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虞妙琪面無人色,幾乎能夠預見自己臭名遠揚的情景。旁人會如何評價她?貪婪、不孝、敗家、愚蠢……條條都是世俗最無法容忍的女子身上的劣性。莫說皇族宗室,恐連普通人家都看不上她。 完了,這次徹底完了,哪怕戳破虞襄身世,她也同樣翻不了身了。 虞妙琪身子一軟就暈倒在地上。林氏嚇得尖叫,老太太卻連眉梢都未動彈,在紙上慢吞吞寫到,“把她潑醒,醒了換一身衣服即刻出發!” 馬嬤嬤連忙使人將她抬走,虞思雨坐著陪老祖宗說話,虞襄下去準備禮物。院外跪滿了管事,正在聆聽馮嬤嬤訓話,總結起來只兩條:一,無論襄兒小姐是不是虞府血脈,她都是主子,不容人忤逆。誰若是起了外心亦或管不住嘴巴四處亂說,侯爺親自收拾他;二,今后府務還是歸襄兒小姐管,思雨小姐協理,二小姐廢除的規矩從今日起都要重新立起來。 單昨天一天,府里就處置了許多奴才,留下的都是林氏母女當初棄之不用的,如今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他們自然歡天喜地感恩戴德,等馮嬤嬤訓完話便大聲應諾,又給老夫人磕了三個響頭,這才下去了。 不出幾刻鐘,亂如散沙的下仆們又重新凝聚起來。以往還覺得襄兒小姐規矩太過森嚴,等成了沒頭的蒼蠅四處亂竄頻頻觸怒侯爺的時候才明白,那些規矩就是他們的指路明燈,是萬萬不能缺失的。瞅瞅昨日杖斃的幾人,就是不守規矩的下場。 虞妙琪被接連潑了三四桶冷水,終于悠悠轉醒。她換好衣服梳好頭發,白著臉去儀門與老太太等人匯合。 九公主雖然余毒已清,喉嚨卻著實被硫磺燒得厲害,這會兒已經說不出話了,只能咿咿呀呀的比劃。帝后二人自然對肇事者惱恨不已,又加之成康帝對虞妙琪的來歷知之甚詳,將她害死沈母暗算沈元奇等事與皇后一說,皇后已被惡心的眉頭直皺。 因與虞品言有政事要談,成康帝匆匆離開坤寧宮?;屎笳砗眯那椴琶藢⒂菁依闲нM來。 因為皇后的小九兒便是個心智不全的孩子,故而皇后對同樣身體殘缺的虞襄很是憐惜。且虞襄可說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長大的,性子雖然乖張,心思卻極為爽直且還重情重義,沒她回護,連個小太監都敢糊弄小九兒。故此,皇后不但不覺得虞襄沒規矩,還縱著她,且此次事件完全與她無關,斷沒有遷怒的道理。 皇后一來就命人將虞襄帶入內室探望小九兒,留下老太太和林氏等人在殿外說話。因老太太也中了毒,皇后并不忍心苛責,卻也不想看見虞妙琪那張虛偽至極的面孔,命宮人將她和林氏帶入偏殿聽訓。 宮人照著女戒大聲誦讀,足足誦讀了四個時辰才放她二人離開,臨上馬車,膝蓋早已經腫脹不堪。 老太太心中怒氣難消,手書到,“皇后娘娘有言,下月初六宮中要舉辦一次采選,為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相看正妃側妃數人。虞妙琪德行有虧,采選之事便作罷,只留在府中好生學習規矩?!?/br> 虞妙琪瞪著眼前的白紙黑字,五官漸漸扭曲了。采選?怎么早不采晚不采,偏偏在她出了如此大丑的時候采,老天是在作弄她嗎? 實際上,她這樣想也有幾分道理。若是按照她原先的命數,此時的采選恰好是她嫁入四皇子府的契機。若沒有虞襄做得那個山體垮塌的夢,四皇子便會代替太子前去賑災,途中與她相遇欠下恩情;若不是虞品言將她投入監牢,沈家不會敗落,沈父沈母也不會死,她還是沈家的心肝寶貝。沈元奇高中狀元后自然會帶她認祖歸宗,老太太和林氏定當全力栽培她,給她的錦繡未來鋪平道路…… 所以說一步錯步步錯,這一切終究被虞襄這只小小的蝴蝶翅膀扇沒了。 ☆、第一零三章 虞襄此時此刻正坐在搖晃的馬車上,身下墊著厚厚地黑色坐墊,對面是眸光灼灼嘴角含笑的兄長。 “一夜不見,怎么憔悴成這樣?”虞品言伸手去撫摸meimei黑青的眼圈,視線在她泛著光澤的粉嫩唇瓣上流連。 虞襄拍開他大掌,嗔怒,“別動我!” “脾氣越發大了?!庇萜费該u頭失笑,開門見山道,“想了一夜,可想清楚了?” 虞襄素來愛花,連馬車內也點綴著巴掌大小的盆栽,用鐵絲網固定在小案幾上。肥嫩可愛的碧光環支棱著兩根觸角樣的葉片,似乎在偷聽二人說話。 虞襄將花盆取出來捧在掌心,對兄長認真說道,“想了一夜,覺得有些事很有必要與哥哥探討探討?!?/br> 虞品言挪動位置,緊挨著她坐過去,伸展手臂環住她肩膀,嗓音低沉而溫柔,“哦?襄兒要與我探討何事?我定當洗耳恭聽?!睗饬业哪行詺庀⒁簿o跟著撲面而來。 虞襄聳動肩膀想將他大掌甩下去,反復幾次都沒能成功,反而惹得他連連低笑,只得紅著耳尖開口,“喏,這個盆栽你可看見了?” “看見了?!庇萜费孕χc頭。 “你看,”虞襄伸出指尖戳了戳碧光環的一根翠綠觸角,語氣極為認真,“這是一株植物,雖然它的根系出了問題,但是它非常稀有、珍貴、精致、脆弱、嬌嫩……” 虞品言已聽出了她話中深意,忍不住噴笑,被她美目一瞪,連忙正襟危坐點頭附和,“沒錯,她的確非常珍貴、非常稀有、非常精致、非常脆弱,非常嬌嫩……她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寶貝?!?/br> 雖然言辭間有暗喻自己的意思,但聽見兄長如此一本正經的夸贊,虞襄還是臉紅了,卻又飛快恢復鎮定,繼續道,“你看,眼下它在這個坑里活得好好的,卻因為某些人的一時興起,想要將它挖出來重新挪一個坑?!?/br> 她邊說邊強忍rou疼將碧光環從盆里拔出來,放入一旁的空茶杯,神情嚴肅,“這個新坑好看是好看,土壤卻不夠,你說它還能像之前活得那樣好嗎?” 虞品言沉吟片刻后笑道,“襄兒莫要誤導哥哥,你挪來挪去的,不同樣還在哥哥這個坑里?!?/br> 虞襄挫敗,忍不住抹了把臉,卻忘了指尖還沾著泥土,頓時將自己涂成了小花貓。 虞品言忍俊不禁,湊過去想親她挺翹的鼻尖,卻被她用力推開,語氣堅定,“好吧,就算是同樣一個坑,可你別忘了,這株植物的根系有問題,它需要很多很多的土壤,很多很多的養料,很多很多的悉心照顧。這個坑雖然看上去很大,土壤也很肥沃,但是它并不會只種這一株植物。早晚有一天,這個坑里還會種上灰樹雜草什么的,它們會瘋狂的搶奪這株植物的一切,最后致使它枯死。你辛辛苦苦養了它十五年,你忍心見它枯死嗎?” 說了半天還是吃醋,還是想獨占自己,虞品言扶額低笑,摟著meimei的肩膀輕輕搖晃,“襄兒,哥哥的好襄兒,你怎能如此可愛?”簡直讓他愛進了骨子里。 “別動我!”虞襄肚子又開始抽痛,惡狠狠的將兄長推遠。 虞品言幾乎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一面將可憐的碧光環重新植入小花盆,一面低語,“如果說,這個坑里至始至終只栽種這一株植物呢?她愿不愿意扎根?” 虞襄眸光微閃,含糊道,“誰知道呢?現在看著只一株,以后可說不準,畢竟這塊土地太肥沃了,誰都想占那么一角?!?/br> 虞品言種好碧光環,掏出手絹擦拭手掌,擦完幫meimei擦,連指甲縫也剔干凈,語速緩慢,“襄兒可曾記得早年哥哥被控殺人關入大牢的事?” 那是虞品言十二三歲時候的事,虞襄還未來,但腦海中卻殘留了一絲記憶。她點點頭,注意力被完全吸引過去。 虞品言擦完手指又去幫她擦臉,表情溫柔寵溺,嘴里吐出的話卻令人驚異,“那年我剛滿十三,還是個不知世事的毛頭小子。我的一個所謂的至交好友帶我去參加文會,實則那地方是青樓楚館?!?/br> 聞聽此言,虞襄忍不住齜牙,眸光十分兇狠。 虞品言剛升騰起來的戾氣被她可愛的表情打得煙消云散,摟緊她肩膀繼續道,“剛進去沒多久,我就失去了知覺,等我再醒來的時候,一個皮膚遍布破潰毒瘡的妓子正趴在我身上準備動作,我到現在還能聞見她身上散發出來的人之將死的腐臭味?!?/br> 虞襄心臟緊縮,顫聲問道,“她,她得了楊梅瘡?”這一招真毒??!不但讓哥哥染上無法治愈的臟病,還壞他一世英名,若果真成功了…… 她不敢深想,雙手艱難的摟住兄長,一下一下輕輕拍撫,如水一般澄澈溫柔的眸光似乎在說——別怕,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虞品言見她聽了這段臟污不堪的往事非但不排斥自己,反為自己感到疼惜,本就柔軟的心防慢慢融化開來,繼續低語,“所幸我及時清醒,扯掉她頭上的發釵將她刺死,然后草草穿上衣服從后院逃走。因為中了迷藥,我腳步踉蹌,順著漆黑的胡同慢慢往最熱鬧最明亮的街道行去。那日正是七夕,當我走出胡同的那一刻,我看見常雅芙和虞品鴻在人群中相視而笑。我悄然跟隨在他們身后,親眼看著他們放了河燈,交換了信物……” “然后呢?”虞襄緊緊握住他指尖,心臟的抽痛連綿不絕。 “然后我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半宿,凌晨被衙役抓到關進大牢?!庇萜费匝垌趴?,陷入了回憶。 “然后呢?”虞襄難受的厲害,卻更加忍不住想知道后續。 “然后我發了高燒,老祖宗來牢里看我,我告訴她我臨死之前想見母親一面?!?/br> “然后呢?”虞襄嗓子發干。 “母親沒來,只給我帶了一句話?!?/br> “什么話?” “她說我玷污了父親的一世英名,說我不配做父親的兒子?!庇萜费缘统恋纳ひ衾锍錆M諷刺。 虞襄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眼睫毛掛滿了晶瑩的淚水。 虞品言垂頭看去,滿心的暴戾和煞氣都被她的淚水洗滌干凈,止不住的笑起來,語氣也變得云淡風輕,“打那以后,我就覺得女人是世界上最骯臟的東西,令人憎惡?!?/br> 虞襄的眼淚戛然而止,不敢置信的瞪視他。 虞品言連忙笑著補充,“當然,你和老祖宗除外?!彼兆eimei柔軟白嫩的小手,置于唇邊輕吻,“襄兒,我很慶幸你是我的meimei,卻又不是我的meimei。若非如此,我不會對你動心。除了你,我再也不會對第二個女人動心動情。你可以相信我!”話落便去吻meimei眼睫毛上懸掛的欲落不落的淚珠。 虞襄眨眨眼,又眨眨眼,表情呆愣的問道,“那你是什么時候喜歡我的?” 虞品言沉吟片刻,無奈的笑了,“我也不知道。只是某一天,當我抱起你的時候忽然發現,我已經舍不得將你放下了?!?/br> 這句話樸實而簡單,卻似洶涌澎湃的潮水,一波接一波的沖撞著虞襄本就不堪一擊的心防。她退開少許,笑容明艷,“好吧,我這棵珍惜植物就在你的坑里扎根了,你一定要按時澆水按時施肥?!?/br> “怎么澆水,怎么施肥?”虞品言心頭涌上無邊無際的喜悅,面上卻強自按捺,輕輕地緩慢地揉了揉meimei纖細的腰肢。 虞襄耳尖緋紅,表情卻高貴冷艷,指了指自己粉嫩的唇瓣,“喏,這里渴了?!?/br> 虞品言低笑,笑完猛然湊過去,先是含住她唇瓣一寸一寸舔舐,然后撬開貝齒瘋狂允吸,大舌嘬住小舌不停翻攪,發出令人倍感羞恥的水聲。兩人越抱越緊,足足一盞茶的功夫才分開,雙唇之間牽出一線銀絲。 虞品言用指腹摁了摁meimei紅腫的唇珠,眼中含笑,嗓音沙啞,“早知道哥哥要親你,所以抹了蜜桃味的口脂?” “是啊?!庇菹逄谷怀姓J,威脅道,“往后你若是違背諾言在外拈花惹草,我就在口脂里摻上砒霜,咱們一吻兩命,一塊兒下地獄?!?/br> 虞品言非但沒被她嚇住,反而暢快的笑起來,“襄兒,你真甜!如此惡毒的話從你嘴里說出來竟都是甜的……” 沙啞低沉的嗓音逐漸消失在交吻的四片嘴唇中。等馬車到達侯府的時候,虞襄已是眼眸含春,腰肢酸軟,唇瓣紅腫,一看就是被人疼愛了無數遍的模樣。 虞品言將外套脫下裹著她入府。虞襄瞥見老太太,連忙心虛的將臉埋起來,到得荊馥小院才大松口氣。 桃紅柳綠送走侯爺,圍到床邊詢問,“小姐,您跟侯爺可是已談妥了?日后怎么個章程?” 虞襄舔了舔幾乎快破皮的嘴唇,笑容甜蜜,“談妥了,過不了多久你們就得叫我夫人了?!?/br> 桃紅歡喜的蹦起來,柳綠卻憂心忡忡,“小姐,您的身份該如何處理?老夫人那里又怎么交代?” 虞襄嘆息道,“身份哥哥會幫我處理,至于老太太那里,只能靠時間來解決問題了。我實在舍不得離開哥哥,希望你們能體諒?!?/br> “體諒體諒,自然體諒。侯爺和小姐本來就是天生一對!”桃紅忙不迭的點頭。柳綠沉吟片刻,鼓勵道,“既然小姐心意已決,奴婢們定然跟從。往后繼續在侯府里待著,倒也比別處好多了?!?/br> ☆、第一零四章 翌日,老太太帶著虞妙琪和林氏繼續拜訪太子府,虞襄和虞思雨一路同行。太子妃喉嚨也被燒傷,只打了個照面就把林氏二人遣去偏廳聽訓,和老太太虞襄等人倒是你一句我一句的用紙條交流,言辭間并未留下芥蒂。 接下來的半個月,一行人相繼拜訪了中毒的女賓,因皇后和太子妃都已大度原諒,她們也不敢咄咄逼人,只略微提點幾句也就罷了。但虞妙琪和林氏的名聲依然壞了,往昔的虞府還有幾戶相熟人家可以來往,如今的虞府卻門可羅雀。 眾位權貴或有意或無意的疏遠虞家,試圖將虞家排擠出上京頂級門閥的圈子,將之徹底孤立起來。此一動作正合虞品言心意,沒了人情往來,皇上日后剪除各大世家之時他才能心無旁騖的動手。 而成康帝更是樂見其成。虞品言如今是忠臣,良臣,孤臣,還是所向披靡的猛將。這把寶刀他不但自己要物盡其用,更想留給太子。名聲再差又有什么關系,只要能力不差就行。 故而此事雖然對虞府多多少少有些影響,卻并不損壞虞品言在成康帝心目中的地位。 這日拜會了最后一戶人家,老太太將所有人召集到正院議事。 天氣越發寒涼,廳中燒了一個火籠,上面架了一張桌子罩了一床棉被。老太太中毒以后身體虛弱,此時正縮在棉被里取暖,看見孫子孫女,連忙招呼他們圍著火籠落座。 虞品言放下meimei后緊挨著她坐定,虞思雨坐在老太太另一側,四人恰好將位置占滿了。 見馬嬤嬤抱著一個匣子進來,虞襄問道,“要打麻將嗎?正好我帶了些金瓜子過來?!?/br> 虞思雨聞言也去掏荷包,表情興致勃勃。 虞品言笑著解下自己腰間的荷包遞給meimei,里面卻不是金瓜子,而是五香炒瓜子。虞襄比得了金瓜子還要高興,將之全部倒出來,又攤開一塊兒手絹,沖哥哥揚了揚下顎,“把瓜子仁剝出來放到一塊兒,我喜歡大口大口的嚼。那才叫香!” 虞品言捏捏她鼻尖,依言捻起一粒瓜子剝。虞襄并不敢藏私,最先剝出來的瓜子自然喂進老祖宗嘴里。 “我呢?”虞思雨不忿。 “你自己剝去吧,沒手沒腳嗎?”虞襄擺手,接過匣子打開一看,嘆氣道,“原來不是麻將牌啊?!?/br> 老太太經由她一鬧,心情已好轉很多,笑道,“今兒叫你們過來可不是玩的,這是虞妙琪管家以來的賬目,今天當著所有人的面兒把賬對了,然后讓林氏收拾東西走人?!?/br> 話音剛落便聽門外有人稟報,“老夫人,夫人和二小姐來了?!?/br> 林氏走在前頭,身后跟著虞妙琪。二人均穿著素色衣服,稍微施了一些脂粉以掩蓋憔悴的面色。虞妙琪身側各站著兩名氣勢威嚴的嬤嬤,身后跟著四名婢女,若讓不知內情的人見了,還當她在侯府地位十分尊崇。 二人半跪行禮,見火籠旁已無多余位置,只得撿了兩張冰冷的凳子落座。 老太太喉嚨已經痊愈,沉聲開口,“你們坐近點,眼下當著所有人的面把賬目交接清楚,然后林氏就帶著嫁妝回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