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誰都不可以,拿同一件事情,加諸于過去的孩子和現在的大人的身上,隨之去比較這件事對彼此產生的后果。 因為,那根本就不具有可比性。 孩子,無論是在心智,判斷力和還是在承受力上,都是非常不成熟的。 不然,當時的顧惜若也不會選擇這樣直接暴戾的方式,去保護自己。 所以,小顧惜若所受的苦楚,今日,便由她一次性討回來吧! 她仰起頭,深呼吸了一口氣,而后才緩緩看向嗚咽不休的柳妍菁,莞爾一笑,道:“柳小姐,哭夠了嗎?本妃記得,當年你把我打趴下的時候,本妃都沒有哭呢!說起來,本妃會變得這么囂張蠻橫,還是你的功勞呢!舊帳加上新賬,你說,你是不是該有所表示?” 她這么一說,立即把柳妍菁魂游在外的三魂七魄驚醒了回來,哭也顧不上了,齜牙咧嘴的往后退去。 顧惜若見狀,眼里劃過一絲鄙夷,覺得此人連小顧惜若的半分骨氣都比不上,簡直是委屈了年幼時的本尊。 她涼涼撇嘴,隨即看向高臺之上的皇后,笑著道:“皇后娘娘,如今比試已經結束了,咱們之前的賭注,可還算數?” 皇后死死的盯著她,雙眸里似乎發著幽幽的光,格外的怖人驚震,似乎想要將她整個兒吞食在那樣的目光里。 可顧惜若渾然不顧,她一旦要做什么事情,就絕對不會留下任何的余地。 更何況,這所謂的“賭注”,還是皇后自愿提出的。如果她不是真的大字不識,今日出丑丟臉的人,就是她了。 那些人,若真是要怨,也不能怨她。 皇后見顧惜若絲毫沒有退讓的心思,心里是又怨又恨,可之前自己所說的話又擺在面前,想要矢口否認也有損威嚴。 尤其是身旁蒼帝已經投來了疑惑的眼神,若是再這么拖下去,事情只會越來越糟糕,保不準還會在蒼帝的心里留下“外戚”囂張的不好影響。 略加思忖之后,她抬頭看了看柳朔存,待從對方的眼神里看出了與自己相同的決定后,一顆心頓時安定了下來,憤恨咬了一口銀牙,便沖著柳妍菁說道:“菁兒,愿賭服輸。之前怎么說的,你就怎么做吧!” 語畢,她終究還是有些信譽,不敢對上柳妍菁那失望至極的眼神,忙垂下眼簾,死死的盯著眼前的酒杯,不發一言。 “娘娘!”王氏忍不住驚呼,不敢置信的看著她,蹭蹭的跑到她面前就磕頭求饒道,“娘娘,不能啊,絕對不能啊……” 之前,她這個女兒在大街上大喊了三聲“我是豬”后,都要哭天喊地的,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出門見人了。 今日,若是再在眾多朝臣女眷面前,叫上“姑奶奶”這三個字,這一輩子就再也抬不起頭來做人了。 況且,與諶王妃的才藝比試,若是沒有皇后的推波助瀾,她的女兒又何至于陷入這種進退維谷的兩難境地? 如今,諶王妃所有的怒氣都要她的女兒來承擔,想起來又是何等的無辜? 此刻,她是恨諶王妃,偏偏自己的女兒技不如人,她也沒什么好說的。 可皇后卻不同。 菁兒可是她的侄女,有用的時候就拉到身旁,沒用的時候就棄之不顧嗎? 怎么可以這樣? 思及此,王氏心中一涼如墮冰窖,瞬間激靈靈的打了個寒顫,抬起頭張皇四顧,卻發現皇后低眉不理,自己的夫君滿含責備怨憤,太尉府的人滿臉的不贊同,種種神情眼色,卻唯獨沒有她想看到的那一種。 幾乎是一瞬間,她明白了所謂“親人”的想法:在大局面前,她女兒的屈辱竟連一點容身之處都沒有。 她忽然苦笑了聲,慢騰騰的挪回柳妍菁的身側,撫摸著她頭頂的軟發,柔聲勸道:“菁兒,你放心,娘親不會讓你受此屈辱的。你是娘親的寶貝女兒,娘親又怎么舍得讓你受了這些委屈?” “嗚嗚……娘親……”柳妍菁抿著唇,嗚嗚的哭著,眼淚嘩啦啦的流下。 王氏愛憐的伸手替她擦掉淚水,又輕聲哄了她一會兒,直到她情緒慢慢平靜了下來后,才拿下手里的帕子,轉而看向顧惜若,雙手按在膝蓋上,眼神里意味不明的光芒倏地照入顧惜若的心房,直讓她不自覺的后退了一步。 “若若,小心?!倍翁熘R忍不住皺眉,走到顧惜若身旁,冰眸冷冽的瞪著王氏。 不想,王氏卻在他的瞪視中慢慢垂下頭,始終維持著那個謙卑得跌入塵埃的姿勢。 “姑奶奶!” 第一聲,將眾人的魂兒都震到了九霄云外。 “姑奶奶!” 第二聲,又將眾人的魂兒拉扯了回來,個個瞠目結舌,滿臉都是震驚之色。 “姑奶奶!” 第三聲,眾人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心里的震撼了,怎么都沒想到王氏竟會撇下自己的顏面,為柳妍菁做到這個份兒上。 可是,以諶王妃睚眥必報的個性,會接受這樣的方式嗎?會不會再找其他的茬呢? 一道道視線直刷刷的看向顧惜若,卻見她揪著眉頭,定定的看著王氏,神色冷凝沉靜,巴掌大的小臉上看不出多余的情緒。 或許,更確切的說,她此刻的情緒太過于洶涌復雜,攪渾在一起,直接就成了——沒有情緒。 “若若……若若……”段天諶擔憂的叫了聲,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半晌后,才見她驟然回神,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層水霧,教人無法窺見她最真實的情緒。 段天諶不易察覺的皺眉,卻發現她回過神后的第一眼便落在了王氏身上,眼里冷芒一閃,便擋在了王氏的前面,也正好擋住了顧惜若的視線。 “若若,你臉色不好,是不是累了?要不,我們回去吧!”他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柔聲說著,覺得留在這里也沒有意思,還不如回府好好休息呢! 顧惜若低頭沉思了會兒,又眼神復雜的看了看王氏,伸手輕輕的撥開擋在面前的段天諶,負手身后淡淡道:“柳夫人起來吧?!?/br> 話落,她嘴唇又翕動了幾下,最后覺得無論是怎樣的語言,在王氏丟棄顏面跪著的姿勢面前,都變得無比蒼白無力,便也收回了那些近乎矯情的心思,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 “父皇,臣媳身子有些不適,先行告退了?!彼⑽⒑笸肆瞬?,雙手交疊于腰側,螓首微垂,低眉斂目,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隨之便在蒼帝的揮手放行中,與段天諶相攜而去。 眾人面面相覷,為顧惜若方才的反常而暗自驚奇不已,在蒼帝也擺駕回宮后,紛紛將好奇的視線投到仍舊跪著的王氏身上。 “諸位大人夫人以及小姐們,今日的宮宴就到這里吧。本宮也有些累了,就不留諸位了?!被屎髲母吲_玉階上姿態雍容的走下來,一揮袖袍,威嚴而莊重道。 眾人聞言,連忙應聲告退。 不一會兒,偌大的御花園內,便只剩下寥寥幾個人。 柳妍菁提著裙擺走到王氏身邊,伸手將她扶起來,咬著唇雙目含淚,哽咽著道:“娘親,對不起,是女兒沒用,讓您受委屈了。女兒該死啊……娘親……嗚嗚……” 王氏心疼的擦掉她臉上的淚水,笑著道:“傻孩子,你是從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rou,娘又怎么忍心看見你受諶王妃的欺凌?橫豎娘也老了,這把面子也沒有了多大的價值,丟了就丟了吧!但是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任性了,也不要……” 她頓了頓,余光瞥到那越來越近的身影,到嘴的她立即收了回去,眸光里一片冰茫刺骨。 “大嫂,此間之事,讓你受委屈了?!闭Q坶g,皇后已經走到了王氏面前,保養得宜的手拉過王氏的,在那手背上輕拍了幾下,語帶痛惜,“可是,本宮也沒有別的辦法,若是本宮不讓菁兒這么做,那顧惜若定然不會善罷甘休的。你向來聰敏,一定會了解本宮的難處的吧?” “臣婦不敢?!蓖跏系痛瓜骂^,遮住眼里濃烈的恨意,將自己的手抽出來,置于小腹前,“既然是皇后娘娘的決定,那定然是對的,又哪里有臣婦置喙的余地?娘娘折煞臣婦了?!?/br> 皇后見狀,眼里劃過一絲不耐,也不欲多說什么,隨口敷衍了幾句,便雍容華貴的走了出去。 柳朔存走上前,捋了捋山羊須,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老爺,您還是快些跟上吧,讓皇后娘娘久等了,可就不好了?!蓖跏霞傺b沒看到他的欲言又止,徑自開口說道。 柳朔存看了看她,重重嘆了口氣,“夫人,今日之事,我也是為了大局著想,你便是能忘就忘記了吧!不過你放心,今日之事,不會就這么算了的。你先受著點委屈,他日咱們一定會全部討回來的?!?/br> 王氏暗自冷笑了聲,并未回話,直接把柳朔存晾在一旁,最后便也無趣的離開。 直到那道腳步聲漸漸消失在耳畔,王氏才緩緩抬起頭來,雙眼里像是淬滿了劇毒,在眸底深處閃爍著妖異而灼熱的紅光,騰騰燃燒著,似乎要將那道融入夜色中的身影盡數燒成灰燼。 柳妍菁觸及這樣的眼神,心尖兒頓時顫了顫,下意識的扯住她的衣袖,止不住擔憂道:“娘親,我們回家吧……” “回家?”不料,王氏卻是冷冷笑了出來,那雙冰冷妖冶的眸子里映出柳妍菁驚慌的小臉,說不出的瘆人可怖,“不,菁兒,咱們先去一個地方……” …… 夜涼如水。 安靜的街道上,諶王府的馬車正慢慢的往回走著。 顧惜若抱著小枕頭,心神不屬的盯著車板,小臉上沉靜如水,卻隱隱透著一抹懊惱之色。 段天諶輕輕嘆氣,挪到她身旁,緊緊握住她的兩只小手,狀若無意道:“若若,你還在想剛才的事情?” “唔……”顧惜若低頭應了下,眉峰緊緊皺起來,彰顯著她內心的復雜,片刻后,還是覺得憋不住了,才猛地反握住段天諶的手,像是要找到什么支撐般,脫口問道,“段某人,你是不是也覺得,這次我做得過分了?” 原來是在糾結這個問題! 段天諶揪出了原因,頓時也松了一口氣,轉而將兩只小手盡數囊括于掌中,輕輕的摩挲著滑嫩的肌膚,笑著反問,“那你覺不覺得自己過分了?” 顧惜若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想著她要是知道結果,還用得著這么苦惱嗎? “你看,你也說不清楚??墒悄阒雷约簽楹握f不清楚嗎?”段天諶道,“因為你本來要針對的人是柳妍菁,而不是王氏,最后卻讓王氏做了那些事,你莫名的感到不舒服,甚至覺得王氏是無辜的。所以,你煩躁,你內疚,甚至是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了。我這么說,對不對?” 顧惜若訝異的抬頭,覺得這人的眼睛是怎么長的,竟然輕易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不錯,她的確是那么想的。 如果說要柳妍菁來叫那三聲“姑奶奶”,她只會覺得十分痛快。 因為那是柳妍菁欠小顧惜若的,就算是叫上一百聲一千聲的“姑奶奶”,都不會覺得自己過分。 種什么因,就結什么果。 在她的觀念里,不管你是誰,一旦做錯了事,就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這是作為一個大人最基本的條件之一。 可是,在她的人生觀念里,還有另外一種想法,那便是:錯,不累及無辜之人。 王氏沒犯著她,她自然也不會多加為難??山袢諏Ψ阶龀龅倪@個舉動,顯然是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段天諶撫摸著她的發頂,柔聲道:“若若,你好好想想看,王氏真是無辜的嗎?這個世上,善惡之間也就一條線,跨出一步便是兩重天。就算你此刻看著王氏與此事并無瓜葛,可背后那千絲萬縷的關系,誰又能說得清楚?在諸多算計里,誰和誰之間都不是絕對的清白無牽連的。再者,王氏沒有教導好柳妍菁,本來就是她的錯,她去承擔這樣的結果,也算是理所應當。你要知道,在利益面前,對對手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如果可以,我倒寧愿你把那份仁慈留給你在乎的人,而對敵人多幾分殘忍?!?/br> 顧惜若聞言,忙低下頭,靜心思考其中的關聯。 段天諶也不打擾她,舒舒服服的靠在板壁上,盯著那張不斷變幻著神色的小臉,出神。 他不擔心,顧惜若會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這個小妻子,愛恨分明,不會一味的去做善人,也始終都會堅守著她的原則和底線。 正如段天諶所想的,顧惜若的確愛恨分明,尤其是經過他那么一番“教導”之后,想通其中的關系,也是片刻之間的事情。 但見她抬起頭,神采奕奕的看著段天諶,黑亮的眸子里,灰敗和黯淡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便是一如既往的璀璨和明媚。 段天諶看得有些癡了,連忙伸手捂住她的雙眼,并將她的小腦袋按在胸前,不說話,也不見有什么動作。 許是這一刻的氣氛過于溫馨美好,顧惜若也難得的沒有動來動去,靜靜的埋首于他胸前,閉上眼睛,聆聽著耳畔那強勁有力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和著那有規律的節拍。 車外,彎月高懸,月光如水,灑下一片如水似紗般的平靜與祥和。 …… “乒乒乓乓——” 此時,鳳儀宮內,忽然傳出一陣瓷器破碎的刺耳聲響,驚得宮外枝頭小憩的鳥雀紛紛撲棱著翅膀,飛向高空。 柳朔存捋著山羊須,看著亂丟瓷器的人,忍不住出聲呵斥道:“夠了。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做這些無用的事情!有這些閑功夫,倒不如多去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夠挽回今日的損失的!” 皇后聞言,卻是忍不住冷笑起來,手指著殿門,怒不可遏道:“挽回挽回!你現在就知道跟本宮說挽回!早干嘛去了?當初是誰跟本宮說,玉府小姐那事兒,絕對是萬無一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