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周謐悶回他胸前,斷斷續續地抽噎,嘴里重復著某個字,像在喚誰。 張斂仔細聽了聽,發覺她在叫她母親:“我媽……我媽在我旁邊就好了,我想要我媽……” 張斂深吸氣,微別開臉,撫摩著她不停被汗打濕的額頭。有個瞬間,他在一種從所未有的心窒中,接受了周謐對他的看法:張斂,你確實不是個東西。 女孩哭得最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他唇瓣翕動,說了三個字。 …… 其實到后面,痛意已經不那么真切了,逐漸從身體與神經中涌出,遠走??芍苤k的淚水還是難以停息,她清楚此刻的自己還是糟糕的,脆弱的,鬼哭狼嚎的,面目不清的,是她永生永世都不愿再回憶的。 恍惚間,她想起幼兒園時第一次割傷手指,想起在水泥地上不慎跌跤時傷口模糊的膝蓋,想起初潮那天她手足無措瘋跑回家哭著問mama怎么辦才好的蠢樣子…… mama看著她直笑:你長大了啊。 原來,原來,成長不光是煉乳般的奶黃,抽條茁長的青綠,跳躍的藍白校服,草莓浴球一樣的粉色泡涌,冷銀灰的廣廈與高架,它還有一種顏色,更隱晦也更濃烈,叫血紅。 第13章 比起像來了次周期過長的月經,周謐更覺得自己是歷經了一場梅子色的回南天,黯淡,粘稠,濕濡,并隱隱作痛。 前三天,賀妙言每天都會抽空來病房看她。兩位小姐妹一碰上面,再多關切幾句,就會忍不住抱頭痛哭,仿佛為此心心相印,患難與共。 荀教授也來過兩次,但都被張斂毫不留情地勸退了,哪怕她心急如焚擔憂到極點——這是周謐的需求,她不想見除了閨蜜之外的任何人。 包括張斂。 是的,反應最激烈的那陣子過去后,周謐能獨立行走,就再沒拿正眼瞧過他一次,期間說話的次數也寥寥無幾。 但他每天都會在病房待上很久,晚上也住在這邊。 有天晚上十一點多,他洗漱出來,看見周謐被窩口還瑩瑩有光,沒忍住說了句:“你能不能早點休息,少玩手機?!?/br> “我就玩!”她低吼起來,像個委屈到極點的發飆小孩,在家長面前胡攪蠻纏。 “好,你玩你玩……”他也是初次經歷者,對此亦束手無策,只能由著她心情來。 而通常他完全意義上地放任自流后,周謐就會開始哭。 她經常在熄燈后流淚,壓抑著很重的鼻音,慢慢的,動靜會越來越大,檐前落雨,抽抽搭搭。 張斂過來寬慰,她就飛快地像蠶蛹一樣用被子裹牢自己,對他保持自閉。 “我抱著你睡?”有一次,張斂猜她可能需要一些肢體安慰。 “你想被打嗎?”她惡狠狠地回,語氣如要抄家伙。 他垂眸盯著床上的大白團:“不是說好好相處?” “反悔了,”周謐聲音嗡嗡:“我們絕交了?!?/br> 張斂其實不太喜歡她這樣,他寧愿她指責自己然后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跟他吵一架,破口大罵。 她的表現有違他“好聚好散”的初衷,也因此讓那些愧疚感延綿不斷。 它們時不時地彌漫出來干擾他,模糊他的生活,他的工作,不在周謐身邊的時間里,他完全忘不了她那天的哭泣,那種哭聲不止是從聲帶里溢出來的無助痛苦,像有實體與畫面,并鮮血淋漓。 也不是沒想過“補償”,或精神,或物質,但這種想法一旦萌生就會被張斂當場掐斷。 他覺得這樣更不利于這個要強的女孩子恢復身心。 好在,一周過去后,周謐狀態回緩,人有元氣了許多,用餐時能跟差不多年紀的護士插科打諢,說點學校里面的趣事。 周五下午,賀妙言又來了趟病房,她有兩天沒見周謐,一進門就撲至床邊,嗚嗚說:“謐謐,你瘦了好多哦?!?/br> 幾次探望,她都直接無視為她開門的張斂,當他是隱形人。 張斂早習以為常。 但聽見這句話,他也循聲去觀察了下病床上的周謐,這幾天他們幾乎朝夕相對,他并沒有發現當中區別。 年輕的女孩坐在那里,面孔素白,臉上帶著久雨初霽的淡淡笑意:“當減肥了?!?/br> 賀妙言抓住她手,心疼得熱淚盈眶:“哪有這么減肥的啊?!?/br> 充沛的情緒總易相互傳染,周謐也揉揉雙眼:“我真的一點不疼了,跟來大姨媽一樣一樣的?!?/br> 賀妙言說:“你難受要跟我說啊,我多來看你?!?/br> 周謐說:“沒事,不還有護士跟那誰……”她眼珠一斜,用余光示意不遠處的張斂。 賀妙言冷哼一聲:“他算個鳥?!?/br> 一番訴衷腸過后,總銜接著旁若無人的姐妹團辱罵。 賀妙言人如其名,翻著花樣擠兌,堪比脫口秀。 張斂一般就淡定地坐在原處,不發一言,也不會走去其他地方,或者戴上耳機。 賀妙言陪周謐坐到了下午,她叫了份湘菜外賣,故意在朋友面前大快朵頤。 鮮辣的氣味充盈了整個病房,周謐從時有時無的低落中抽離,改為咬牙切齒地懟閨蜜不是人。 然后兩個人笑成一團,像湖里嘎嘎嬉鬧的小鴨。 這種時候,張斂才會走出病房,在走廊里回電話或者下樓散個心。 手機里充斥著繁雜的工作、人際,還有母親每天少說十回的關心,等把這一切都處理完畢,張斂才回到這里。 朋友走后,白色的空間徹底安靜下來,變回微妙難言的四目相對。 兩人一旦有目光接觸,周謐會立刻架高手機,擋住自己大半張臉。 當她發現豎屏并不能完全掩蓋住自己的視野后,還會切換成橫向,然后利落低頭,順勢打開一局王者或吃雞。 不給男人任何企圖跟她推心置腹的機會。 張斂總會被逗笑,但他還是決定跟她聊聊,就拎了把椅子坐來她床畔:“真不準備跟我說話了?” 周謐當即裝聾作啞,在刀光劍影里頭也不抬。 張斂面色平靜:“要不要跟你父母講一聲,讓他們來看看你?!?/br> 周謐手指微頓,沉默幾秒:“不要?!?/br> “唯恐天下不亂嗎?”父母——光這兩個字就讓她雙目泛潮:“你巴不得他們快點把我弄回去吧?!?/br> 張斂都無奈了,她在想象他這方面,怎么總能往無惡不作上無限延伸。 他輕嘆一息:“你那天就說想要你mama在你身邊。這幾天我一直在考慮,還是得有個你信賴的人陪著你,畢竟你朋友要上學,不是時時刻刻都在?!?/br> 周謐啊了聲,眼睛濕紅:“真的嗎,我那天這么說了?” 張斂但笑不語。 她恍悟過來,叫囂:“我當然叫我媽,不然叫你嗎?” “我警告你啊,”她看向張斂,瞳仁里貼出兩道黑亮的禁令:“你敢和我爸媽說的話我永遠不會放過你,我立刻跳樓,自縊,魂斷成和醫療?!?/br> 隨后冷森森勾唇,像個壞心眼的小女巫:“你居然還想跟我爸媽說,他們知道了絕對要過來沖了你,混合雙打的那種,我也是為了你的人身安全考慮?!?/br> 張斂倚回椅背,抱臂:“那怎么辦,你又不想看到我?!?/br> 周謐低頭滑手機屏幕:“你去隔間坐著好了,想干嘛干嘛,我不用看到你就好?!?/br> 張斂說:“可我想看到你?!?/br> 胸口莫名一窒,周謐手機里的游戲角色都走歪:“有什么好看的,看我有多凄慘嗎?” “看到你心里會舒服一點?!彼曇舢惓UJ真,像是用在承諾里才有的那種口吻。 仿佛被溫熱的手指一路往下摸過脊梁骨,周謐縮縮頸子,嘲諷:“唷~又要開始裝好人了是不是?!?/br> 張斂不以為意,繼續征詢她想法:“你認為什么方式對你來說最好?” 周謐小心避開他澄澈的眼睛:“現在這樣就挺好的。再休息個七天十天的,我立馬回家,然后跟你一拍兩散?!?/br> 張斂忽然叫她名字,有些正式:“周謐,那時候為什么選擇來奧星實習?” 周謐雞皮疙瘩起立:“你即興面試呢?!?/br> “不是,”張斂唇微掀:“據我所知,老師和公務員才是大部分中文系學生的職業規劃,你怎么考慮來廣告公司的?” 周謐安靜了,神思浮遠了些,片晌,她冷哼:“因為不知道你特么就是奧星的老板?!?/br> “你好好答,”張斂低笑:“還是讓我猜?” “別猜,謝謝?!彼顭┧@種揣摩人的眼神,像根若即若離的黑色羽毛,在她身上從內而外地游弋。 “因為我想鍛煉自己,”周謐吁氣:“我不怎么會跟人溝通,也不想把自己定格在一種站在開頭就能看見終點的人生框架里。去年我刷微博看到過你們公司做的一條耳機視頻,很打動人,我看了好多遍,后來特意去查了下是哪家做出來的,才知道原來是我們這的奧星?!?/br> 張斂點點頭:“嗯,那怎么沒去creative?按你專業來說,這個部門更適合你?!?/br> 周謐說:“我覺得那是我的舒適區?!?/br> 她的狂妄讓張斂眉梢微挑:“創意可是廣告的靈魂?!?/br> 周謐想了想:“我從小到大的社交圈一直很狹窄,就家、爸媽、學校、同學,進大學之后,也是只有我,我朋友,還有我前男友三個人,他們兩個又非常在意我感受……凡事都擋在前面,我覺得自己就有點被慣壞了吧,在人際方面有欠缺。你別看我什么都敢跟你說,其實都是假相,我很怕生,比較悶sao,有交流恐懼癥,尤其是那種正經場合,我只想把自己放得離人群越遠越好?!?/br> “我之前查過,ae可以接觸到客戶各種,那就試試看吧,看看能不能通過這個工作鍛煉自己?!?/br> 她說著又浮出委屈勁,交叉起手指:“結果……就,有點落差吧?!?/br> 張斂說:“你才來多久?!?/br> 周謐偏眼看他:“我知道,那么短的實習期。是我把預期值放太高了?!?/br> 張斂問:“什么預期值,實習工資?” “當然不是,”周謐急急否認:“我暫時還沒那么在乎這個,只是沒想到,迎接我的還是一大堆很瑣碎的數據工作?訂會議室那些……” 到最后,周謐底氣漸失,聲音輕若蚊音。 但張斂并沒有跟她預想的一樣說她好高騖遠,只問:“這兩個月一點東西都沒學到么?!?/br> “當然有,怎么會沒有,”周謐吸了下不知何時開始滯塞的鼻頭,苦巴巴道:“本來這個禮拜我都可以自己試著做月報了。去年下半年我就做好打算要來奧星實習,這幾個月也為此做了不少準備,就是想以后能被正式錄用?,F在全泡湯了?!?/br> 張斂沒再說話,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會,然后離開座位,把茶幾上自己的筆記本拿過來,找出個東西,面向周謐:“再看看?” 目及屏幕,周謐瞬間與里面一寸照的自己對上視線,她臉唰得紅透,質問:“你那怎么會有我簡歷?!” 張斂仿佛對私窺她個人信息一事很是自如:“當然是拿來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