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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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便太重了,趙世番忙跪倒在地。這確實是冤枉的,他本意不過是先去看看傷著的兒子——然而還真有口難辯,只能叩頭不止,“母親這么說,兒子就真合該萬死了?!?/br> 太夫人也是又生氣,又難過,只道,“你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你了。雁丫頭還躺在屋里,你自個兒看著辦吧?!?/br> 便拄著拐杖,一路加快腳步,再不理他了。 ☆、第五章 趙世番因被母親訓斥過,心下也頗有些惶恐。行步便十分慌忙。進屋便被門檻絆了一下,往內室去時,又差點撞翻了熏香爐。黃銅錯金的博山爐,質地十分沉重。他撞得疼了,才稍稍止步。 身后伺候的丫鬟只默默的將香爐扶好了,并不與他多說話。反倒是他自己清醒過來,按著桌子,定了定神。 國公府是趙家祖宅,雖幾十年來擴建了不少,正院卻不曾改動,便不十分寬敞。 林夫人生性樸素,屋內家具陳設也并無多少新奇花樣,大都還是當年成親時打造的那些。不過是因陳設搭配得合理巧妙,才顯得明凈雅致罷了。其實都已是些不時興的笨舊東西了。此時入夜,點起蠟燭來,那些邊角處便顯得暗影幢幢,尤其黑沉些。 趙世番雖已少歇在林夫人這里,卻也日日往正院里來。這些陳設他分明是熟悉的,今夜看著,竟也忽而覺得陌生了。 他從鴻花園里來,心中不覺已做了對比。便默默感慨,住得久了,屋子也會染上主人色。 非要評論,林夫人端莊雅正遠勝柳姨娘,自己持身正派,便無需花心思迎合旁人。他敬她、愛她,甚至于仰慕她,可在她身旁時,卻也時常覺得沉重難匹配。 他納了柳姨娘,并非因林夫人不好,反而恰恰是因為她太好了——好得覺不出親切、舒坦。 趙世番心里便覺得愧疚、寂寞,放輕了腳步進屋,先喚了一聲,“云娘?!?/br> 林夫人自然是守在雁卿床邊的。 天色晚了,早有人招待著大夫們回去休息。屋里也只她一個。她記著雁卿心口那道瘀傷,便替雁卿用藥酒揉開。揉完了忽然又想起,雁卿嘴笨,從來不會告狀。既然今日她瞧不見的時候,柳姨娘敢在雁卿身上弄這么道傷,那么平素呢?焉知雁卿便不曾被旁人虐待過? 就又推開雁卿的外衣查看,果然見她上臂內側有嫣紅的指痕——也是她此刻亂了心神,不曾想到這是今日雁卿與丫鬟們推搡時不留神留下的,只以為自己所憂慮的是真事,便覺得有晴天霹靂當頭劈下來。一時連脊梁都冷透了。 聽聞趙世番喚她,眼中淚水再止不住的滾落下來。 回頭瞧見趙世番已在她身后了,她再撐不住,撲身投到他懷里,便嗚嗚的哭泣起來。 趙世番被她撲得一時亂了手腳,竟不知該抱住她還是怎么的——他并非這么不識情趣的男人,實在是林夫人生來就不是秉質柔弱的女人。她此刻上前甩趙世番兩嘴巴子,也沒投身撲過來更令趙世番手足無措了。 只是聽她悶悶的哭聲,低頭看到她顫抖的肩膀,趙世番的手臂自然而然的就圈上了她的脊背,輕輕拍打著。 ——女人的身體到底是嬌小柔弱的,這個時候也只有他能給予林娘支撐。 趙世番就低頭親吻著林夫人的額頭,緩緩撫摸著她的脊背,輕聲安慰道,“我已差人往慶樂王府去了——王府里養的大夫并不比太醫院里的差,定能保雁丫頭平安。你且不要哭?!?/br> 在他懷中總是比旁處更溫暖和安心,林夫人忍著眼淚點了點頭,道:“我只怕今日醫好了她,明日又讓旁人害了她?!?/br> 趙世番就說:“你這就是杞人憂天了……有你這樣的娘親,誰能欺負了雁丫頭去?!?/br> 林夫人便推開他,上前將雁卿胸前傷痕揭給趙世番看,淚蒙蒙的質問:“有我瞧著,還有人敢這么做。還有我看不到的時候呢?” 趙世番已聽了柳姨娘那廂的說辭,卻也沒料到是這般情形。默不作聲的上前看了看,眼圈便也紅起來。卻不曾說什么狠話,只撫了撫雁卿的眉角,給她將衣被蓋好。 又道:“雁丫頭是有福分的。我必定一世護著她,就算日后我不在了,也還有阿鵬、阿鶴、阿寶、月娘?!?/br> 林夫人要的哪里是這么久遠的承諾?她抓住趙世番的衣襟,就要仰頭與他說柳姨娘??蓪ι纤黠@藏了什么的目光,腦中便涼涼的清醒過來——她與趙世番雖說夫妻一體,可在處置侍妾一事上,男人永遠不能同女人一心。若她點明了,趙世番也還是要保下柳姨娘,她莫非便在此刻同趙世番翻臉嗎? 就將趙世番推開,背過身去,道:“有你這句話,我便放心了——阿寶今日也傷了,正在老太太房里養著。你且去看看他吧?!?/br> 她又是這般端正疏遠的姿態,趙世番心口便一落。卻也心知怪不得林夫人,只說:“自然是雁卿要緊?!?/br> 雁卿躺在床上,仿佛是不行血的緣故,小臉蒼白緊繃著。 她生得白凈嬌嫩,雖不似林夫人一般明艷,卻也十分秀美。性情也好,安靜、親人,單純并且容易滿足。被她帶了期盼的目光仰望著,誰能狠得下心?縱然她是個癡兒,可府上人人都喜歡她,也沒什么可奇怪的。 便是趙世番,有鵬哥兒和月娘珠玉在側,心里最關切的也依舊是雁卿。平素不怎么教導、親近她,也不過是因看到她便想起當日,睹之傷情。 此刻與林夫人并肩坐著守在她身旁,見她柔弱痛苦的模樣,果然又想起當初,一時竟難過得有些受不住了。 幸而外間很快便有人趨步來通稟,“慶樂王府長史并白上人來了?!?/br> 趙世番忙起身道:“我去迎接?!?/br> # 不多時,趙世番便帶了個高挑的書生進來——長安人口中所說“白上人”,卻不似傳說中那般老成神道,反而十分年輕樸素。因夜間天寒,他在霜色深衣外配了件天青色半臂,越顯的氣清入骨。 “白上人”本是長安清風觀里的修行人。早些年不好好修行,反而學了一身醫術。四處行醫救人,漸漸就有了神醫的名號。當年廣陵王病重,便延請他去醫治。大概修行人都有些不通世故的桀驁涼薄之處,他給廣陵王診治完,竟直言“就半個月的命數,沒什么可治的”——結果就將廣陵王得罪了,被投下獄。 廣陵王活到半個月,不但沒死,反而精神大好了。便得著人去向他示威。本以為他該怕了,能說兩句求饒的吉利話,誰知他直接說,“哦,回光返照了?!惫?,傳話的人還沒回去,那廂廣陵王便歿了。 廣陵王世子是個孝子,心里恨他,卻不欲沾濫殺之名,便舉薦他進京當太醫——他有這樣管不住的烏鴉嘴,進了太醫院焉能有活路?幸好他尚還聰明,以自己是出家人為名固辭了。從此卻也不能再四處行醫,便又將修行撿起來。 這世上真有人上之人,他行醫便是神醫,他修行便是上人。 因他深解玄理,這些年京中名士都以能與他交游、說道為榮,慶樂王這般不好玄理的俗人,也愿意與他下棋喝茶。他識人論事每每一言成讖,少有不中的。慶樂王雖不信卜相之說,卻也覺出他的智慧。遇上難解之事,便常去聽他解惑。他倒不歧視權貴,只說慶樂王是“厚道人”,便交往起來。 今日他在慶樂王府上下棋,正逢燕國公來求醫,便拍拍衣衫起身,道:“遇上便是有緣?!本瓦@么跨上醫箱來了。他肯出手,慶樂王自然珍而重之,忙遣長史來稟明原委,說,“可見府上女公子是有福的,必然能逢兇化吉。且勿憂慮?!?/br> 說是這么說——然則面對一個以“判死”成名的大夫,燕國公第一反應還是“寧肯令旁人來”。 白上人卻不理會他的忐忑。 進屋瞧見林夫人,他也只微微點頭。便放下肩上醫箱,取了酒水凈手,上前來看雁卿。 看見雁卿,便愣了一愣。 林夫人忙道:“撞在門閂上昏厥了,已三個時辰,還沒蘇醒過來?!?/br> 白上人點頭,便行望聞問切之事。待一番診治下來,便緩緩說,“竟是多思多慮,常憂??嗟拿}象?!?/br> 林夫人便道:“上人說笑了。小女才八歲,且……人人皆知,她是最不機敏聰慧的,能有什么憂思?!?/br> 白上人卻疑惑了,“不機敏聰慧?” 趙世番道:“三歲才會說話,常有人說她是癡兒?!?/br> 白上人就冷笑道,“多嘴多舌那是自作聰明,真聰慧則必多思而少言?!庇值?,“罷了,她到底年幼,再聰慧也不至思慮到這般地步——她幼時可曾受過什么驚嚇磨難,易成夢魘的?” 他話一出口,趙世番與林夫人臉色便同時煞白。林夫人幾乎站不住,扶著丫鬟的手緩緩坐下去,身上依舊在抖。 趙世番也沉寂了許久,才說,“她原本有個雙生哥哥……一歲半,剛剛能走會跑的年紀便沒了。就在她眼前?!北阌旨t了眼圈,再說不下去。 白上人掐指算了算時間——他交游廣,也算博聞之人,立刻便想到相關的流言,已猜得八九不離十。他雖涼薄,意識到傳言是真,竟也不忍再說了。只道,“將那纏念掐斷,大約她便能醒?!?/br> 林夫人道:“懇請上人施救?!?/br> 白上人就問:“要動刀,也可以?”雖是征詢,卻已開了藥箱取出一柄薄細鋒利的剃刀來,雙指按在雁卿的眉心,“她的面相過于圓滿,命途也過于富貴。有道是月盈則虧,人滿則損。太圓滿了招小人,太富貴了生坎坷。又有智者多慮、傻人傻福之說……可見好未必好,不好也未必不好。我這一刀下去,不免要留個疤、改個命,許還會損了她日后富貴。卻橫豎能了斷此刻煩惱,這也不要緊么?” 他嘴上十分不靠譜,手上卻十分利索,就跟屠夫切rou似的,毫不猶豫一刀割下去。 趙世番與林夫人被他繞得暈頭轉向,早先記起的往事也拋開在一旁?;琶σ獜乃稚蠈⒀闱鋼屵^來。就見他已松開雁卿。 雁卿眉心有血珠洇出如胭脂紅豆,面容瞬間松懈,蒼白的臉色也漸轉紅潤。她緩緩睜開眼睛,瞧見趙世番與林夫人都關切的盯著她,便迷迷糊糊的喚道,“阿爹,阿娘……” 林夫人鼻頭便一酸,靠進燕國公懷里落下淚來。 待兩人再想起神棍般的白上人,白上人早已收起剃刀,背上醫箱,無事收工走人了。 ☆、第六章 第二日又有早朝。 趙世番照例起得早,洗漱完畢之后,月光依舊明如白霜。他便往屋里去看雁卿。 雁卿卻是和林夫人睡在一起。母女兩個睡德都很好,被子蓋得規規整整的。林夫人側身摟著雁卿,睡夢里也可看出護雛的模樣,雁卿頭也靠著她,十分的甜美溫馨。 趙世番記著雁卿額頭被白上人切了一道,便用手輕輕試了試,那刀口十分平整,幾乎摸不出來,只微微有些發紅,位置倒還好,眉心就像是抹了一道胭脂。趙世番便松了口氣——心想這白上人救人,著實讓人憋一口氣。哪有不由分說就在姑娘臉上動刀的? 當然,還是救命為大。 趙世番瞧見雁卿枕頭旁荷包穗子委地,便幫她拾起來。覺出里面沉甸甸的,忽然就有些關心閨女平時都玩些什么,便倒在手心里查看。見有護身符、五色縷、幺指長短的銀制小劍,打磨過的桃核……就有些黑線。又抖了抖,就抖出一枚黃金絡著的紫玉來。 他瞧了一會兒,默不作聲的給雁卿原樣裝起來。又將穗子纏好了,放回到雁卿枕邊。 林夫人覺輕,此刻早醒了??粗w世番離去,方悄悄的起身。也不喚醒雁卿,只關了門出去,令丫鬟婆子來伺候洗漱。 因她和雁卿歇在一處,崔嬤嬤便也隨侍在一旁。 前一日林夫人只顧著雁卿,雖也草草聽下人說了幾句,到底還不是十分明白原委。便讓崔嬤嬤細細的說給她聽。 這一個上午,燕國公府上便暗流洶涌。 林夫人一連傳訊了鴻花園七八個丫鬟婆子,又連帶各處門上管鑰匙的、內外門間傳遞消息的、并馬廄里掌管馬車的,接二連三也叫去問話。 林夫人已經有些年數不曾大張旗鼓的管過家,自柳姨娘進門,更是直接將她丟在鴻花園里自生自滅。她脾氣也確實好了不少,每日守著雁卿、孝敬著婆婆,偶爾過問鵬哥兒、鶴哥兒的功課,漸漸就有些相夫教子的模樣??扇艘膊辉?,她是掌過兵的。 燕國公府由上而下那一套也與旁家不大一樣。如此調度起來倒沒讓人覺出亂象,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兆卻是有了。 果然,巳時還沒過,便有婆子帶上人進了鴻花園。 # 雁卿哭著醒來,醒時枕頭都濕了,她抽抽噎噎的只覺得做了一場十分傷懷的夢。夢里景象大都已忘記了,心里仿佛被剜去一塊似的空蕩蕩的感覺卻還在。 墨竹聽到動靜,忙帶人進來服侍。 進屋見她滿臉是淚,先嚇了一跳。擰了毛巾為她擦洗的時候,便問:“姑娘怎么哭了,是頭上疼嗎?” 她一說,雁卿才感到腦后木木的發疼。倒是想起來她讓柳姨娘推了一下的事。知道不是為這個,便說,“做了個很難過的夢,不是為了疼?!?/br> 墨竹便松了口氣,問:“夫人吩咐,姑娘今日可歇一歇,不必急著讀書習字。咱們可尋些有趣的東西來玩……前日大姑娘不是還想跟我學編草嗎?一會兒吃過飯咱們就去,可好?” 雁卿心里卻記掛著月娘。待要和墨竹說,墨竹必然不肯讓她去鴻花園。也不徒勞懇求,只乖巧的點了點頭。 墨竹便命人將早膳端進來,先服侍她吃著。瞧見她腦后紗布上洇的血跡干涸了,又命人去取新的紗布來,在一旁鉸開。 雁卿才喝了兩口,就聽到院子里sao亂起來。她依稀聽到月娘的聲音,便兔子般從椅子上跳下來,就要奔出去。 月娘卻先進屋了。 她是哭著闖進來的。進屋看見雁卿,二話不說便撲跪下來,道:“阿姊救救我姨娘吧!” 雁卿何曾見過這種陣仗,倒是懵懂了好一會兒??匆娫履锟薜脻M臉是淚,眼中哀楚慟人。也不知是懂了還是沒懂,就已從放下勺子上前,說:“喔,我們去吧?!?/br> 月娘臉上就要露出喜色來,墨竹已上前拾起湯匙,攬了雁卿道:“大姑娘,你昨日才昏厥過去,已有兩頓飯沒吃了。若一會兒再餓得暈過去,我們怎么向夫人交代?” 雁卿的肚子卻誠實,緊跟著就咕嚕了一聲。她倒不怎么在意,月娘卻已經滿臉漲紅了。 月娘已懂事,知道林夫人要主事,找太夫人是沒有用的——太夫人何必為了護著一個侍妾與林夫人作對?倒是能去求趙世番,此刻卻也遠水不救近火。唯有雁卿親自求情,林夫人才有心軟的可能。因此聞訊便闖來求雁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