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譚如意一愣,腳步不自覺停了,抬頭去看他。沈自酌似乎不好意思,偏著頭避開了她的注視。譚如意也跟著不好意思起來,捋了捋自己的頭發,想要開口,先紅了臉。甜蜜的心情浪潮一般起起伏伏,心口滿漲似的發疼,然而一字一句都說不出口。 沈自酌便捏著她的手,繼續往前走。兩人再沒交談,卻有些無聲勝有聲的意思。 —— 譚爺爺等得五內俱焚,見沈自酌于譚如意回來,暫時松了口氣。他將譚如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確定毫發無損,方放下心來,“你這孩子,怎么這么糊涂,自己懷孕了都不知道?!?/br> 譚如意不好意思說道:“光想著別的事了,沒注意?!?/br> 因大家都沒吃飯,譚吉便去街上仍在營業的快餐店炒了幾個菜回來,幾人匆匆吃過以后,開始商量譚衛國的事。 沈自酌也不敢斷言,將最好最壞的情況都分析了一遍,“畢竟出了人命,不可能私了。我會幫忙請最好的律師,受害人家屬方面,爭取賠款取得諒解。但故意傷害致人死亡,最少也是十年,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br> 譚爺爺沒說話,只悶頭抽煙。 譚如意有些擔憂,輕輕拉了拉譚爺爺的袖子,“爺爺……” 譚爺爺擺了擺手,“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古以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他既然殺了人,就得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你們不用顧忌我,能做的事做了,至于是要判十年還是二十年,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br> 譚如意知道譚爺爺遠沒他說得這么豁達,譚衛國雖然混蛋透了,到底是他唯一的兒子,一手拉扯大,又一起生活了四五十年??v有人說他千般不好,也改變不了這人是他親身骨rou的事實。 夜已經深了,所有情況都掰碎分析了一遍,再說下去就是車轱轆話了。譚爺爺便招呼大家洗澡睡覺,“如意你們睡我房間吧,有空調?!?/br> 沈自酌忙說:“現在不敢讓她吹空調,怕感冒了?!?/br> 譚如意洗完澡,到床邊坐下。沈自酌見她頭發還沒干,立即拿了電吹風過來,“趕緊吹干?!?/br> “吹風機對發質不好的,現在是夏天,沒事的,一會兒就干了?!?/br> 沈自酌哪由得她,將吹風機接上,自己動手幫她吹。他顯然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動作格外小心,吹一會兒便問一句:“燙不燙?” 譚如意哭笑不得,“我自己來吧?!?/br> 沈自酌卻不肯松手,“沒事,我幫你?!?/br> 譚如意樂得享受,抬眼看他,笑說:“孩子還沒出生你就這么緊張,今后生了豈不是要給他當牛做馬?!?/br> “我的孩子,當牛做馬也是應該的?!?/br> 譚如意笑起來,靜了一會兒,又問:“沈先生,你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沈自酌頓了一下,低頭看她,“你呢?” 譚如意想了想,“都行吧。非要說的話,還是男孩吧。這世界對女性太不公正,我怕她生下來受委屈?!?/br> 沈自酌便認真回答:“那我也喜歡男孩兒?!?/br> 頭發吹干以后,兩人關了燈,在床上躺下。沈自酌怕譚如意著涼,只將風扇側了一點過來,堪堪吹到一縷風;如此,還嫌不夠,又往她背上搭了塊薄毯。 所幸夜里溫度降得快,否則譚如意真要給熱死了。 乍驚乍喜,此刻平靜下來,只覺得十分疲累,本想著跟沈自酌多說會兒話,然而不知不覺眼睛就閉上了。 沈自酌見她沒了反應,替她將薄毯蓋好,在黑暗里,抓住她的手指,輕輕地在唇上碰了一下。 躺了一會兒,覺得渴,靜靜悄悄地起身。誰知一打開房門,卻見昏暗的客廳里,浮著一點忽明忽暗的火光。 沈自酌定了定,“爺爺,怎么還沒睡?” 譚爺爺咳了一聲,“哦,小沈啊。沒事兒,睡不著,我坐一會兒就回去?!?/br> 沈自酌喝了口水,到譚爺爺身邊坐下,怕吵醒臥室的人,壓低了聲音,“您在擔心叔叔的事?” 譚爺爺聲音發苦,“我都半截身子入土了,有什么好cao心的。我就是擔心姐弟倆,今后恐怕要被人指指戳戳,說是殺人犯的孩子了?!?/br> 沈自酌沉聲道:“罪不及子女。別人我管不了,但我保證決不讓如意受委屈?!?/br> 譚爺爺嘆了口氣,“這孩子,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他猛吸了一口旱煙,聲音壓得更低,“小沈,我同你講個故事。就是個故事,我估計這么一說,你也就姑且這么一聽。別當真,也別跟其他人說?!?/br> 沈自酌頓了頓,“您說?!?/br> 過了許久,譚爺爺蒼老疲憊的聲音才復又響起來,“以前,咱們村了有個十分漂亮的姑娘。多漂亮呢?有一次她在割麥子,有個傻小子走在路上,光顧著看她不看路,結果一下栽了水田里。方圓十年,但凡年輕一點的男人,都想娶她回去當老婆。這姑娘也是命不好,有天夜里,被人拿麻袋一套,拖進玉米地里……” 譚爺爺頓了一下,方接著說,“姑娘也不敢聲張,后來懷孕了,就要顯出來的時候,被上回那個掉進水田里的小伙子給發現了。小伙子仗義挺身,慫恿著自己父親上門去提親。姑娘的爹自然高興得很,生怕姑娘肚子一大就懷了名聲。如今既有人肯主動娶,也不要聘禮,當場答應??山Y婚五個月就生孩子,大家自然會議論。小伙子倒是仗義,說是自己跟姑娘私定終身了??扇杂辛餮詡鞒?,說是姑娘自己不檢點,跟別的人弄出了人命,找個愣頭青來背鍋……傳得人越來越多,小伙子的壓力也越來越大,也漸漸疑心是不是自己當了冤大頭。每回只要看見姑娘跟別的男人說話,他就渾身不舒服。后來他有次喝醉了酒,回來沒看到姑娘人。在冷風中等了半個鐘頭,看見她與一個男人有說有笑地打著火把回來了。他氣得抄起扁擔就要上去打人,被那男人攔住。他便越發肯定自己老婆跟別人的男人不清不楚,以后只要一不高興,就將氣往姑娘身上撒。姑娘顧念他當日的恩情,忍了很多年,又給他生了個兒子。有一次,長輩不在,小伙子差點失手將姑娘打死,姑娘開始萌生離婚的念頭。小伙子自然不答應,姑娘提一次他打一次。后來,姑娘終于忍不下去了,挑了個家里人都不在的日子,一個人靜悄悄地走了?!?/br> 譚爺爺一袋煙抽完了,這故事也講完,他將煙袋擱在茶幾上,問沈自酌:“聽懂了嗎?” 沈自酌沒作聲。 “聽懂了就行。小沈,你是個明白人,所以我敢跟你說?!弊T爺爺長嘆一口氣,“我這不成器的兒子,根子上已經爛了,怪不得別人。好歹還有譚吉,我譚家也算后繼有人。所以,這事兒你別為難,該怎么處理怎么處理。說句不好聽的,關進去也好啊……省得讓無辜的人跟著受罪?!?/br> 兩人在黑暗里靜坐了片刻,各自回房休息了。 沈自酌動作很靜,卻仍是吵到了譚如意。她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沈自酌沒聽清,只輕輕將她擁入懷里,輕聲說:“沒事兒,睡吧?!彼骂h抵在她頭頂,嗅著她發絲上的清香,睜著眼睛,許久沒動。 ☆、第49章 濡沫(04) 譚如意打算再多留一些時日,然而譚爺爺卻讓她趕緊去市里做個檢查。譚如意拗不過,只好答應下來。臨走又安撫譚爺爺,說是譚衛國的事,一定盡心處理。 下了車等電梯,竟恰巧碰到從樓上下來的夏嵐。 夏嵐面露驚喜,拉住她的手連聲道賀,譚如意卻是心事沉沉,勉強笑了一下,“譚吉告訴你的?” 夏嵐一愣。 譚如意不動聲色地將手抽了出來,淡淡笑了笑說:“我先上去休息啦,有空一起吃飯?!?/br> 進電梯以后,沈自酌看著她,“你跟夏嵐吵架了?” 譚如意神色懨懨,同沈自酌講了自己的推斷。沈自酌沉吟片刻,“我建議你還是直接去問夏嵐?!?/br> “怎么問?”譚如意嘆了口氣,抬眼看著沈自酌,“你說我是不是很自私?一直盼望夏嵐再找個好男人,可一旦這個人是譚吉,我就有點接受不了?!?/br> 沈自酌將她手握住,“你的擔心沒問題,但還是應該找兩人問清楚。六歲的差距不小了,真要在一起,需要克服的事情太多?!?/br> “我擔心譚吉,也擔心夏嵐。尤其是夏嵐,本來就離過一次婚,真要再找,也應該選擇穩妥一點的對象。我知道譚吉踏實可靠,但畢竟還太年輕……”她頓了頓,聲音略有些低落,“他們兩個,我不想看到任何一個人受傷?!?/br> “你既然當夏嵐是好朋友,譚吉又是你親人,這種時候就該開誠布公?!?/br> 道理譚如意自然是懂,但要開這個口,還得有個恰當的時機。如今尚有一攤子事亟待解決,她想了想,還是打算先順其自然。 對于她懷孕這件事,沈自酌自然不敢馬虎,幫她預約了在崇城十分有名的婦產科醫生。譚如意也聽過這位醫生的大名,知道是一號難求。預約的日子能在三天以后,已是十分難得了。 在這之前,兩人先回去通知沈老太太這個好消息。 誰知一推開門,屋子里竟黑壓壓地坐滿了人,連久未露面的三嬸也到了。沈老太太坐在沙發中央,左手邊坐著沈大伯一家,右手邊坐著沈知行、鄒儷和三叔沈知常夫婦。方曉葵抱著孩子,坐在角落的凳子上,神情冷淡,目光也不知看向何處。 譚如意見這陣仗頓時嚇了一跳,眼皮忽突突地跳起來,心里生出幾分不詳的預感。沈自酌似是覺察到了她的心里,伸手將她手指輕輕握了握。沈自酌體溫比她高了那么幾分,此刻指掌相貼,微熱的溫度傳到手上,讓她心情稍稍平復了些。她定了定神,跟著沈自酌打了聲招呼。 沈老太太見兩人過來了,立即招手道:“趕緊過來,就等你們兩個了?!?/br> 沈自酌卻是眉頭微蹙,拉著譚如意到一旁坐下。緊接著便有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清了清嗓,“既然人都到齊了,我現在就來宣讀沈良平先生委托我擬定的遺囑?!?/br> 這遺囑早在沈老先生第二次發病的時候就草擬了框架,如今只在這基礎上稍做了些微調整,大家心里有數,默默聽著,并未有任何異議。 律師頓了頓,“前面幾條,都是沈先生之前擬定;在他離世前兩個月,他聯系我又加了一條,”他將目光轉向譚如意,“……翡翠灣的別墅由孫媳譚如意繼承;若他日誕下子嗣,本人投資的所有古玩字畫,將由其子嗣繼承?!?/br> 一石激起千層浪。 翡翠灣是崇城寸土寸金的黃金地段,無數富人駐扎的區域,那里的別墅最低也要八百萬一套。早前大家一致以為這別墅是要留給沈老太太的,但沒想到,沈老先生竟毫不猶豫地給了這樣一個“外人”。 一時大家都沒說話,氣氛靜得詭異。 過了半晌,方雪梅方開口笑道:“奶奶,這遺囑的內容您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這條是我主張加進去的,怎么,你有意見?” 方雪梅笑說:“我一個外人,哪敢有什么意見,只是覺得……覺著這么貴重的東西,是不是有點兒……不大合適?” “怎么不合適了?”沈老太太斜眼看她,“爺爺就是喜歡如意,就想把別墅送給她。這遺囑公證過的,有法律效力的。你要不服氣,你打官司去!” 鄒儷笑了笑,“媽,雪梅也沒別的意思,您別多心了。只是吧,有件事兒您可能還不知道……” 沈老太太看著她,“什么事?” 鄒儷目光在譚如意臉上掃了一眼,“如意跟自酌,還沒領結婚證呢。爸不是一直屬意如意嗎,自酌又是個孝順孩子,哪里好意思掃了他的興,就跟如意商量,演了這么一出戲?!?/br> 沈老太太驚駭看向譚如意,“這是真的?” 譚如意沒作聲,只低下頭,悄悄攥住了手指。 鄒儷笑了笑,接著說:“您也別錯怪如意,她不是貪慕虛榮的人。就是她父親,當時將人撞傷了要賠錢,就上門來找知行了,所以……兩個孩子也是用心良苦,如今既然爸已經走了,我看他倆這契約關系,也就沒必要繼續下去了,您說呢?”鄒儷看向譚如意,“所以這別墅,送給如意確是不太合適。但我們也不是過河拆橋的人,如意辛苦了這么大半年,我們自然會給一筆豐厚的酬金,保管讓她下輩子衣食無憂?!?/br> 譚如意死死咬著唇,只覺四面八方似飛來無數利箭,□□她血rou之中。正在此時,沈自酌忽伸手將她手握緊了,他看著鄒儷,沉聲開口,“不是什么契約,是我心甘情愿娶如意為妻?!?/br> 鄒儷輕“嗤”一聲,“結婚時連條像樣的婚紗也沒有,戒指還是你大伯幫忙買的,你這叫心甘情愿?我看分明是不甘不愿。我回來崇城好一陣子了,譚如意想必是知道的,就是不清楚有沒有告訴你;沒告訴倒好,要告訴了,你這個當兒子的,連母親回家了都不知道聯系聯系,一起吃頓飯,也未免太不識禮數了?!?/br> “你既缺席‘母親’這一職業,現在又抬出這一身份壓我,是不是有失公允?”沈自酌看著她,沉著問道。 鄒儷愣了一下,慍怒道:“現在竟然學會跟長輩抬杠了?自酌,這是誰教的規矩?你愛娶什么人我都管不著,可這一個從鄉下來的粗野丫頭……” “爺爺當年也是從鄉下一步一步走出來的?!?/br> “好了!”沈老太太忽然一聲高喝,“爺爺還尸骨未寒,你們這就吵起來了,是不是想把我也氣死,拆了這個家才安心?!” 說著將目光轉向譚如意,聲音低沉而不失威嚴,“如意,我問你,你喜不喜歡自酌?” 譚如意渾身血液好似都在沸騰,鼓噪得太陽xue突突直跳,她咬緊牙關,“奶奶,我不敢騙您。當時之所以答應舉辦婚禮,確實是因為我爸找伯父要了二十萬,但是……”她頓了頓,心里極委屈又難過,“但是相處下來,我確實想跟沈自酌過一輩子?!?/br> 沈自酌手指一緊,將她抓得更加用力。 “你哪里是想跟他過一輩子,我看你分明是想害他一輩子?!编u儷冷笑一聲,“你爸打死人的事,你還沒跟奶奶說過吧?沈家三代都是清白傳家,到了這一輩,卻要娶一個殺人犯的女兒過門,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她環視一周,“你們說,難道想讓沈家沾上這樣洗不掉的污跡?” 譚如意愣了一下,張了張口,然而喉嚨里似是塞了塊熱炭,讓她發不出半點聲音。 而方雪梅立即接茬道:“還不止呢,我還知道件秘聞……” 沈自酌心下一凜,斷然喝道:“閉嘴!” 方雪梅嚇了一跳,見沈自酌面色鐵青,似是罩了層寒冰,心里有些發憷,當即噤了聲。 而譚如意已經坐不住了。她不明白不過是喜歡一個人,為什么非得受這樣的折辱。眼淚已經逼近眼眶,她死死忍住,將沈自酌手一甩開,霍地起身,飛快朝外跑去。 沈自酌立即上前幾步將她追住,將她堵在樓道口,死死攥住她的手臂,“你別走?!?/br> 譚如意忍著淚,“你放開我?!?/br> 沈自酌伸手按住她的臉,急促問道:“如意,你相不相信我?” 憤怒和難受早攪成了一鍋粥,讓她腦袋炸裂似的疼痛,她只是說:“放開我吧,求求你了?!甭曇粢褞Я税蟮囊馑?。 “你先回答,你信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