違國體,萬萬不可!” 重新封了丞相,進一等國公的蕭不歸急忙出列勸阻。 “朕意已決,眾卿勿再多言!” 諸多大臣面面相覷,場面一下冷了下來。 少年皇帝剛才的封賞已是越過人臣之位了,再進一位…… 昌平本是想要開口阻攔的,等聽到這句,心中一顫,一道久違了的如冰般的寒意從她的指尖慢慢爬伸到了四肢百骸,到了最后,連心都汪出了一絲涼意。 只要頭冠皇姓,身上流著這皇室的血脈,難道隔閡和猜忌也就像毒蛇一樣,從他們出生的第一天起就融入了血脈,成了宿命的一部分? 大殿之下,步效遠還在極力推卻,姬循的聲音卻十分堅定,帶了這年紀的少年不該有的不容推拒和武斷。 她覺得自己仿佛有些知道他的心思,可是下一刻,卻又有些迷茫了。 “步大將軍,莫非你是嫌這封賞還不夠,這才遲遲不應?” 姬循臉色突然一涼,幽幽說道。 步效遠一驚,終于不再推拒,應聲道了謝。 姬循哈哈大笑起來:“今日朕心中歡喜,傳令下去,舉國為定國天恩上大將軍和我凱旋將士歡慶三日!” *** 長公主府中,退朝回來的步效遠看見歸兒歡天喜地地朝自己跑了過來,一把接住抱了起來,親了下她的臉龐。 “爹,剛才有宮人送來了很多賞賜,還說爹被皇帝哥哥封了大得不得了的官,爹真是了不起!” 小小的歸兒笑靨盈盈,不知道這榮華背后的無常。 步效遠伸手撫摸了下她肖似瓔珞的一張幼嫩臉龐,道:“前些天你不是總嚷著要騎馬嗎?被你娘攔了,說外面天冷怕你凍了。趁她在宮中還沒回,爹這就偷偷帶你去遛馬?” 歸兒大笑起來,清揚的笑聲驚動了停在枯枝上的幾只寒鳥,展翅撲簌簌飛走,朝里面嚷了起來:“姑姑,快給我拿披風,爹要帶我去遛馬!” 茯苓聞言,一邊拿了厚披風過來,一邊勸阻:“駙馬,公主說了,天冷,怕小公主凍了?!?/br> 歸兒頓腳不快道:“姑姑小看了我!我爹是天下兵馬大將軍,我自然也不是孬蛋,才不像娘那樣嬌嬌弱弱,我昨天還偷偷看見娘要爹抱著走路呢,真是羞!” 茯苓啊了一聲,不敢再多說了。步效遠聞言,哈哈大笑起來,心中郁悶一下散光,親自給她穿好了披風,戴妥皮帽護手,一把抱了起來大步朝外而去:“真是爹的好女兒,等歸兒再大些,爹就教你射飛刀,以后做個中昭的第一虎女,壓下天下的男兒!” *** 退朝之后,昌平如常那樣,到御書房等姬循,遲遲卻不見他來,叫了宮人相問,才說是回了寢宮。 昌平想了下,也不用步輦,自己步行往他寢宮而去。步入暖閣,一眼就見到姬循倚在榻上,懷中靠了個宮女,正閑閑地不知道在說什么,那宮女臉紅如朝霞,頭低得幾乎看不到臉。 昌平眉頭微微皺了下,咳嗽一聲。姬循抬頭,也不驚慌,只是隨手推開了那宮女。宮女猝不及防滑倒在地,抬頭看見是昌平過來,也不顧痛,慌忙爬了起來行了禮,低頭匆匆出去。 “循兒,我前幾日已經對你說過步將軍的封賞之事,我還道你曉得了,今日朝廷之上,你叫我太過意外。你若真心想要封賞,那也隨你,只是蕭大人說的極是,這逾了國體,萬萬不可!” 昌平站著說道,語氣里帶了絲壓抑的不快。 姬循站了起來,撣了下自己的袍服,朝她慢慢走了過來,面上帶著不經意般的笑。 “可是姑母,朕是金口玉言,既然已經說出了口,怎好立刻就又改口?姑母若是實在不喜歡,那就等過個一年半載,朕再下道之意,去了這爵祿便是?!?/br> 他應得這么快,叫她有些無法反駁,禁不住仔細看向已經停在自己身前的姬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