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步效遠走到了陳列著各種刀械的器架前,慢慢地依次拿過每一柄刀,閉上了眼睛。 “磨磨蹭蹭,哪里來的那么多花樣!” 元炬早已經選中了一柄沉重的樸刀,刀尖拄地,有些不耐煩起來。 步效遠驀然睜開了眼,目光落在了一柄鸞刀之上,握了起來。 元炬冷笑:“不知死活?!?/br> 樸刀又名雙手帶,顧名思義,背厚刃薄,極其沉重,砍殺之時的威力也可想而知。那鸞刀刀身雖卻寬不到樸刀一半,上古祭祀之時常用以切割牲口之用的。他選了這鸞刀,若非無知,就真的是不知死活了。四周見了這一幕的官員們立刻低聲嗡嗡議論起來,有搖頭的,也有嘆息的。明元女皇亦是微微皺眉,神色有些凝重。 步效遠渾然沒有覺察周遭的一切動靜,只是單手持刀,立于元炬幾步開外的對面,凝神注視他的刀鋒,也未應答他的挑釁。 “接住了!” 元炬雙手持刀,高高地朝著步效遠當頭劈了下來,又重又快,轉眼間就已到了他頭頂不過幾寸之地。刀刃割開了空氣,隱隱發出呼嘯之聲。 全場的人這一刻幾乎都倒吸了口涼氣。 蕭鄴看向了昌平公主,見她雙手扶住桌案,身體微微前傾,一雙眼也正緊緊地盯著場中的那二人。心中一陣沮喪,暗嘆口氣,垂下了頭。 元炬這聚了全身力氣的一劈,本以為必定不會失手。不想眼看刀鋒就要落到對方的頭上,手卻一空,對面那人竟然已經偏過了身子避過,幾乎就在一眨眼間,他還沒看清楚,那柄鸞刀的刀尖已經挑向了他的咽喉。 元炬身材巨大,動作卻是不慢,反應也極快,立刻后仰避過,刀鋒已是堪堪從他咽喉處掠過,他感覺到了那種叫人寒毛豎立的來自于刀鋒的冰冷和肅殺。 暫短的死寂過后,全場突然爆發出了一陣喝彩之聲。 元炬站穩了身形,怒視著對面的那個中昭男子,見他仍是那樣靜默而立,面無表情,唯獨一雙暗沉如墨的眼緊緊盯著自己,怒吼一聲,再次舉刀向他斜斜劈了過來。 沒有刀鋒相格發出的鏗鏘之音,幾乎像閃電一樣,甚至也沒有人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步效遠的刀鋒已經再次抵到了元炬的咽喉。 元炬又驚又怒,還沒反應過來,手腕上已是被他不偏不倚踢中了神門xue,陡然一陣酸痛,五指抓握不力,刀已是松脫,尚未及地,被步效遠一腳踢在了刀背之上,在空中劃了道高高的弧線,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太陽光,終于鏘然落地。 宏大的校場里充斥了叫人無法呼吸的靜寂,還沒有誰能來得及從這場結束得這樣簡潔而叫人驚魂動魄的格斗中驚醒過來。 “好!” 終于,一聲帶了欣喜而威嚴的低沉喝彩聲打破了這靜寂,那是明元女皇的聲音。 “好!” 仿佛被驚醒了過來,終于,中昭的文武大臣們和羽林軍們爆發出了附和之聲。這聲音此起彼伏,響徹云霄。 “不可能!你的刀怎么可能這么快!你一定用了妖術!我知道在你們的南方有一種妖術,會攝亂人心,你一定是用了妖術!” 元炬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怒目大聲嚷叫。 步效遠仿佛沒有聽見,微微用力,刀鋒已經刺入了他咽喉處的皮膚,殷紅的血慢慢地流了出來。 “如果可以,我會一刀斬下你的臂膀。就像你剛才對我義兄所做的那樣,而不是這樣地放過你!” 他靠近了他,用只能他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 “步效遠,不可?!?/br> 坐得近些的衛尉寺少卿發現了元炬喉間逸出的血,急忙出聲制止。 步效遠盯了元炬有些扭曲的臉片刻,終于把自己的刀鋒從他的咽喉處徐徐撤回,微微頷首,大聲說了一句:“承讓了,元世子?!闭f完這一句,他就后退了幾步,靜靜立著,眼睛仍是看著自己腳前的方寸之地,那里的黃土之上,已經被武功郎的斷臂鮮血染得暗紅一片。 “刀劍無眼,來人,快送世子下去好生救治?!?/br> 明元女皇已經開口說道。 元炬的一雙大眼瞪得幾乎要跳出了眼眶,終于恨恨地點頭:“我記住你了。終有一日,必定要你十倍償還我今日之辱?!罢f完轉身,勉強對著明元女皇的方向行了個禮,又盯了臉色已是一片云淡風輕的昌平一眼,帶著隨從扭頭大步而去。 女皇心情大快,笑著朝著仍立在場中的步效遠招了下手:“我中昭果然是人才輩出,連朕羽林軍火頭房中的人竟也有如此了得的身手,果然是藏龍臥虎。步效遠,你方才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刀功,倒是如何練就的?說來聽聽,朕有些好奇?!?/br> 步效遠將手上的鸞刀穩穩插回了兵械架上,這才朝前幾步,遠遠跪了下去,應道:“多謝陛下稱贊,我的刀功,實在當不起出神入化四字。我入羽林軍之前,曾經……” 他微微抬眼,看了下昌平的方向,見她一雙剪水般的眼睛雖然看著自己,卻是波瀾不驚,平靜一片,心中驀地一陣黯然,又低下了頭去,停住了。 “哦,曾經如何?” 女皇大約心情真的不錯,竟然追問不放。 “陛下,先父以屠牲為業,所以我也從了父業,為鄉鄰屠牛宰豬?!?/br> 步效遠并未抬頭,只是這樣說道。 女皇哈哈大笑起來,群臣見女皇開心,自然也是湊趣,跟著笑了起來。等好不容易停住了笑,女皇這才一邊搖頭,一邊繼續笑問道:“你這樣說朕就不信了。天下屠夫何其之多,怎么沒見別人也練出你這樣的刀功?” 步效遠抬頭,注視著女皇,慢慢說道:“陛下,我從小就跟了位師父學習武藝。師父教導我說,武藝的最高境界,就是做到眼中無對手,而是用心去感應對手的一舉一動,判斷他下一步的意圖。我為人愚鈍,一直無法體會其中奧義,所以屠牛運刀的時候,就學著不用眼,而是用心。一開始的時候,我做不到這一點。直到幾年之后,我的眼里已經沒有牛了,而是憑著心力依照牛體的結構,用刀擊入開解。觸類旁通,所以這幾年,我就漸漸領悟到了刀技的運用之法。今天我之所以選那把鸞刀,只是因為它與我平常用慣的屠刀類似?!?/br> 女皇聽罷,驚訝萬分,半晌才用手輕輕拍擊了下自己面前的桌案,贊嘆道:“朕三十二歲登基,到如今已逾十數年,天下奇事見過不少,像步卿這樣,將手上的一把屠刀運用到這樣境界的,倒真是第一次遇見,實在是大開眼界了。步卿,今日你立下奇功,以羽林軍火頭房伙夫的低□份勝過那北夏的世子,震我國威,說你獨挽狂瀾也不言過。你要何等賞賜,說來便是,朕只要拿得出,必定無不應允?!?/br> 步效遠剛才在說話的時候,昌平公主不過略微看了下他,臉上掛了絲漫不經心的微微笑意。等聽到他說起屠牛的時候,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眼中微微一凜,終于仔細地盯著他看。等他說完了話,把目光轉向了她,兩人四目相遇了。 散發著異味的陋巷、屠牛少年、月光下的窗影、那個壓在了自己赤裸的身體之上,guntang的汗水一滴滴地濺落到她潔白胸脯之上的少年…… 昌平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一片,眼睛圓睜,直勾勾地盯著步效遠。 是他!就是他了。兩年前的那一天,她在陋巷中不過看了他一眼,那夜撒進月光的屋子又是那樣的幽暗,她一直沒看清他的臉,或者應該說,她根本就沒打算記住過他的臉。所以剛才乍看到的時候,她根本就沒認出他。 早已經塵封的記憶現在像潮水般地涌了上來。 她一直以為,那個在她少女時代因為心頭不可遏止的沖動和怨恨,而被自己逼著在她年輕的身體上留下恥辱的男子,現在應該早已經為了避禍而遠走天涯,甚至悄無聲息地死在某個地方。于是她的關于這恥辱的一夜的所有記憶也終于慢慢地沉淀了下來。她以為自己早已經忘掉了這一切。 現在,她才知道,原來那個人,他根本就沒有離開過她的生活。從那個天亮的第二天開始,一直到這一刻,這兩年的漫長光陰里,他竟然一直就在她的身邊,躲在暗處偷窺著她,而她,卻渾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