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鐘寧卉在心里默默沖著船老大翻了個白眼,一言不發地行了個斂衽禮,然后也不管鐘寧嘉,扭頭就走。 鐘寧嘉也趕緊笑嘻嘻地沖著船老大作了一個揖,跑著追了上去。 看著這兩個孩子的背影,船老大不由搖了搖頭。 那伙計則咂了一下嘴,道:“這倆孩子,看上去像是被人痛揍了一頓的樣子?!?/br> 船老大從腰間摸出一個旱煙袋,搖頭嘆道:“我看他們的娘也是病歪歪的模樣。搞不好,是他們的那個爹混蛋,活活把這娘兒幾個打出家門的呢?!?/br> 看著那兩個孩子的背影,伙計忽然就想起自己那個酒鬼爹來,忍不住一臉同情地嘀咕道:“可憐的娃?!?/br> *·* 鐘寧卉和鐘寧嘉費力地端著個托盤回到客艙里時,林敏敏仍在瞪著那盞煤油燈愣愣地出著神。 見他們進來,她趕緊伸手接下木托盤,又扭頭看看四周??伤麄冞@小小的艙房里,除了那張木床外,就只有一張木椅了。她只得將托盤擱在那張木椅上,正要開口說話,卻只見鐘寧卉自顧自地脫鞋上了床。 鐘寧卉從她身后爬到床頭處,站起身,用力推開床頭上方一塊鑲在艙壁上的木板。 頓時,帶著濕潤水氣的晚風吹進艙房,將房間里nongnong的煤油味吹淡了許多。 林敏敏這才知道,原來那塊可移動的木板居然是一扇舷窗。 她看看那扇小窗戶,再看看三個孩子,又低頭看看托盤里那只幾乎和臉盆差不多大小的碗,以及碗里那快漲成一團面餅的面條,忍不住嘆了口氣。 別急。她告誡自己。她的疑問太多,需要答案的問題也太多,而眼前這幾個孩子,最大的那個甚至都還沒到初中生的年紀,她要有耐心。 她揉揉額,命令自己壓抑下心頭的急躁,卻發現她怎么都做不到,不禁一陣抓心撓肺地難受。 “娘,快吃啊,不然面要漲爛了?!?/br> 一旁,鐘寧嘉抬頭叫道。 林敏敏低頭看看那碗面條。原來的那個林敏敏精于廚藝,這碗慘不忍睹的面條實在叫她不忍下咽。 她看看鐘寧嘉,見他望著那碗面條猛咽口水,便帶著三分心不在焉答道:“我還不餓,你吃吧?!?/br> “真的?”鐘寧嘉那眼角細長的鳳眼驀然瞪成杏眼,咧嘴笑道:“那我就不客……” 他的話還沒說完,頭上就挨了鐘寧卉的一記爆栗。 “你敢!”鐘寧卉惡狠狠地瞪著他。 鐘寧嘉忙收起饞相,垂著頭可憐巴巴地道:“娘睡了一天,肯定餓了,還是娘吃吧?!?/br> 林敏敏看看鐘寧卉,再看看鐘寧嘉,又看看坐在床上自己給自己講故事的鐘寧安,嘆了口氣,問道:“還有碗筷嗎?” 鐘寧卉眨眨眼,神情奇怪地盯著林敏敏看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忽然抬頭沖著林敏敏虛虛地笑笑,轉身從墻角的包袱里掏出一只烏木匣子來。 看著那烏木匣子,林敏敏不由也跟著眨了眨眼。她還記得這只匣子是鐘寧卉從那房間里搶出來的東西。 卻只見鐘寧卉打開木匣,從里面拿出一疊四只小銀碗,和四根用銀鏈子兩兩相連的銀筷子來。 林敏敏不由又眨了眨眼。即便是她才初來乍到,即便她還不知道眼下這個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看著這簡樸的艙房,以及幾個孩子身上同樣簡樸的衣著,她也知道,這玩意兒絕對不是普通百姓人家會置辦的旅游用具! 這幾個孩子,到底是什么人? 林敏敏忍不住又抬手揉了揉額。 此時,鐘寧卉已經拿起墻角架子上的一只陶罐水壺,趴在窗邊將那疊銀碗沖洗了一遍,然后將銀碗擺在托盤上,抬頭望著林敏敏。 林敏敏幾乎是機械地將那大碗里的面條分到小碗里,又一一將那裝了面條的銀碗遞給鐘寧卉和鐘寧嘉,然后端起另外一碗,轉身去喂meimei——這一系列動作,她幾乎都是憑著本能在運作。 她的手上喂著meimei,那混亂的大腦里卻像走馬燈一樣閃著自她醒來后的種種遭遇。偏偏這些遭遇給她提供的,是更為混亂的線索,以至于她越是思考就越是惶恐不安,直到meimei忽然一推筷子,沖她叫道:“敏敏娘吃?!?/br> “哦?!绷置裘艋秀睉?,和meimei分享了那碗面條。 某個偉人曾有詩云:“手中有糧,心里不慌。腳踏實地,喜氣洋洋?!?/br> 空空的肚子里有了食物,林敏敏那惶惑迷茫的心漸漸便沉淀了下來。她想,她之所以會如此不安,是因為她所掌握的情況還太少,她必須腳踏實地,多了解一些身邊的情況才成。 看著鐘寧卉又就著窗口沖洗了那幾只用過的銀碗,看著她將餐具收進烏木匣子,看著鐘寧嘉將托盤端出房間放在門外的走道上,林敏敏猛地吞咽了一下,伸手拉過那姐弟倆,擠著僵硬的笑臉道:“你們也知道,我什么事情都想不起來了。能不能麻煩你們告訴我,我們這是哪個國……呃,我們的國號是什么?現在是哪個年……呃,年號又是什么?你們家……呃,我們家,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家?我們這又是要去哪里?” ☆、第七章 “等等,讓我……讓我稍微整理一下?!?/br> 林敏敏抬起一只手,止住鐘寧卉的滔滔不絕,“你是說,我們的國號是……大周?” “嗯?!辩妼幓茳c頭。 “唐、宋、元、明……周?” “是的?!辩妼幓茉俅吸c頭。 “現在的年號是圣德……呃,圣德二十五年?” “對?!?/br> 這一回,換作鐘寧嘉搶著點頭了。 “呃,那個,大周朝立國至今,已經一百多年了?”林敏敏又道。 “嗯?!辩妼幖魏顽妼幓芡瑫r點頭。 林敏敏的手按在太陽xue上,用力揉了揉。自從莫名其妙在那間客棧里醒來后,她就一直不愿意去細想眼前的一切。 而,就算她再怎么不肯面對現實,現實卻就在這里——她,果然是穿了。 而且,還是魂穿到一個根本不是她所熟悉的、天知道是哪一個異次元的空間里。 林敏敏再次用力掐掐太陽xue,一邊下意識地計算著。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大明朝亡國應該是在十七世紀中葉。如果直到大明滅亡之前,兩個世界的歷史進程都是一樣的話,那么加上如今這大周朝的一百多年,眼下這個年代,應該差不多相當于她原來那個世界的西紀元十八世紀中或十八世紀末…… 在原來的歷史里,十八世紀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啟蒙運動開始了嗎?工業革命呢?還有那個拿破侖,出生了嗎?還是已經成為歐洲的惡夢了? 林敏敏抬頭看看那盞越看越可疑的煤油燈,不由暗恨自己當年怎么學的是中文而不是歷史。 不過,似乎就算她選擇學歷史,眼下也沒有任何用處。如果那位穿越成周世祖的仁兄——林敏敏相當肯定,這搶了大清江山的世祖兄絕對是個穿越份子——如果那位仁兄的金手指大開的話,只怕如今的世界早已經不是原來的那一個了,那她知不知道原來的歷史都沒什么區別。 她不禁又揉了揉額,“你們,呃,我們家,也算是貴族出身。你們家祖上是個侯爵,而且還是開國四公八侯中的一位,但因為你們父親的父親……呃,總之,你們家上一輩子中有一位不是老大,所以沒有承爵的資格,爵位就由你們父親的某個伯父承襲了。但這位伯父好像不太喜歡你們的父親,所以這些年你們都不曾回過老家。如今那位不喜歡你們父親的老侯爺掛,呃,死了,這新侯爺——就是跟你們父親交情不錯的那個堂弟——承了爵,所以你們父親打算做完這最后一筆買賣后就收手,然后帶著你們衣錦還鄉……我沒說錯吧?” “對,沒錯?!?/br> 鐘寧卉點點頭,卻被林敏敏那帶著嘲弄的口吻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在她的印象里,眼前這女人是個矯揉造作到極點的一個人,行事作派總是把自己往大家閨秀的方向去裝點,這種近乎粗魯的說話方式,是絕對不可能出自那個女人之口的。 林敏敏嘆了口氣,下意識地將兩只腳縮到身前,伸手抱著雙膝,那瞪著煤油燈的兩眼不禁一陣發直。 見她把腳縮到床上,男孩也學著她的樣子脫鞋上床,一邊抱住膝蓋,一邊歪頭望著她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 林敏敏搖搖頭,視而不見地望著那盞煤油燈又道:“這艘船,是從廣州到杭州的定期航班。你們……我們家的老宅,是在杭州府治下的長寧縣,所以我們現在是要回長寧老宅。對吧?” “對?!辩妼幓茳c頭。 “對?!眒eimei鐘寧安一邊學著jiejie的話,一邊爬到林敏敏的背上,伸手去夠她頭上簪發用的那根竹簽。 jiejie鐘寧卉以為,這女人定然會阻止meimei的調皮,誰知她竟還往meimei那邊偏了偏頭,好讓她更容易碰到那根竹簽。 看著那個毫不淑女地縮著雙腳,任由meimei拉散她發髻的林敏敏,鐘寧卉心頭忽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來。 這女人,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 這么說來,她果然是失憶了,而且還失得十分徹底呢。 幸好,她失憶了。鐘寧卉忍不住悄悄拍了拍胸口。 meimei成功拔下林敏敏頭上的竹簽,看著那頭長發柔順地滑落,立刻得意地“咯咯”笑了起來。她拉起林敏敏的手,將那根充當發簪的竹簽重又塞進她的手里,示意她再把頭發盤上去。 此時的林敏敏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奇怪的世界,故而也沒多想,接過那根扁扁的竹簽就利落地重新盤起了頭。 meimei則興致勃勃地又去拔那竹簽,看著她的頭發掉落下來,再次“咯咯”笑出聲來。 當她又一次將那根竹簽塞進林敏敏的手里時,林敏敏隨意瞟了一眼,卻正好看到那竹簽上隱約有兩行紅色的字,不由舉到眼前看了看。 只見那竹簽上寫著:似鵠飛來自入籠,欲得番身卻不通;南北東西都難出,此卦誠恐恨無穹。 什么意思? 林敏敏皺起眉,想了一下才想起來,這簽條是她順手從城隍廟的簽筒里抽出來的。 這,就是傳說中求簽用的簽嗎?! 在原來的那個世界里,林敏敏從沒見識過這玩意兒,如今第一次見,她不由好奇地把玩起來——也幸虧她當年學的是中文,看起這些繁體字來全無障礙。 只是,這首詩…… 鐘寧嘉見她把玩著那簽條,便也探頭看過來,好心提醒道:“看看后面,看看這是上簽還是下簽?!?/br> 林敏敏依言翻過簽條,只見那背面赫然寫著“下下簽”三個字。在那三個字的下面,還有兩行小字:第四十七簽,秦敗擒三帥。 “哎呀,”鐘寧嘉失望地叫了一聲,“竟然是下下簽?!?/br> 這一聲也把鐘寧卉給引了過來。她彎腰看看那根簽條,皺眉道:“得找個解簽的,才能知道這簽是什么意思?!?/br> 林敏敏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新新人類,自然不信這些,便無所謂地聳聳肩,重新將頭發盤成一個丸子頭,舉著那根竹簽道:“這玩意兒,你信它,它就成真,你不信它,它就只是幾個字罷了?!?/br> “可是,是下下簽呢,”鐘寧嘉苦著臉道,“我們最近也確實是挺倒霉的,先是爹死了,然后我們又差點被人賣了,jiejie還差點被朱三掐死……” 想到這幾天的可怕遭遇,想到突然就不見了的爹,男孩的眼中頓時泛起淚花。但他又怕人笑話,忙偏過頭去,偷偷用衣袖擦掉眼淚。 而,林敏敏那拿著竹簽的手卻是忽然一抖。 倒霉。 這幾個孩子倒霉,難道她就不倒霉?! 只是醉了一場而已,醒來竟莫名其妙成了三個孩子的娘,而且還是一個新寡的身份! 想她原本可是剛剛被人劈腿,連婚都還沒有結過,居然轉眼就成了一個寡婦!還是拖著三個油瓶的寡婦! 望著那盞煤油燈,林敏敏的手緩緩落到膝上,又緩緩低下頭去,將頭埋進臂彎。 她想回去。 她不想留在這里。 不管原來的世界里有多少不如意,那終究是她的世界,那里有她的生活,她的朋友們,她的一切…… 可是,她要怎么才能回到原來的身體里去呢?原來的那個身體,又是出了什么事,才叫她的靈魂跑進了這個身體里來?原來的她,死了嗎?現在的她,到底算是活著還是死了? 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