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德行!”譚衛國啐了一口,“也不想想你能嫁得這么好,靠了誰的功勞。有沒有錢,給我點,我要上醫院看病?!?/br> 譚如意覺得這人簡直不可理喻,將提包從他手里拽出來,甩手往里走去。譚衛國三兩步趕上來,一把攥住了她的頭發,譚如意疼地尖叫一聲,“你干什么!” 小區保安被驚動了,從執勤崗窗口探出頭來,注意著這邊的動向。 “老子把你養這么大,現在要看病了,找你要點錢,你護著錢包跟護犢子似的,這他媽才嫁出去幾天,連爹都不認了?!” 正是晚上吃飯時間,小區進出人多,都朝二人投來異樣的目光。譚如意臉燒起來,又覺憤怒又覺羞恥,“你放開!再不放手我報警了!” “呸!你報警看看?有本事就讓老子進去蹲一輩子,不然見你一次打你一次!”譚衛國伸手猛地一拽,譚如意便覺整個頭皮都要被他掀起來了,疼得淚水止不住往下掉。保安看不下去了,從執勤崗里出來勸架,“這位先生,別動手,有話好好說?!?/br> “這是我閨女,我想怎么說怎么說,關你屁事!” “你說是你閨女就是你閨女啦?那我還是你姑奶奶呢!”圍觀的人中,忽傳出一道清脆潑辣的女聲。 譚如意扭頭去看,只見一個穿睡衣的女人正倚著門框,抱臂冷眼看著譚衛國。譚衛國何曾受得一點羞辱,當下松開譚如意,擼了袖子上去理論,“你他媽算個什么東西!” “對女人動手,你又算個什么東西!”那女人毫不畏懼,伸手從睡衣口袋里掏出手機,“趕緊滾,別以為姑奶奶我不敢報警?!彼必苛吮0惨谎?,“這么高的物業費,全喂狗去啦?由著這么一個神經病在小區門口狗吠!” 保安面上訕訕,上前去趕譚衛國,糾纏了半天,總算將他趕走了。 譚如意抹了一把眼睛,上前跟女人道謝。女人面色不豫,伸手撐著半邊臉,緊蹙眉頭說道:“你要真感謝我,幫我買盒退燒藥吧?!?/br> ☆、第4章 籬下(02) 譚如意老家鎮上都是三四層的小樓,退耕還林之后從農村遷出來的人,仍是按照習慣聚住在一起,街坊四鄰關系密切,往往一家有事,招呼一聲就有人熱心幫忙。雖說平日里三姑六婆聚在一起嘴碎了些,但這種氣氛是住在城里的單元樓里體驗不到的。 譚如意在城里住了半個多月,這替她出頭的女人,是她認識的第一個鄰居。女人叫夏嵐,恰巧跟譚如意住一棟大樓。譚如意去附近藥店幫她買了藥回來,眼見她走路晃晃悠悠,似乎隨時都要栽一個跟頭,覺得不放心,便自告奮勇地送她回去。 打開門,房里頓時飄出來一股難聞的氣息,譚如意往里瞧了一眼,只見屋內亂七八糟,活像臺風掃蕩過一樣。進門墻邊立著一個半人高的紙盒,里面胡亂塞著些衣服,地下滿是散落的雜物和紙片,整個客廳壓根找不出一塊干凈的落腳之處。 夏嵐卻渾不在意,徑直踩著一地狼藉去飲水機倒水。飲水機開關開著,水桶卻已經空了,她煩躁地搡了一把,將杯子擱到一邊。 譚如意本打算送到就走,見她這個樣子,實在放心不下,“那個,夏小姐……” 夏嵐瞥了她一眼,“進來吧,不用換鞋。保姆剛辭了,房子沒收拾?!?/br> 譚如意走進去,小心翼翼避開地上的東西,“你坐一會兒吧,我幫你燒點熱水?!?/br> 所幸廚房幸免于難,譚如意順利找出熱水壺燒了壺水,又問夏嵐吃沒吃晚飯。夏嵐在床上躺一整天了,要不是餓得厲害又燒得難受,原本也是不打算出門的。譚如意便又幫她煮了碗面條,在灶上煨了一小鍋稀飯。 夏嵐吃完之后,就在沙發上躺下休息。譚如意絞了一塊冷毛巾過來,蓋在她額頭上。夏嵐閉眼壓著毛巾,道了聲謝,又問她:“你是在哪家當保姆的,不耽誤你工作吧?” “不,不是,”譚如意局促解釋,“我就住這里……暫時住這里?!?/br> 夏嵐“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譚如意朝四周掃視一圈,在靠近臥室的地板上發現了一個碎裂的玻璃相框,里面大幅的照片撕成了兩半,一眼看去,似乎是張婚紗照。譚如意立時明白過來,瞥了一眼夏嵐,心里生出幾分同情——她跟老公吵了架,生病了也沒個人在近前照顧。 似乎是退燒藥里的鎮定成分起了作用,夏嵐漸漸睡過去。譚如意起身去廚房盯著灶上的稀飯,熬好之后關了火。譚如意又幫夏嵐換了條毛巾,然后從同樣一片混亂的臥室里找了條絨毯出來,幫她蓋上。 枯坐了一會兒,見夏嵐一時沒有醒來的跡象,就起身打算回去。走之前,又看見臥室門口的碎玻璃了,她怕夏嵐大意踩上去,又去找來工具清掃。 她蹲下.身,將撕成兩半的照片拿起來。照片里夏嵐容光煥發,她身旁的男人亦是風姿不俗。照片拍得很好,不像是譚如意在影樓里見過的矯揉造作修圖過度的那些。譚如意嘆了口氣,將照片放到一旁,開始掃地上的玻璃碴子。 做完這些,譚如意給夏嵐留個字條,又寫上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和樓層,囑咐她有需要隨時找她。 — 夏嵐并沒有聯系她。譚如意仍有些擔心,到樓上去敲過一次門,無人應答。感冒并不是什么大病,想是夏嵐應該已經退燒了。如今人與人交往,總要揣著幾分防備,既然夏嵐不主動表示需要,她也不好濫施好意。周五有一次公開課,譚如意心里沒底,每天都在看資料查課件,漸漸也就沒精力cao心別人的事了。 初中的語文課,通常都安排在上午,譚如意一般上完課就回辦公室批改作業。語文作業量少,除了每周的周記,就是每月的大作文;除此之外,還有一本習題集,學生按照教學進度跟著做,隔三四天收上來檢查一次即可。所以譚如意多數時候時間都有富余,除非碰到公開課這樣的特殊情況。 她在學校食堂吃完晚飯,將沒看完的資料帶回家繼續,這樣接連準備了幾天,心里仍舊忐忑,但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所幸那天效果出奇得好,要講的是一篇文言文,她準備了豐富的影音資料,又拿出了讀書時做ppt的經驗,引經據典旁征博引,結合多媒體手段,讓教務主任和語文組組長欣然給出好評。下課后,語文組組長同她交流時,稱贊她一手粉筆字尤其寫得好。這是自來市里之后,譚如意第一次覺得渾身充滿了干勁,連日來的郁結之氣頓時掃了大半。 課間休息的時候,辦公室組織團購看電影。譚如意高興之下,也報名參加了。組織者是譚如意所教的初一(七)班的數學老師梁敬川,他早譚如意三年入校,比譚如意大了四歲,但仍有些小孩子的秉性,是以能輕易跟七班的孩子打成一片。七班整體的數學成績,在整個年級也是最好的。 梁敬川見譚如意舉手報名了,笑說:“譚老師,剛剛馬老師還擔心你不去,打算動員你呢?!?/br> 馬老師是七班的班主任,教英語。她正在喝胖大海,聞言抬起頭來,笑說:“我不擔心,我擔什么心?!?/br> 梁敬川看了譚如意一眼,笑了笑,輕輕摸了摸鼻尖,又拿著電影海報去慫恿別的老師去了。 電影算不上太精彩,比不上半個辦公室的老師下班后一起吃飯聊天時的熱鬧吸引譚如意。譚如意覺得這真是幸運的一天,在繚繞的熱氣中一邊涮著羊rou一邊聽其他老師說些趣事,心里分外平靜,第一次生出幾分安定之感,仿佛這偌大的繁華都市里,總算有了自己的立錐之地。 馬老師同譚如意坐一邊,對面是梁敬川。三人聊了些班上的情況,馬老師忽然問譚如意,“小譚,你有沒有男朋友???” “沒有?!?nbsp;譚如意下意識回答。說完忽然意識到這答案似乎不對;可細究起來,又似乎算不上不對。猶豫了片刻,還是沒說自己與沈自酌的事。 馬老師瞥了梁敬川一眼,笑說:“咱們學校別的不說,有一點挺好,就是男女比例很協調。你來是來對了,今后不用愁找不到男朋友?!?/br> 譚如意笑了笑,只說自己暫時只想先把書教好,沒有別的打算。這話倒是發自肺腑沒有半分虛假,且不說自己與沈自酌還有一重尷尬的契約關系,就目前窘迫的現狀,也得先解決了溫飽問題再論其他。 譚如意回到家后,依然在回味吃火鍋時的融洽氣氛,因第二天便是周六,不用上課,她在沈自酌的書房里挑了本小說,權當放松。小說意外非常精彩,故事跌宕情節波折,譚如意洗完澡后仍是記掛著結局,便決定一口氣讀完。她將書拿去臥室,關掉大燈,鉆進被窩里,借著臺燈的光看起來。 夜分外安靜,等看至最后一句,已是深夜。臺燈燈泡上不知何時趴了只灰色的蛾子,譚如意合上書頁,伸手撣了,關燈睡下。 不知道睡了多久,譚如意驟然驚醒,隨即便聽見黑暗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她心臟立時提到了嗓子眼,正要開口,忽聞到一陣沖鼻的酒味,緊接著一人重重躺了下來,將大半個身子都壓在她身上。譚如意嚇得忘了呼吸,小心翼翼伸出手去,碰到肩膀硬朗的骨骼,這才反應過來,應該是沈自酌。她伸手將臺燈打開,推了沈自酌一把,“沈先生?!?/br> 沈自酌用鼻音“嗯”了一聲,卻并沒有動。他身體很沉,譚如意費了點力,才從他的覆壓之下脫出來。正要坐起來,他卻忽然伸出手臂將她一勾,結結實實抱緊了。他只穿著一件襯衫,身上很涼,大約如此,才憑本能抱住了跟前唯一的熱源。 譚如意掙扎,沈自酌卻越發用力,兩條手臂將她緊緊箍在懷中,下頷靠在她肩窩處,幾分不滿地說了一句:“別動?!甭曇粝袷菑纳钏邪l出,帶著酒醉之后特有的含混沉悶, 譚如意縱使想動也動不了,只能暫且任由他抱著。她扭頭去看,不知是不是燈光的緣故,總覺得沈自酌臉色比起上周出發之前,蒼白了幾分,眼窩微陷,有些憔悴。沈自酌帶著酒味的溫熱呼吸輕輕拂在臉上,譚如意不喜歡這氣息,便別過頭去。 生煎一樣,不知道熬了多久,沈自酌總算翻了個身,將她松開了。譚如意飛快從地上爬起來,當即朝外走去,走到門口了,又頓下腳步,轉頭朝著朝著床上的人看了一眼,猶豫了一瞬,還是回身替他把被子蓋好,又關上了臺燈。 她將書房里的地鋪重新鋪好,關燈后躺上去。經過一番驚嚇,睡意早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翻了個身,定定地望著從窗戶透進來的幾縷光線,極為微弱,卻仍然沖破了沉沉黑暗,照出室內物件模糊的輪廓。 ☆、第5章 籬下(03) 沈自酌度過了極為倉促的一周。應朋友要求作為發言人臨時去帝都參加了一場交流會;結束后打算回崇城,恰逢大學同學結婚,伴郎生病告假,又被拉去當苦力。好不容易從霧霾沉沉的帝都回來,剛下飛機就被直接接去公司迎新會的現場。 說是公司,其實只是個二十人出頭的工作室。沈自酌讀研究生的時候就開始自主創業,和當時的大學同學,也是現在的副總經理唐舒顏一起貸款成立了工作室的雛形。最初的業務僅僅是幫助熟人做裝修設計,隨著口口相傳,規模擴大,成立五年的工作室,如今在崇城已是小有名氣。 沈自酌作為公司的主管,自然首當其沖。三個新入職的員工頗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豪情,撒開了架勢非要將他灌醉。沈自酌酒量不淺,但也禁不住三人輪番轟炸。再加上唐舒顏是女人,他還得發揮騎士精神幫她擋掉一部分。 等迎新會結束的時候,沈自酌已經有些站不穩了。他不記得是誰幫他攔的出租車,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坐小區外的花壇邊上,只穿著一件襯衣。他冷得打了個噴嚏,邁著虛浮的步子上樓,進門后摸黑進臥室躺下。 隱約有幾分感覺,自己似乎壓到了什么,但他眼皮極沉,思緒混沌,早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又覺得冷,下意識就抱住了面前唯一熱乎乎的東西。 “這是譚如意”的念頭在腦海里閃了一瞬,就被劇烈的頭疼和昏沉的疲累淹沒了。人在意識不清的狀況之下,總會本能地追求讓自己感覺舒服的東西,譬如說溫暖、柔軟,以及清淺的甜香。 沈自酌睜眼醒來,想到昨晚的事,多少覺得有些尷尬。他站起身,將房門打開,朝外看去。譚如意蹲坐在茶幾前,穿著他們初次見面時的那件紫色針織衫,正埋頭寫什么東西。他第一次見就覺得那紫色簡直讓人過目難忘,仿佛是直接從茄子上取的色。而此刻譚如意蜷作一團,就更像是一只落在地里的茄子了。 譚如意聽見他的腳步聲了,震了一下,立即轉過身去同他打招呼,“沈先生?!?/br> “早?!鄙蜃宰寐曇羯硢?,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瞬,邁開腳步朝浴室走去。 譚如意頓時松了口氣,然而這口氣才松了一半,沈自酌忽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看著她。譚如意下意識挺直了后背,試圖用面無表情來掩飾自己臉上正逐漸開疆拓土的尷尬。而沈自酌沙啞的聲音已再次響起,“昨晚有些失態,抱歉?!?/br> 相當坦蕩的道歉,說不上真誠不真誠,因為這語氣十分平靜,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確切發生過的事實。 “不……沒事,沒關系?!弊T如意忙說。 讓她輾轉反側了半夜的突發狀況,就以一個如此平淡的方式宣告結束,譚如意反倒有些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覺得慶幸,還是覺得悵然了。 沈自酌洗完澡出來,譚如意已不在客廳,茶幾上放著一杯牛奶和一盤土司片。沈自酌在沙發上坐下,拿干毛巾擦著頭發。他目光總會時不時觸及到奶杯和餐盤,數次之后,他最終停下了手里的動作,伸出手將杯子端起來,一縷熱氣隨著他的動作飄散開去。 這時他才注意到,盤子旁邊還有一塊譚如意落下的白色橡皮擦,是個兔子的形狀。 沈自酌吃完早餐,將餐盤和杯子洗干凈。等他從廚房出來,一抬頭便看見譚如意站在書房的門口。他頓下腳步,“有事嗎?” 譚如意抬眼看他,“沈先生……” 每次同他講話,譚如意似乎都要醞釀半天,好像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一道生死攸關的命令,要經過一道一道的指示批準,才能最終下達。但不知道是因為昨晚上的失禮,還是方才的這頓早餐,讓此時此刻的沈自酌,愿意靜靜等著她開口說出重點。 譚如意頭往上揚了寸許,攥緊了手指,咬了咬唇,終于開口:“……今后我睡書房吧?!?/br> 沈自酌一時沒說話,不由想到了同沈知行去和她商量婚事的那天,她站在樓梯間里,梗著脖子,仿佛在做困獸之斗的倔強模樣。 這樣的小事,卻也讓她露出了同樣為難的神情。沈自酌心情忽有些復雜,靜靜看了她片刻,點頭說:“好?!?/br> 譚如意如釋重負般舒了口氣,感激地點頭對他說了聲“謝謝”,旋即腳步輕快地回書房去了。 沈自酌望著譚如意的背影,站了片刻,掏出手機來給助手打電話,讓她幫忙聯系,往自己家里送張床過來。 — 在家的時候,譚如意通常只在書房和客廳活動。如今書房經過沈自酌的“批準”,成了她今后的臥室,對此她更有了幾分歸屬感。 譚如意工作之外,也會寫點散文,投到報紙的副刊,換成鉛字賺點零花錢。這次她應一個編輯的邀請,寫一篇介紹農村春節風土人情的文章,正埋頭用工,忽覺眼前一晃,抬眼看去,沈自酌走了進來。 譚如意立馬站起來,“沈先生,你是不是要用……” “你坐著吧?!鄙蜃宰贸砗蟮臅茏呷?。 譚如意雖是依言坐下了,卻絲毫不能放松。她早覺察到共處一室的時候,沈自酌具有相當強烈的存在感,讓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去注意他的動向,像是一種難以克服的應激反應。 此刻沈自酌在她身后找書,她能聽見他腳步移動的聲音,從書架將書抽出來時細微的摩擦聲,還有他偶爾的輕聲咳嗽……凡此種種,像是覆在身上的蛛絲,即便輕若無物,那種不適感也足夠讓人精神緊張。 譚如意放空思緒,力圖將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工作上。努力了半晌,也算是起了點效果,就在她重拾方才的靈感打算繼續往后寫的時候,沈自酌忽端著一張凳子,在她面前坐了下來。 譚如意眼皮一跳,嚇得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鉛筆尖兒在紙上狠狠一戳,斷了一截。 書桌十分寬敞,兩人面對面坐著,并不會覺得擁擠。沈自酌沒有看她,將一本很大的圖鑒攤開,從黑色的筆筒里抽出一支鉛筆,在白紙上“刷刷刷”地畫起來。譚如意強迫自己不去看他,仍是低頭看著自己的稿子,然而眼角的余光,卻不由自主地朝他飄過去。 沈自酌低垂著頭,襯衫的衣袖挽起來,露出手指到手腕利落好看的線條。墨色的頭發落下來幾縷,剛剛洗過的緣故,顯得十分柔軟。他目光落在桌上的稿紙上,思考的時候眉峰微微蹙起。從她的視線看過去,恰巧對上他挺拔的鼻梁。譚如意一直沒去細想,此刻才終于徹底意識到這個問題,沈自酌當真當得起“眉目如畫”這四個字。 沈自酌畫了一會兒,忽停下動作,手伸進褲袋,掏了個什么東西出來,譚如意微微抬眼一瞥,又嚇了一跳——沈自酌手里捏著的,竟是自己落下的橡皮擦。 幼稚的兔子形狀,捏在他修長的指間,顯得十分的不相稱。沈自酌自己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譚如意卻有些想笑。她嘴角剛剛勾起,沈自酌的目光忽然抬起寸許,朝她看了過來。 譚如意頓時嚇得心臟漏跳一拍,迅速低下頭去,裝出正在用功的樣子。然而她忘了自動鉛筆的芯斷了,使勁一用力,紙張立時被劃出一道深深的凹痕。她咬了咬牙,飛快按了兩下筆帽,而臉頰耳廓已經克制不住地燒起來。 片刻后,沈自酌那邊沙沙的聲音又響起來。譚如意心神定下來之后,卻隱約有生出幾分自厭的情緒。 譚如意讀大學時,就覺得自己選錯了專業。生活艱巨如同火燎,平日里所學的,卻是陽春白雪曲高和寡的東西。成日面對著選擇面包還是玫瑰的爭辯,說得好聽是身處鮑肆心懷蘭芝,說得難聽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她一直不敢承認的是,自己對于愛情這樣崇高的命題,始終還懷抱幻想。即便是現實的原因,讓她無從像學校里的其他女生一樣輕易在男生的追慕之間周旋,卻也將其粉飾為自己不肯向那些膚淺的所謂的“愛情”妥協。 她有個室友,常常慫恿她早點談場戀愛,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年不多情?!薄渡倌昃S特之煩惱》,她自然也是讀過的,可她只讀到了愛而不得的痛苦,深深懼怕自己有一天也陷入同樣掙扎的境地。 好歹現實是一口警鐘,讓她時刻記得自己沒有權利去風花雪月,更沒有能力去“懷.春多情”。 這樣一想,剛剛由于沈自酌而引起的短暫惝恍,也就被自己一把抹平了。這個人,與她的關系隔著重重的恥辱和阻礙,兩人之間的距離,又豈止維特與夏綠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