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你醒了?”耳旁突然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初見聞聲扭頭,見自己身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挺拔的男人,這男人身著白色大氅,他牽過初見的手,聲音溫柔,嘴角噙笑,“跟我來?!?/br> 初見從未見過他,卻感覺無比熟悉,不由自主地抓緊了他的手。 兩人在無數支離破碎的記憶中慢慢走過。那些碎片中,有黑夜,有白日,有暖春,也有寒冬……無盡的,畫面各不相同的,或長或短的,初見的眼睛幾乎被這些記憶給晃花了眼。走了許久,她才發現,縱然這些記憶再是雜亂,卻都有著一個相同點——這些記憶中,只出現了一個人。 他有著溫文的眉眼,柔軟的頭發,以及時常出現在臉上的那種滿不在乎的笑意。 他是自己身前正牽著自己的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對方突然停下,他指著其中一片記憶說道,“初見,你還記得這個么?那是十年后我們再次相見的時候……”說罷他走上去,將散落在其他地方的碎片一一拼湊上去。 “你還記得申屠伯遠嗎?他是你命中注定的夫君啊?!?/br> “夫君?”少女仰頭看著那些拼湊得愈加完整的記憶,“申屠伯遠……伯遠?” …… “伯遠,你叫伯遠知道嗎?” 十年之后,當那雙眼睛再次睜開時,不再有那滿不在乎的笑意,而是一片茫然。大夫無奈地搖了搖頭,道,“這位小郎君受傷太重,這腦子怕是……”欲言又止,他斜了一眼初見,“姑娘,你要想開些……”哪知初見竟是一臉平靜地從水盆里擰干了帕子,給榻上的病人細細擦著手。 宛若教孩子一般,她帶著淡淡笑意,柔聲對那男人說道,“伯遠,你叫伯遠知道嗎?”爾后她又指了指自己,“我叫初見,是伯遠的娘子?!?/br> 大夫聽罷,捋著胡須笑了。 真正的在乎,不關乎那人其他,即便他殘了、傻了,她對他的好也不會改變一分。 傻了又怎樣?他依舊是她的伯遠。 “娘子?”男人的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他歪了歪腦袋,傻笑起來,“娘子是什么?” “娘子就是……”初見極為耐心地思考了幾番,答道,“就是天下間,對伯遠最好的人?!?/br> 往后的日子里,這寂寞的山谷水畔,變得愈加熱鬧起來。 伯遠很乖,當初見戴上紗罩去看蜂箱時,她叫伯遠乖乖地待在家門口等她,待她回來時,日頭正中,伯遠卻還是抱著膝蓋一動不動地坐在家門口,臉頰被太陽曬得通紅,卻是一臉嚴肅,直到初見喚了他,他才歡呼著跳起來,樂呵呵地叫著“娘子娘子?!?/br> 初見打來清水為他洗臉,順道教他怎樣浸帕子,擰干……伯遠一遍學不會,她就再一遍一遍地教,就像教一個年幼的孩子那般,語氣輕柔,沒有絲毫不耐。 夜里初見為伯遠做新衣裳,她教伯遠穿針,他竟一學就會,于是油燈下,少女帶著笑意縫著袖口,男子窩在她身旁,笨拙地為她穿線……初見時不時地拿著半成的衣裳在他身上比劃著,她問,“伯遠,你喜不喜歡?” 對方依舊是傻傻地笑著,用那遲鈍的語氣回道,“喜、喜歡!” 得到滿意的回答,初見便繼續縫制著衣裳,哪知伯遠又接了兩個字:“娘子……” “伯遠喜歡娘子?!?/br> 初見愣了一愣,她認真地看著他。這個癡傻的男人,五官平凡,已經失去了一身貴氣,如今的他,只不過是個極其平凡的傻子罷了,若是將他丟入人群中,大概是很難尋到了。 “我也喜歡你?!鄙倥鹛鹨恍?,她伸出手整了整伯遠亂糟糟的頭發,“不管你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我都一直喜歡著你?!?/br> 就如當年他毫不嫌棄身為乞丐的她一樣,無論如何,她都不會丟下已經成為傻子的他。 她會一直、一直陪伴著他,直到生死再將他們分開。 再之后,初見還會帶上伯遠去往不遠處的城鎮里賣蜂蜜。她牽著伯遠的手穿過人聲鼎沸的集市,許多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倆,此時鎮上已經傳遍了,山谷里那個漂亮的養蜂姑娘嫁給了一個傻子。 “娘子,他們為什么都看著我們?”伯遠怯生生地躲在初見身后,一臉害怕。 “不用管他們?!背跻娀剡^頭來小聲安慰著他,“你乖乖地跟著我,不要丟了,等我賣完了這些蜜,我便為你去買桂花糖糕好不好?” 孩子似的男人用力地點點頭。 有孩子追在他身后用石子打他,被初見兇了回去;有婦人在他們身后指指點點,初見視作無物。有人買蜜,她也是笑盈盈地將二人的衣角綁在一塊兒,再為客人稱量。 帶著伯遠,對初見來說似乎是個最為常見的事情。 久而久之,鎮上的人也就習慣了。 漸漸地,孩子們會時常來找伯遠玩耍。那家賣桂花糖糕的小販知道伯遠喜歡吃,在初見來買時總會多切一塊來送于她。初見要將蜂蜜送到哪家府上,周邊的小販也會幫她好生照顧伯遠。 再后來,伯遠還在鎮上交到一個叫小順的同是癡傻的朋友。 那段是初見最為開心的日子,苦點累點不要緊,只需每天能牽到他的手便好。他的胸膛還是那樣溫暖,涼夜里伯遠會抱著她,手掌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她的脊背,口中咿呀著不知從哪里學來的小曲子。 初見能在他懷中安然入睡。 然而所有的美好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在申屠伯遠選擇去往十年之前時,他們就注定了生死相隔——一場瘟疫,猶如十年之前那般,氣勢洶洶而來,推翻了所有美好。 第九章 仙君白澤 “??!”酒肆中,一直昏睡著的初見突然慘叫一聲,似乎極為痛苦,額上青筋暴起,雙手驀然朝前胡亂抓著什么。 已經是一身冷汗的陸離忍受著銀環的反噬,無力制止她的反抗,初見懷中那個草偶人眼看著就要滑落下來…… “陸離,停下來!再是強行介入她的記憶你會死的!”老板娘滿是擔心,她上前正欲將二人格擋開來,而就在這時,只見一道金光驀然閃過,那因為反噬而面容都有些猙獰的男子突然發出一聲類似野獸的低嘯,“吼——” 爾后老板娘看見兩顆雪白的獠牙自陸離嘴里兀出來,金光耀眼,亮得她睜不開眼來,當光線散盡,原地已再不見陸離,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只雪白的巨虎! 那只白虎遍身尋不得一根雜毛,仿若雪雕而成,它體態修長優美,五爪鋒利,獠牙森森。在它的肋下,還生有一對純白的翅膀。此刻它正環著身子將初見圍住,見初見依舊不安,它瞇起眼睛,“撲”的一聲展開那雙巨大的翅膀,輕輕收攏一點,把她全全裹入自己的懷抱中。 說來也怪,方才還是掙扎個不停的初見竟迅速安靜下來,睡在了它懷里。 “莫要擔心?!崩匣⑴み^頭來,黃金顏色的瞳子看向老板娘,低聲說道。 老板娘卻是目瞪口呆。 眼前這一身純白到刺目的神獸模樣高貴逼人,甚至帶著一股子睥睨眾生的帝王之氣——仙君白澤,上古之時便掌控人世帝王更替與王朝興衰,它生來似虎,肋有雙翅,爪踏火焰,并且生有一雙與眾不同的黃金眼眸。 這生來就有著高貴身份的神獸,據說只有帝王之命的人才能夠窺探到它的模樣。 “你瘋了么?竟顯出本相來?!”老板娘皺起眉頭,顯然動了真怒,“為了一個世人竟能做到如此,你忘了你曾經怎樣被世人欺辱了么?!” 滿身污濁,周遭惡臭……白澤素來愛凈,若不是那世人膽大妄為將白澤欺辱至極,它怎會犯錯,乃至一朝性情大變,背離天下!也不至于被鎖上誅仙臺,劈得白骨盡顯。 陸離,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地藏王到底在你心中植了什么東西,讓你為一個世人暴露脆弱的本相。 “這便是修行?!钡宦暬貞蟀谆㈩^扭回去,靠于初見的臉頰旁——白澤的帝王之氣,能驅逐一切恐懼不安的情緒。 那個小小的偶人又穩穩地躺回初見懷中。 而在初見的意識中,申屠伯遠依舊帶著她往記憶深處走去,在拼湊完整一段段美好的記憶之后,他們又來到一段破碎得厲害的記憶前。 “初見,”伯遠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男人眉目溫柔,他伸出手捋順了她額前的碎發,“莫怕?!?/br> 一股莫名的恐懼感涌上心頭,少女往后一退,“我不過去?!?/br> 伯遠瞇瞇一笑,“這些事情皆是已經發生過了……你不必再害怕的?!?/br> 申屠伯遠,這個名字太多人熟知了,因此在那個北方城池里,他抹去了自己的姓氏,便是為了在初見長大后,不會叫她將自己與那個一指算來便是半個天下的國師申屠伯遠聯系在一起。 十年前那個絕望的夜晚,他并沒有死去。他不屬于十年前的時空,因此他在死前必然會返回屬于他自己的年代。 “你回到過去,除了救回你的妻子外,不會對其他任何人的命格產生影響,亦不會死于那個時代,要死,你也會被自行送回來,死于你自己的這個時代?!标戨x曾如此說道。 因緣便就是這么奇妙的一個東西。 十年前,他溯游時間,只為救她一命,而在他奄奄一息被強行送回自己的時空時——十年之后,當已經長大成人的初見打開門來,發現多年來心念的夫君靠于自己的家門口,一身血污,未變絲毫。 彼時他拉著她逃跑,為她擋去致命一擊。而現在,她不顧一切地救回了他,并實現了她的承諾。 她成了申屠伯遠的妻子。 只不過再是奇妙的因緣,都敵不過命運。不管初見多么細心地照顧他,不管那個拉著伯遠的手再是怎么緊緊地抓著,不管她與這個傻小子之間有著怎樣深切的感情。 申屠伯遠,終究難免一死。 伯遠離開的那天,初見正在為自己縫制嫁衣。 “娘子,我想去鎮子一趟?!币慌远自谒磉吙粗C花的伯遠突然這樣說道。 初見不當一回事,亦沒有停下手里活兒,“昨天不是剛去過一趟么?” “是啊,我昨日去找小順玩,可是他生病了。娘子,我好擔心他,今天能不能再讓我去看看他?” 小順是伯遠在鎮上交到的最好的朋友,他亦是一個癡兒,現今伯遠已經熟識了去往鎮上的路,有時還會在小順家中住上一兩日,因此她沒有多想便答應了。 裝上一罐蜂蜜,再包上幾塊自己蒸的點心。初見將這些東西同伯遠需要換洗的衣服包起來,囑咐道,“代我向小順問個好……你是去照顧人家,可不是給他添麻煩的,能做的事情要幫著做,知道嗎?” 伯遠在一旁認真地點頭。 嘆了一口氣,初見看了一眼針線筐子里已經做好的蓋頭,突然間她道,“伯遠,你和我做一個游戲好不好?” “娘子要玩什么?” 初見自己蓋上蓋頭,然后抓著伯遠的手,“我來教你?!?/br> 她捏著男子的手抓住蓋頭,隨后往下一扯,鮮紅的綢緞流水似的往下滑落,失去了蓋頭的遮擋,初見抬起頭來,正對上伯遠那雙認真看著自己的眼睛。 突然有一種心慌感。她輕輕道,“伯遠,等你回來,你就像這樣子再為我揭一次蓋頭好不好?” 伯遠不知道揭蓋頭是什么意思,但既然是娘子的吩咐,他便一臉嚴肅地答應下來。 明知他什么也不知道,初見卻十分欣喜,她伸手一把抱上伯遠的腰,將臉靠上他的胸膛,“我等你回來娶我?!?/br> 嫁衣馬上就要繡好了,紅燭也已經買好,她自己置辦了嫁妝,只待她的夫君回來輕輕地揭下這層輕薄的蓋頭。 只待伯遠從鎮上回來。 第十章 婚禮 然而伯遠終究再沒有回來。 當初見得知消息,已是三天以后了:一場瘟疫席卷了鎮子,早時不曾引起百姓注意,直到有人不停死去,才叫眾人反應過來,這并不是一場初春時節簡單的時疫,而是在數日之內就會奪人生命的恐怖瘟疫。 鎮上第一個死去的人便是小順。 聽到這個消息時,初見正好在嫁衣上繡好最后一朵合歡花,聞言后她周身一顫,那鮮紅的衣裳從指間滑落。她一把抓住那報信人,急切問道,“那伯遠呢?!他現在在哪里?!” “初見姑娘,你要節哀啊……”那人支吾了半晌,終是吐出幾句話來,“伯遠也被染上了瘟疫?!?/br> “他死了???!”雙手愈加重地抓住那人的衣裳。 “不不不,他沒死,只不過被關進了瘟疫塔里,那個地方你也是知道的,只要人被關進去了便永遠也不能放出來了……所以初見姑娘你要節哀啊,此生你們怕是……” 后面的話初見再也聽不見了,她癱軟在地上,全身入墜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