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段天昊心中忽然有種錯覺。 或許,她什么都知道了,只是裝作不知而已。 “堯王爺,或許你說得對,你都看不上我,又遑論是他?”她勾了勾唇,有些黯然,又有些自嘲。 半晌后,卻見她仰起小臉,背著手望天,“可我不在乎。我活了這么多年,第一次想要真心實意的為一個人做些事。在我的眼里,喜歡就是喜歡,想做就去做,幾乎都不會去考慮后果。哪怕將來有一天,他擁著其他的女子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也不會后悔今日所做的一切。顧惜若從來都不是一個懦弱的人,費盡心力做了想做的事兒,對得起此刻的自己,對得起這漫長的一生。我,顧惜若,還輸得起!” 段天昊臉色微微一白,很想開口罵她死腦筋犟脾氣,被人賣了都還幫著人數錢。 可一眼過去,看到那背手望天的纖瘦身影時,心里卻像是受了極大的震動,就連袖中的手都微微顫抖起來。 此時,日近薄暮,湛藍的天幕里擦出一條雪白的云線,云線似乎飄落到了那棵翠綠蔥郁的大樹頂端,浮游的動感蔓延至那道身影之后,像是綠葉里斜曳出的枝椏,上承白色流云,紆尊降貴的飄落人間,只為了來給她做一次背景。 藍天,白云,綠樹,紫衣。 那樣的美妙絕倫! 他就那么怔怔的看著,眼睛都不會眨了,忽然羨慕起他那六哥的好運氣。 能得這樣一個人真心相待,該是多么的圓滿! “堯王爺若是再無其他的事情,就請讓開吧?!闭玖四敲淳?,她也累了,想也不想就越過段天昊,大步往前走去。 她沒看到,身后,段天昊的手擦過她飄飛的發梢,無聲的抬起,又無聲的落下。 …… 上書房,那扇沉重的朱紅色大門緊緊的合著。 殿內的光線有些陰暗,一縷縷的陽光透過厚重的窗紙,使勁兒的想要往里擠進來,便于漢白玉鋪陳的地面上投下斑斑駁駁的痕跡,愈發顯得里面的光線有些陰森。 段天諶恭謹的跪在地上,微涼的氣息透過膝蓋緩緩的流遍全身,讓人倍覺神清氣爽,全身的感官都比平常要敏感很多。 他甚至能夠聽到空氣里漂浮著的長短不一的呼吸,感受到自那個男人身上散發出的憤怒氣息,卻唯獨感受不到自己心里是何感受。 “知道朕為何會單獨留下你嗎?”不知過了多久,蒼帝才打破了殿內詭異的寂靜,冷沉的聲音在偌大的宮殿里傳來一陣陣遼遠的回音,聽得人心里發堵。 “兒臣愚鈍?!倍翁熘R垂下眼簾,遮住眸里一閃而過的譏誚笑意。 蒼帝聞言,卻是冷哼了聲,屈起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神情不怒自威,聲音里卻藏著一絲絲的無奈,“若你真是愚鈍,今日也不會出現完整的出現在朕的面前了。起來吧!” “謝父皇?!倍翁熘R連忙起身,垂首斂眉立于桌案前,十足十的嚴謹恭敬。 看著那張酷似那人的容顏,蒼帝心里忽然起了一絲煩躁,原本還想旁敲側擊一番,此刻似乎也沒了那個耐性,直接開門見山的問道:“朕聽說了一些傳言,想要找你確認一番?!?/br> 段天諶聞言,腦子里頓時靈光一閃,似是想到了什么,很快就躬身行禮,儼然一副斂眉靜聽的恭謹模樣,“父皇請說?!?/br> 蒼帝別有意味的看了他一眼,在那張足可以稱為妖孽的臉上逡巡了一圈,才緩緩道來:“朕聽說,這些年,你一直都在尋找著你母妃和你外祖父的遺體,這可是真的?” 段天諶抬起頭,佯裝驚訝的看了他一眼,不解道:“父皇在說什么,兒臣聽不懂。當年,母妃和外祖父的遺體,也是您吩咐人丟到亂葬崗的,兒臣哪里敢違背您的意思?” 語畢,他又低下頭,雙手青筋暴起,指縫里隱約有血漬溢出。 蒼帝有心想要追根究底一番,可在遇到段天諶這樣云淡風輕的態度時,忽然覺得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渾身的氣力都不知道該如何使出來。 他猛地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盯著面前的人,冷聲怒道:“你這是在指責朕?” 強烈的壓迫氣息撲面而來,幾近讓他窒息過去。 他穩了穩心神,一點都不敢在蒼帝面前露出別樣的情緒,只恭恭敬敬道:“兒臣不敢?!?/br> 蒼帝聞言,不怒自威的神情里頓時蒙上了一層冰霜,眼神陰鶩的盯著段天諶,久久都未曾說一句話。 十七年前的事兒,一直都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而刺下這根刺的人,不是誰,卻是他最寵愛的女人。 不可否認,到今天為止,每每想起這一茬事情,他心里的刺兒就在隱隱作痛,不是沒有悔恨,也不是沒有懊惱,可更多的是不甘,不甘那個女人就那么決絕的離去,也不甘自小疼愛的兒子與自己形同陌路。 他忽然自嘲的笑了聲,從桌案后走出來,冷冷勾唇,“你在恨朕?”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瞬間戳中了段天諶的痛處。 但見他雙手握成拳,自掌心蜿蜒而下的鮮紅滴落在他的衣袖上,剎那間就開出了一朵朵血花。 可他卻恍若未覺,甚至心里還有些許的暢快,安分規矩的垂首斂眉,遮住眼里無法掩飾的寒芒。 說不恨,那是違心的。 那樣刻苦銘心的痛楚,每次憶起,皆如森涼利刃割在肌膚上,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唇角忽然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抬眸望進那雙情緒復雜的眼睛里,淡淡道:“父皇說什么,兒臣是愈發聽不懂了。什么叫做恨?父皇是君,兒臣是臣,君臣之禮之義,兒臣時刻都銘記于心。是以,不敢恨?!?/br> 蒼帝冷冷笑了聲,心里卻是洶涌澎湃。 對了,是不敢恨,而不是不恨! 他這個兒子費盡心思想要掩飾的情緒,原來就藏在了這三個字里。 可正因為這樣,他心里頓時升騰起一股不安的感覺,如利劍般鋒銳的目光直直射向段天諶,似乎想要撕破那張臉上層層疊疊的偽裝,從中窺出更多不為人知的情緒出來。 片刻后,他的眸光里迸射出兩束危險的光芒,沉聲道:“朕問你,等到有朝一日,你可以恨朕到時候,還會不會跟朕說,你、不、敢、恨?” “兒臣不敢?!倍翁熘R依舊恭敬平靜。 蒼帝卻不打算接受他的敷衍,話鋒陡然一轉,就自顧自的道:“說起來,你有此情緒,朕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當年你母妃做出了那樣的事情,朕若是不做出一番懲罰,旁人又會如何看待朕?朕也是身不由己,你不站在這個位置上,你就不會知道身上所牽系的錯綜復雜的關系?!?/br> 他的聲音很低沉,內里似乎飽含了許多情緒,可又因為情緒太多太過于凌亂,聽起來反倒有種亂糟糟的感覺。 段天諶聞言,心神有片刻的恍惚,只是轉瞬即逝,徒留無止境蔓延的苦澀。 但見他后退一步,朝著蒼帝拱手道:“若父皇無其他事情,兒臣便先行告退了?!?/br> 語畢,也不等蒼帝回答,徑自轉身往外走去。 “諶兒,今日這番話,你好好記住??傆幸惶?,你會明白父皇的意思的?!?/br> 段天諶聞言,腳步微頓,片刻后,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重重疊疊的明黃帳幔里,隱隱約約傳來一道嘆息聲,綿長而悠遠…… …… 月上林梢時分。 蒼京某條長長的巷落里,隱約有幾道人影跳上跳下,眨眼的功夫,便見他們消失在輕淡的月色里。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那幾人衣袂帶風的簌簌聲,不想,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又緊隨而來,將那陣蘇蘇風聲掩蓋在了渾濁的空氣里。 不多時,一行十幾人便停在了方才那幾人消失的墻頭下。 柳屹暝身穿黑色勁裝,腰佩長劍,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在巷落和墻頭上逡巡了一圈,很快就收了回來,右手高舉,隨之指向巷落里的盡頭方向,厲聲低喝,“柳淵,你帶幾個人,往那個方向追過去!其他的人,隨我來!” 話落,一其貌不揚的男子就從他身后走出來,帶著幾個人就往巷落的盡頭跑去。 柳屹暝又看了看四周,沒發現有什么異常,這才轉過身,帶著其他的人往另一個方向追去。 直到那凌亂的腳步聲響起,那面墻的另一邊,才隱隱約約傳來一道擔憂的聲音:“主子,您再撐會兒,屬下這就帶您回去解毒?!?/br> “不,現在不急?!焙诎道?,有氣無力的悶哼聲隨之響起,似乎還帶著一絲顫抖。 這兩人,便是剛從山林里“歷險”回來的——蒙面人和言暢。 “那怎么能行?”言暢一聽,頓時急了,若不是顧及著蒙面人的身份,怕是就要動手,直接將人扛到肩膀上了,“主子,柳家公子已經走了,想必不會再追過來,您的寒毒要緊,萬不可耽誤了??!” 蒙面人卻只是冷哼了聲,并沒有立即回答他的話。 片刻后,他運功抵擋了下自內而外不斷冒出的寒氣,才穩著音線,緩緩開口:“言麟,你現在出去,往左拐,引開去而復返的那些人?!?/br> “是?!焙诎道?,一人沙啞應聲,縱身一跳,便飛掠過那方墻頭,飛向巷口的方向。 言暢不解,心里擔心著蒙面人的傷勢,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主子,你是否太小題大做了?那些人,未必就會……” 他忽然停了下來。 因為,不遠處就傳來了那陣凌亂的腳步聲,其中還伴隨著柳屹暝那刻意壓低的斥喝,“人在那里,給我追!” 他舌頭頓時打了結,忽然發現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直到那陣凌亂的腳步聲逐漸遠去,蒙面人才扶著墻站起來,一雙眼睛里閃著犀利的光芒,幾乎能夠照出言暢臉上的震驚之色。 他緩緩抬起手,拍了拍如木頭般靜立的言暢,頗是嘲諷道:“那柳屹暝是什么樣的人,我是最清楚不過的了。疑心大,詭計多端,定不會隨便放過在巷口附近的地方。你對上他,還是有些嫩了?!?/br> 言暢心中有愧,忙低下頭請罪,“主子,是屬下失職?;厝ズ?,屬下定會加強訓練,爭取在對上柳家公子時,盡量不嫩些?!?/br> 不想,蒙面人聽了,卻是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要怎么加強訓練?練臉皮的厚度,還是練嘴皮子?” 言暢大窘,怎么都想不到主子竟會扯到這無關緊要的事情上來,只當他是拿自己消遣,倒也識趣的任他說著。 蒙面人見狀,忍不住在心里搖頭。 對上柳屹暝那樣的人,要么能力足夠強,強到可以完全壓制住他;要么就將矛盾糾紛都搬到明面上來,與其打開天窗說亮話,使他的陰謀詭計都得不到發揮。 他見過個能力很弱,卻能讓柳屹暝吃癟的人。 那個人,便是——顧惜若! 想到這個女人,他又忍不住咬牙切齒,裹緊了身上的衣裳,沖著發愣的言暢叱道:“還站在這里干什么?不趕緊回去?” 言暢猛地回神,吶吶“哦”了聲,走到他面前半蹲著,將他往背上一背,便縱身跳出了墻頭,往某個黑暗的方向奔去。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后,言暢從墻頭翻落,穩穩當當的站在某個古樸偏僻的院落里。 院內早就有人專門候著,此刻見到蒙面人以趴伏在言暢背上的模樣出現,紛紛吃了一大驚,直至接到言暢警告的視線時,才猛然回神,急忙單膝點地,齊聲道:“屬下參見主子?!?/br> “都起來吧?!毖詴车谋成?,蒙面人正在瑟瑟發抖,僅僅四個字,他似乎也說得十分吃力,話剛說完,便見他劇烈的咳了起來,驚得言暢急忙叫道,“先生,您趕緊過來給主子診治一下吧!” “是,屬下遵命?!?/br> 單膝跪著的人里,一名身穿灰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出來,臉上被猙獰的疤痕劃過,赫然便是那日客棧里出現的灰袍人。 只見他三步并作兩步的走上前,來不及將人帶入廳堂內,便拿起蒙面人的手腕號起脈來。 片刻后,他卻面色大變,忍不住驚呼出聲,“主子,您怎么……” ☆、080 勃然大怒 “言麒,你帶個人去接應言麟,萬不可讓他人追蹤至此,”甫一坐下,蒙面人的眼神在掠過靜立的人群時,便立即吩咐道,“至于其他人,都先退下。不得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踏入這扇大門。都記住了嗎?” “是,屬下遵命?!北娙肆⒓磻?,連忙潮水般的退了下去。 不到一會兒,偌大的廳堂內,只剩下三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