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陸如萍則是意外爾豪竟然會在這個時間回來,她一直以為爾豪會等到下班后才回家,現在明顯提前了好幾個小時。 王雪琴是因為想到了親兒子。 陸爾豪則是因為猛地見到這么多本該熟悉的陌生人,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不過,目光在王雪琴的身上停滯了一瞬,陸爾豪心底劃過一絲驚訝。 在他得到的記憶中,王雪琴可從來不是會這么安靜的一個人。 而且她的身體狀況似乎確實很糟糕,雖然梳著時下貴婦人最流行的精致發髻,穿著厚厚的縫了毛邊的旗袍,但臉上依舊透著大病過后的蒼白虛弱,看來陸如萍之前的話并非危言聳聽。 “爾豪,你回來了!”很快回過神來的陸如萍也打破了眾人的沉默,笑著迎了上去。 陸爾豪摸了摸扒在他大腿上的小爾杰的腦袋,抬頭看著陸老爺子和王雪琴。心底雖然有些膈應,但還是強迫自己出聲道:“爸,媽,我回來了?!?/br> 陸老爺子的面色很沉,確切地說,是從爾豪進門開始,他原本不錯的心情就蒙上了一層陰霾。 “你是怎么照顧自己的?這么大的人了,也在報社工作了那么久,難不成那里的工資讓你連飯都吃不飽?!” 陸老爺子是真的生氣了。 爾豪作為王雪琴的兒子,從小在家里就十分受寵,什么好的吃的玩的都少不了他,錦衣玉食供著長到二十來歲,端端是面冠如玉唇紅齒白,身材頎長態度風流,活脫脫一個世家紈绔公子哥兒。 誰知道這小子只不過是離家了半年的功夫,竟然就瘦得近乎脫了形! 剛才他進門的時候,陸老爺子差點沒認出來這人是爾豪。 這小子怎么敢,怎么敢如此不自愛?! 聽到陸老爺子的喝問,陸爾豪原本就不太好的心情更糟糕了幾分。 他不是原本的陸爾豪,所以對這個陸家的黑豹子大家長,并沒有原主那么深的忌憚和恐懼。 眼底漸漸染上一層冷嘲,陸爾豪正要開口,就忽然聽到一聲帶著埋怨的笑聲:“好了老爺子,難得爾豪今天回來,你這怎么連門都不讓他進,直接就開始訓上話了呢?” 笑著瞥了一眼臉色有些僵硬的陸老爺子,王雪琴把目光落在陸爾豪身上,“你爸爸也是關心你,看你瘦成這樣估計是心疼壞了。要說我,你個臭小子也是欠收拾,這么長時間都不回家來看一眼,難不成還真打算一輩子和你爸爸置氣不成?” 說著,對看過來的陸爾豪使了個眼色。 陸爾豪心底忽然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按理說這明明是他第一次真正見到王雪琴,但不知道為什么,他竟無端對這個記憶中尖酸刻薄的女人產生了一絲微妙的好感。 難道是因為這個女人話里話外光明正大的維護? 想到記憶中在這個身體被陸老爺子鞭打時,擋在他身上的王雪琴,還有這半年來時不時被陸如萍送過來的王雪琴幫他準備的各種小東西,陸爾豪其實完全明白,這只不過是一個母親對一個兒子的關懷寵愛,卻在親身面對時,難得產生了一絲莫名的動容。 或許是因為,這種感覺距離他已經太過遙遠了吧。 想到這里,陸爾豪眼中的光彩黯淡了一瞬。 見王雪琴還在對自己擠眼睛,陸爾豪心底一軟,終于彎了彎唇角,對仍舊盯著自己的陸老爺子說道:“最近工作太忙了,我都有按時吃飯?!?/br> 陸老爺子的臉色這才好了許多,其實他就是想找個臺階下。 剛才罵爾豪的話一出口,他心里就后悔了,但他畢竟是長輩,這輩子也沒承認過自己的錯誤,讓他對著個孩子說服軟的話,打死他也沒可能。 還好爾豪并沒有跟他死扛到底,不然這剛剛回來的兒子,指不定又讓他給氣跑了。 王雪琴用手帕掩去嘴角的嘲笑,還好她今天下樓來了,不然憑著陸老爺子這個豬隊友的那張嘴,估計陸爾豪回家的事情又會不歡而散。 陸夢萍見氣氛沒有那么僵硬,也笑著跑到爾豪跟前,捏了捏爾豪的胳膊,“我說爾豪,你這是怎么減肥的,效果怎么這么好?快來教一教我,讓我也變得這么苗條!” 俏皮的話讓客廳里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陸老爺子還笑罵了一聲“胡鬧”。 “爾豪,快過來讓我看看你,也不怪你爸爸說你,這才半年的時間沒見,你怎么就把自己餓成了這樣?”做戲做全套,既然成了王雪琴,面對歸家而來的兒子,王雪琴自然要表現出十足的關心。 陸爾豪從善如流地來到王雪琴面前,實際上從剛才王雪琴反駁陸老爺子的話護著他開始,他心底就對這個女人產生了一絲莫名的親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竟然從這個女人身上,感到了一絲微妙的熟悉。 這種熟悉并非來自于陸爾豪的記憶,而是源自于他的心底,來自他的靈魂。 明明無論是外貌還是穿著打扮,都還是他記憶中的王雪琴,但偏偏他就是覺得在她身上,充斥著某種隱約的違和感。 具體是哪里他一時間還說不清,也或許是因為原本的陸爾豪也沒見過幾次王雪琴在病中的樣子?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好奇心旺盛的人,但王雪琴身上那種似有若無的熟悉感,卻又讓他忍不住想要探究。 陸爾豪坐過來的時候,身上還帶著絲絲涼意。 王雪琴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攏了攏肩膀上的披肩,這才扭頭對阿蘭說道:“去告訴張媽,給爾豪上一碗姜湯。今天外面下雨了,要是著涼感冒了又得受罪?!?/br> 陸老爺子也點了點頭,對阿蘭說道:“干脆給所有人都上一碗,都喝著驅驅寒?!?/br> 王雪琴一聽,臉卻皺了起來,“你們喝吧,我就不喝了。最近這天天都灌一肚子水,每天光喝水都要喝飽了?!?/br> 見陸老爺子又要拉下臉,王雪琴立馬拿過茶壺給自己倒了杯熱乎乎的紅茶,“我喝這個也是一樣的?!?/br> 陸如萍笑著坐到王雪琴的另一邊,看著陸老爺子道:“爸爸你就別看媽了,她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生病之后越發不愛吃到姜味了。上次我在她房間陪她吃飯,有個菜里面明明沒有放姜,我都完全沒嘗出來,媽一下子就吃出來了,把張媽叫過來一問,才知道原來真的放了姜汁調味。你現在讓她喝姜湯,她當然不會想喝啊?!?/br> 一屋子的人頓時好奇地看著王雪琴,沒記錯的話,王雪琴以前明明不挑食的啊。 王雪琴在心底翻了個白眼,面上卻仍舊把熱乎乎的紅茶端得四平八穩,氣定神閑地說道:“我現在是一吃到那東西就頭疼,你們喝你們的,別管我了?!?/br> 陸如萍和陸夢萍頓時笑了起來,因為這樣的王雪琴,竟讓他們覺得有幾分孩子氣。 一直扒在爾豪身邊的小爾杰也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那我也不要喝姜湯,我聞到那個味兒也頭疼?!?/br> 王雪琴笑著把那小不點拉過來,照個他圓圓的屁股蛋上就抽了一巴掌,“你個小混蛋別給我添亂,好好和大家一起喝姜湯?!?/br> 小爾杰委屈地揉了揉屁股,哧溜一下溜到如萍身后,伸出腦袋對王雪琴做了個鬼臉。 姜湯很快就上來了,除了王雪琴以外,人手一份。 陸爾豪邊垂頭喝著姜湯,一面用余光注意著王雪琴的動作和神情。 他原本并沒有多想什么,即使覺得王雪琴身上有種似有若無的熟悉感,一時間也并沒有絲毫頭緒。 直到剛才陸如萍說王雪琴在病后對姜味十分敏感,才忽然間觸動了他心底的某根一直不敢去觸動的弦。 他來到這個百年前的大上海,已經有近半年的時間。 在百年后的世界里,他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疼他愛他的親人。 那種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一瞬間分崩離析的孤寂絕望,讓他變成了一具行尸走rou,他的一切努力和對生命的希望,都隨著那個養育他的女人的突然離世,而變得無比可笑,黯淡無光。 但這又能怪的了誰呢,是他親自把她送上了那艘沉沒在太平洋上的豪華游輪。 是他親手殺了她。 那種恨不能毀天滅地的對自己的痛恨和悔意,讓他整天都渾渾噩噩,只能用數不清的文件和高強度的工作來麻痹自己的神經。 然后某一天,當他再一次從絕望的夢境中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個百年前的世界。 只是在這里,他依舊一無所有。 黯淡晦澀的目光落在王雪琴臉上,陸爾豪看著這個女人。 她此時正微微垂著頭,嗅著手中紅茶杯中裊裊升起的濃郁的果香。 那張蒼白美艷的臉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明明沒有一處是心底最深處母親的樣子,唇角那抹微微上揚的透著滿足的微妙弧度,卻又讓他覺得那么熟悉。 熟悉到讓他的眼睛和心底,都被刺得隱隱發疼。 有那么一瞬間,他幾乎把她看成是了那個在百年后就已經和自己天人永隔的人。 但這又怎么可能? 心底自嘲地笑了一聲,他猛地把碗里剩下的姜湯倒進喉嚨里。 熱辣的感覺迅速從口腔燃燒到胃里,一路蔓延至全身,燙得他的眼角都變得通紅,喉嚨里也像塞了一團棉花,哽得厲害,卻是一句話都再也說不出來了。 ☆、陸家兒女 王雪琴自然注意到了陸爾豪的異常,畢竟那么直白得沒有掩飾的目光,讓人想忽略都難。 只是這小子,怎么盯著她看著看著就眼睛鼻子都紅了呢? 注意到陸爾豪臉上的表情,王雪琴的心口忽然覺得有點疼,因為這樣的表情,她曾經在另一個人身上也見到過。 那種明明受了委屈,難過得不行,卻因為怕她擔心,怕她失望而強迫自己死撐著的表情,實在是和她遠在百年后的那個孩子太像了。 陸爾豪為什么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見眾人已經或多或少發覺到陸爾豪的異常,王雪琴強壓下心底的疑惑和莫名的心疼,眉眼一彎,笑著在陸爾豪的臉上掐了一把,“干什么這樣看著我?難道是終于良心發現,心疼你媽我了?竟然敢大半年不回家,你想讓我急死是不是?” 被王雪琴這么一打岔,陸爾豪才終于收斂了自己的失態。 不過,伸手揉了揉被掐得通紅的臉,曾經一直以冷漠著稱的總裁陸爾豪難得沒有玩沉默是金,而是看著王雪琴臉上越發讓他覺得熟悉的表情,重重點了點頭,“是我不對,讓您擔心了?!?/br> 雖然只有短短幾個字,卻鄭重虔誠得讓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認真。 見王雪琴臉上一閃而逝的驚訝,陸爾豪心下有些凄涼,因為這發自肺腑的話,與其說是在對著王雪琴說,還不如說是在對他那已經亡故的母親說的。 王雪琴還有機會聽到陸爾豪這番承認錯誤的話,他的母親卻永遠也不會再給他這樣的機會了。 多愁善感的如萍抽出手帕,壓了壓眼角,忽然覺得mama還能這么和他們坐在一起真好。 坐在不遠處的夢萍也抽了抽鼻子,不知道為什么,看著mama和爾豪這樣,她竟然有點想哭。 陸老爺子在一旁看著他們母子倆的互動,心底也有些震動。 他前半生戎馬倥傯,從清末起就跟著將軍南征北戰,直到后來清滅,四地揭竿而起,他帶著手下一桿子把腦袋系在腰帶上的弟兄,硬生生開辟出了一條血路,成為威震八方的大軍閥黑豹子。 他平生兒女無數,曾經最疼愛的孩子就是文佩的女兒心萍,因為心萍長得最像他少年時愛戀的為了他而殉情的萍萍。 而在其他兒女中,最上心的,大概就是雪琴的這幾個兒女了。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只要給予孩子足夠的物質條件,讓他們能夠吃飽穿暖,這就是盡到了他作為一個父親的責任。 他曾經一度覺得家里的這幾個孩子,從小就都嬌生慣養得厲害。 如萍和夢萍是女孩子,所以沒什么所謂,爾杰也還小,又是老來子,他也不忍心苛責。 只有爾豪,身為他現在身邊唯一的成年兒子,雖然風度氣質都不錯,也頗有些他年少時的風流不羈,卻完全沒有繼承他骨子中的那種不屈和強硬。 他曾經不是不失望的,也不是沒有試圖調教過爾豪,只是結果讓他不得不承認,即使他曾經是威震八方的黑豹子,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盡如他意,而且也因此,讓爾豪對他除了敬意外,更多了幾分忌憚和懼怕。 他倒是也已經習慣了家里的孩子對他如此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