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斯成無奈地拉著我往樓梯下走:“走一會兒沒事,我總不能一天到晚坐著吧?!?/br> 我經過村莊的翠綠稻田,田埂上有鳥群低低飛過,清明節的新墳,祭祀的紙張還在細雨蒙蒙中飄蕩。 我腳步停了一下。 我外婆的墳,明年我們掃墓時,應該也會長出了萋萋芳草。 斯成握住我的手,低聲安慰:“別太難過,明年我陪你回來,給老人家掃墓?!?/br> 村子尾處有一處農莊,背靠著山坡,門前是一株葡萄,農家用竹竿自己搭建的架子,葡萄枝干蜿蜒生長,蓋滿了整個屋檐,祝師傅正站在葡萄樹下等著我們。 五年前顧之琮將這個房子買了下來,后屋打通,連著半山挖進去,原本只是想做一個儲藏室,沒想到鑿進去了四五米之后,發現竟然是一個寬敞的巖洞。 巖石冰寒,觸手冰涼,酵母在外面的儲藏室經過發酵之后,放置到這里來,墻體和頂部經過恒溫處理,便是一座天然的酒窖。 祝師傅引著我們往后面走。 一進去,便聞到一股醇郁的酒香,空間不小,里邊幽閉寒涼,一部分用來釀酒,一部分用來儲酒,十多只陶質大缸放在其中,里面的陳釀,已經存了許多年,還有幾個大型的陶甕,是初釀,祝師傅介紹說,是春天的梅子酒,自己釀來喝的。 祝師父在一個小陶甕旁聽了聽里面的聲音,又湊近聞了聞,然后揭開了其中的一個酒蓋,用一柄木勺舀了一點起來,放在一個碗里,遞給我。 我看了一眼,里邊是清澈的酒汁拌著軟糯的米粒,醇香的酒釀。 祝師傅笑笑說:“這是我太太去年冬天生孩子存下的,還剩了一點,特別香?!?/br> 我淺淺地嘗了一口,低度酒很爽口,喝下去整個身體都暖暖的。 祝師傅說:“李小姐要是吃得慣,我給您裝點帶走,回去打個雞蛋一煮,特別好,女孩子吃點這個好,補身體?!?/br> 斯成難得不碰酒,而是將整個酒窖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問:“祝先生,這一個酒窖。你一年大概能做多少?” 祝師傅氣定神閑地說:“一千多瓶不成問題?!?/br> 斯成又問:“可有對外銷售?” 祝師傅說:“最初釀酒,是因為自己喜歡喝,后來一般都是供應給之琮,偶爾送一些給朋友,很少對外大批銷售,我們自家釀酒的成本太高,糯米都是相熟的人種的,我跟村里一家農戶定了合同,要求他們不能化肥,純天然種植,收成就會低許多,而價格也會高?!?/br> 斯成胸有成竹地說:“我跟您訂購,價格您來談,一年一千瓶到兩千瓶,有沒有可能?” 祝師傅有點驚訝:“斯先生還做餐飲?” 斯成笑了一下:“我在城中的商業中心大樓頂層的一間餐館有點投資,做道地中式菜,改天請您過去指正一下?!?/br> 我知道那間餐館,銀山中心c座頂層的紅燈籠私人餐館,做中式的江南菜,只有約十桌的位置,同樣只接受預約。 祝師傅爽快地答:“可以?!?/br> 斯成說:“我讓餐廳經理聯系您?!?/br> 隔日,吳俊夫過來,還有一位助理陳安邦。 這次依舊是一堆文件,只不過不用再反復商談,陳安邦立在一旁,一份一份地遞給斯成過目審核,然后開始刷刷地往上面簽字。 吳先生在樓下找到了我。 我坐在茶堂外的屋檐下,看庭院的花草,昨天盛放的一株潔白山茶,今日已經謝了。 吳俊夫說:“我聽說,你們認識很久了?!?/br> 我客氣點點頭:“是啊?!?/br> 吳俊夫說:“我接觸他,時間倒是很短?!?/br> 我只好附議:“我聽說,吳先生之前是老爺子的秘書?!?/br> 吳俊夫自嘲地道:“代代伴君?!?/br> 我笑了一下。 吳俊夫明顯有話要說,我只好不動聲色地等。 他略略沉吟,便開口說道:“我之前自然聽過無數關于斯家大少的風言風語,可是自打跟他共事以來,才發覺坊間傳聞也不可盡信,因為他在下屬面前實在嚴肅,冷靜自持不茍言笑,我一直以為,他性格就是那樣,直到前天過來,我才知道,原來傳聞也都是真的,斯家大少果然是正宗玩樂一把好手,而更令我驚奇的是,他真正快樂輕松的時候,原來是另外一幅樣子?!?/br> 我也有點好奇:“什么樣子?” 吳俊夫竟然直接地答:“和你在一起時候的樣子?!?/br> 我輕輕地啊了一聲,有點甜蜜,卻又有點酸楚。 吳俊夫忽然說:“一時歡愉,以后付出的代價要更大?!?/br> 我不敢說話。 吳俊夫誠懇地道:“李小姐,你單身,或者有男友,甚至你是其他人的太太,我都不會規勸他??赡闶撬辜胰?,是斯定中的太太,是老爺子的四媳婦?!?/br> 我心底自有羞愧,不必他提醒。 他并不著急,舉杯喝茶,斟酌許久,然后才接著說話。 “老爺子當初傳位的時候,坦白說我有點不理解,斯定文在公司運作多年,至少什么情況一清二楚,而他——公司大門都沒進過幾次?!?/br> “但我很快改變了看法,原因非常的簡單,他有非凡的商業天賦,眼光精準,沉得住氣,并且從不為感情左右。老爺子清楚自己的兒子,更是眼光精準,斯定文或許能守業,而斯成,能讓銀山創下一個全新的江山?!?/br> “李小姐,可如今,他的腳步為你停了下來,甚至,要走一條更曲折的路?!?/br> “他是銀山集團的最高領導人,也許將來十年,二十年,都會是這個職位,他肩負的是重擔和責任,銀山集團的名譽,他的個人名譽,斯家的家門榮譽,他要在這瞬息千變萬化的商界游走,根本容不得半點閃失。我知道斯總是洋派作風,好不容易被老爺子拉回人間正道來,老爺子對他期望有多大,我相信你也略知一二,單說這傳位后,但凡老爺子湊牌局,人人皆恭維他喜獲浪子回頭,恭維了一百遍了,老爺子還是樂得跟什么似的,我知道斯總縱然十分敬業,心底還是有點騎士情懷?!?/br> “你們如今逞一時之勇,也許什么都不管,甚至想豁出去了承擔一切后果,但你考慮過真正的后果嗎,或者簡單來說,考慮過親人的感受嗎?” “你的父親母親,或者,斯先生的父親?” “我勸你們及時斷了?!?/br> “恰好你現在返回美國,及時斷了,對你們都好?!?/br> “李小姐,交淺言深,請你包涵?!?/br> 過了許久,我恍惚地抬頭,吳俊夫不知道何時已經離開。 只余下一庭水氣,還有振聾發聵的錚錚忠言,還在空中緩慢地震蕩。 我不怪他,而且如果我跟斯成這樣繼續下去,那么出來要指正我們的歧途的人,他一定不會是唯一一個,而且他的措辭已經夠客氣,正因為他說的都是實話,我甚至感念他,他是老爺子留下的顧命大臣,斯成身邊有這樣的人,也算是一種莫大的運氣,清君側,扶正器,義不容辭。 吳俊夫是忠臣良將,值得萬分敬佩。 ☆、第50章 五十 接下來的時間,斯成不再處理公事。 我們在屋子和村莊的四周轉悠,看古樹新梅,看河流淺灘,看水網縱橫的稻田,早晨時分,村里的婦女帶著孩子,在田埂上拾撿田螺。 我小時候在外婆家干過這事兒,難我不倒,我穿了塑膠靴子,奔進廣闊的田野間,很快揀了一小籮。 斯成站在小徑上,遠遠地望著我。 拎了小半袋回去,放在廚房里,用清水養一天,祝師傅樂呵呵的,答應第二天晚上給我們做一碟醬爆田螺。 午后小憩,一覺醒來,已經夕陽斜照,我看了看時間,已經到了五點多。 我掀開薄被要下床,斯成伸出手,將我一把撈回了床上。 我嗔他一句:“放開啦,我要起來喝水?!?/br> 他說:“我給你倒?!?/br> 斯成起來,赤著腳走到木地板上,右腳著地的時候,他皺皺眉頭,扶著椅子跳了一下。 我的心緊了緊。 他將杯子端到我的身旁,我喝了一口氣喝了半杯,他自己拿起來,將剩下的半杯喝完了。 “還要嗎?” “不要了,哥哥?!?/br> 他重新將我抱進懷中。 我柔聲問:“腿還疼?” 斯成答:“沒事?!?/br> 我叮囑一句:“明天回去后,回醫院看一下?!?/br> 斯成順從地答:“嗯?!?/br> 我不舍地說:“我特別喜歡這里?!?/br> 斯成說:“那下次再來,或者,下次我帶你回我的外公那邊?!?/br> 我答:“好?!?/br> 斯成緩緩地說:“我知道你的生活不開心,卻不知如何是好,我常??刂谱约?,關于你的事,不能深想。因為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尤其是從紐約回來之后,常常覺得非常的難受,有時斯爽會提你,但從她口中,她也也沒覺得你有什么不妥?!?/br> 他撫摸我的頭發:“只是越是平靜,我就越是擔心,有時晚上應酬喝到半醉,也太累,意志力不受控制,覺得心頭堵得不行……” 我靜靜地聽,細細地撫摸他的手。 骨節分明,干干凈凈,虎口處有薄薄一層繭子。 我悄聲說:“我對不起斯定中,受點苦,是活該?!?/br> 斯成輕聲一句:“葭豫……” 我握住他的手,輕輕地一吻,對他展顏一笑:“我擁有這一刻,覺得人生什么都值得?!?/br> 為了沖淡悲傷的氣息,我倚在他的懷中,我們半躺在床上裹著薄被聊天,斯成談起老家的事情:“我有一個小舅,我母親兄弟姐妹有五個,他最小,只長我四歲,從小我們一塊玩,每年春天,老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梨樹,花開的時候,他都會叫我回去,家里人聚聚?!?/br> 我微笑著答:“你今年回去沒有?” 斯成有點無奈地答:“沒有,工作太忙,走不開?!?/br> 我問:“那你喜歡現在的生活狀態嗎,工作會不會太累?” 斯成也不掩飾自己性格里某一部分對事業的野心和掌控力:“我喜歡挑戰,工作也是興趣的一部分,只是忙,剝奪了一部分的人生?!?/br> 聊著聊著,我突然無聲地笑了一下。 斯成側過頭親了一下臉頰:“笑什么?” 我唇角仍帶著笑:“你以前,很少和我說這么多關于你的事?!?/br> 斯成語氣尋常地道:“怎么了,走下神壇,我也是個大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