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姑娘還有何事?” 隔著一道破舊的木門,那少女的聲音竟突然變得怯生生的,陸離也不催,耐心地等待著,磨蹭了半天后,初見才道,“那個……這套衣裙,我買不起……” 她將身上幾件粗糙的首飾典當了些銀兩,去山下的鎮子里買了筆墨紙硯后就什么都沒了,現在的她,從身心上來說都是個不折不扣的乞丐。 門外的男子低著頭,迎著微風,聽了她的話后,竟瞇起眼睛,笑得十分歡暢,“姑娘想到哪里去了,這套衣裙是在下送的,怎會向姑娘要銀子呢?姑娘先在這里稍等片刻,在下有一些瑣事,去去就來?!闭f罷,他也不聽門內初見哇哇的懊惱聲,提起步子來,沿著小道緩緩離開了。 他曾經太過輕視世人了,他本以為,上古之時高高在上的他一手掌控了人世興衰變幻,自然也是無比了解他們的——這些女媧大神不經意創造出來的卑微生命,脆弱,命短,卻集齊了所有丑惡。他曾以心包容萬千世人,卻最終換來一個在誅仙臺上被劈得白骨盡現的下場。 他以為自己再也無法真心庇佑這些浮生世人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又慢慢接受了他們呢? 甚至,愿意以曾經那種平靜祥和的心態來布施這種奇妙的生靈——這算是修行更進一步了吧? 這樣無知無覺地想著事情,陸離的腳步突然一止,爾后他抬起頭來,看著頭上那方古老的木制匾額——他已經來到了初見所說的那家詭異酒肆前。 這是一家平常的酒肆,兩層的小木樓,似乎已經存在了很多個年頭了,柱子裂開了小縫,白色的土墻也已經蒼黃斑駁了,就連那雕刻著萬字花紋的窗戶,都掉漆剝落了,從那古老的窗欞外看進去,只見里頭人影稀疏,此刻已是午后,倘若這家酒肆坐落于一個繁華的集市街道中,酒招飄飄,酒香四溢,定如其他家的百年老店一般,安靜平和,行人漫步走過,也許會有一些貪杯的人禁不住這酒香的誘惑,走進來要兩杯好酒淺酌一下,以圖快些度過這漫漫午后。 而這家小店,縱然建得再是普通,坐落于這荒無人煙的地方,也足以叫路過的人感覺詭譎恐怖。 ——這家酒肆沒有名字,那匾額上,空空落落,不見一字。 見此情景,陸離卻是松開了眉頭,果然,這盜人記憶的“精怪”是他的老朋友了。 “四娘,百年不見,別來無恙?!?/br> 此番那風情萬種的老板娘正撐著下巴倚在柜臺后邊,另一只手無聊地撥弄著算盤,聽到店外那溫文的聲音,她先是一愣,然后扭過頭,正欲罵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敢學那人聲音糊弄自己,哪里想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便就站在外頭。 他背著褡褳袋,一頭長發紋絲不亂,如水的白衫在陽光的照耀下微微發亮。那人生得俊俏,二十許的模樣,眉眼帶著笑,眼中卻是沒有任何感情的。 老板娘頓了一頓,直起身子來,手指將那小算盤給帶到了地上,嘩啦一聲,她竟沒有理會。她嘴巴張了幾張,無數話語堵在胸口,竟不知從何問起,最后,她又懶洋洋地托著下巴,嘴角一勾,笑得明媚,但興許是有了那顆淚痣的緣故,縱然她笑得再是無所謂,眉眼依舊帶著一股子淺淺哀傷,“這么多年不見,我還道你死了呢?!?/br> 陸離深知她的性子,也不做理會,正欲開口說什么,老板娘又是一句話:“當年劫雷所擊傷的地方,這會子還疼么?” 搖搖頭,男子道,“早便好了……我站了這么久,你就不打算請我進去坐坐?” 第三章 無名酒肆 酒肆的老板娘名喚黃四娘,熟悉她的客人都喊一聲四娘。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和身世,只曉得她一人經營著這家酒肆多年。她擅長釀酒,只要客人叫得出名號,她這里都有。這家酒肆沒有名字,只因爽快的老板娘曾說道,來她這里的客人,最后都是醉著離開的,既然人已醉去,自然是記不得什么了,那么她這家酒肆有沒有名字也就不重要了。 她是否有親人,多少年歲,乃至是不是世人,都是個謎團。 酒肆的陳設簡單,**張桌子,兩三位客人,正是閑得發慌的時候。 一瓶荔枝釀,一碟鹽白筍和一碟鹵豆腐。老板娘將酒菜依次放好,自己坐于陸離對面,她親自為陸離倒了一杯酒,道,“來來來,雖說你不喜歡吃人間的東西,但我的面子你總要給吧?這荔枝釀可是我珍藏的好酒,平素都舍不得賣,你說什么也好喝幾杯的?!?/br> 陸離沒有推辭,依言接過酒杯,輕酌了一口。 老板娘夾了一片筍,送進嘴巴里,“聽說你現在在地藏王菩薩那里做事?” “是修行?!?/br> “好,是修行?!闭Z氣頗為不耐煩,“那怎的這么長時間也不來見見我?” “這不是來見了么?” 放下筷子,老板娘笑了笑,她柔若無骨地靠在椅背上,習慣性地摸了摸發髻上那朵水靈靈的簪花,“真是薄情呵……” 若不是任務在身,她只怕再過個千百年也是見不著他的。他對誰都是那副不痛不癢的樣子,對誰都是一樣好,對誰都是一樣耐心備至……他這樣的人,說是叫人覺得靠得住,是朋友,想深了,便會覺得他薄涼,因為無情,所有對誰都可以一樣好。 所以與這樣的人做朋友真真兒是累極了,總有種自己是一頭熱的感覺。 “你呀,”喝盡了杯中酒,老板娘又滿滿倒上,“我可知道你是個什么東西,說吧,你有什么事情來找我?” 陸離低著頭,看著自己杯中那水紋微漾的酒,淡然道,“將那孩子的記憶還予她吧?!?/br> 老板娘抬頭,問,“誰?” “她喚作初見?!?/br> 老板娘皺眉,爾后回想起來,“哦,你說這幾日一直打擾我的那個孩子呀,她倒是有本事,能請得動你……可是陸離,你也是知道的,我吃進去的東西,哪里還有吐出來的道理?” 陸離好似已經猜到結果,依舊是一臉波瀾不驚,“你吃的記憶那樣多,不差她一個?!?/br> “你收集的善果夠多了,也不差她的一個呀?!?/br> 聽聞她的反駁,陸離沒有生氣,“淘氣?!?/br> 老板娘狡黠一笑,“要不然我與你交換一個條件怎樣?你喝光這一瓶荔枝釀,我便讓你看看那孩子的記憶,如何?” “我只是要幫她要回記憶,不需要知道那記憶是什么?!?/br> “可是我好像感覺,那孩子的記憶中,似乎沾染了你的氣味呢……” 陸離正欲抬起酒杯的手一頓,“你說什么?” “我是說,那孩子的命運,是你一手造成的……” 陽光順著雕花的窗欞照進來,將老板娘那美艷至極的臉印得影影綽綽,連同她臉上的笑意,都變得虛幻起來。 在這方酒肆中,酒客三三兩兩地落座,彼此之間離得不遠,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見他們交談時的神情與動作,有的一臉激動,有的一臉哀愁……可是卻絲毫聽不見他們聲音:交談聲,桌椅的磕碰聲,酒杯的交擊聲,全全沒有,他們之間似乎陷入了兩個世界一般,只有圖像的變幻。 倘若再仔細看去,還可以看到酒客們的面容和穿著都是不一的,有的金發碧眼,有的烏發黑眸,有的一身輕薄長衫,有的一身毛領大氅……這些酒客,似乎來自不同的時間與空間一般,彼此間毫無交集。 這家酒肆門面,會出現在宏大繁華的城池里,也會出現在山野某個小道上,只需有緣人,不管是身在何時何地,都能踏進來。 ——這里,沒有時間和三界的阻礙。 名為黃四娘的老板娘,從來不會老去,也不知疲倦,她不分晝夜地招待著自八方四時而來的酒客,總是能笑吟吟地奉上一杯好酒。 她自然不是世人,她以記憶為食。 “你若真想為那孩子好,便就先看看她的記憶……你已經毀了她一次,若為了區區一個善果,再毀她第二次,這……應該不是菩薩所希望的修行吧?”老板娘說著起身,拿過陸離面前的那杯酒,她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將鮮血滴入其中,爾后又還給了他。 做完這一切后,她突然道,“我的客人喊著付賬呢,我先離開一會兒,也好給你時間仔細想想,要不要喝下這杯酒?!闭f著她揚起笑容,走向旁邊的一桌客人。 她才離開一點點的距離,陸離就聽不見她的腳步聲了,他看見方才近在咫尺的老板娘似乎進入了另外一個地域一般,光線迷離,她熟練地應付著輕佻的酒客,雪白的簪花,粉白的衣裳,眼角的淚痣,都顯得那樣遙遠。 扭回頭來,陸離看著杯中酒,那點殷紅此刻已經化開,他捏起冰涼的酒杯,一飲而盡。 帶著濃烈果香的酒,混合著血的腥味,卷過舌尖,流進喉管…… 他不曾怕過什么,卻有些畏懼喝這酒肆中的酒,只因這神秘的老板娘喜歡憑心做事,他怕自己哪天會在這里誤喝下曇花酒。 那可以消弭一切記憶的曇花酒。 ——這位大人,你的錢袋掉了! ——哦?既然掉了,便不是我的東西了,送你吧。 闖入陸離意識中的先是兩個聲音。一個是很清亮的童聲,一個是清淺的男聲。 再后來,展于眼前的是漫天大雪。 在這方記憶主人都不知道名字的北方城池里,寒冬是那樣漫長嚴酷,周遭的一切都被白色所覆蓋,街道,屋舍,乃至匆匆而過的行人肩上都覆滿了白雪。 天空在這寂寞的冬日都變得高廣起來,那鵝毛般的大雪將整個城池都籠罩起來,像是一個籠屜,隔絕了世外的一切熱情。 記憶的主人此番還是個小小孩童,裹著已經露出棉絮的破衣裳,頂著一頭雞窩般的雜亂頭發,正蜷縮在一個大戶人家的偏門下,這里延伸出一個短短的屋檐,堪堪將小小的孩子給遮住。 好大的雪啊…… 孩子朝手心呵了一口氣,爾后揚起頭來,怔怔望著青藍的天空。腳丫子很癢,想是已經生了很嚴重的凍瘡,不過沒關系,爺爺說了,只要感覺冷了,便抬頭去看那天空,你看雪花多漂亮啊……看著看著,這冬天便一晃而過了。 她用力瞪著眼睛,偶爾雪花飄飛到她骯臟的臉上,瞬時就化開了,她齜牙,卻依舊沒有放棄看天上,就這樣一直瞪著眼睛,便不會想睡了,也不會像爺爺那樣,一睡便再也醒不過來了。 正在孩子對著雪天發呆的時候,身后倚著的門“嘎吱”一聲打開了,從里頭走出一個胖女人來。 那胖女人穿著一身新做的繡花棉襖,襖子很厚,更稱得她溜圓。她是這戶人家的管家媳婦,一開門就見一團黑乎乎的影子坐在屋檐下,頓覺晦氣,想也不想便提起一腳,狠狠踹在那小黑影的脊背上! 瘦小的孩子哪里禁得住這樣的力道?低低驚呼一聲后,整個人便像是球一樣滾了出去,在雪上擦出一條長長的痕跡,好一會兒才停了下來,卻再是半天沒動。 “再讓我看見你便放狗了!滾遠點!”兇悍的女人啐了一口后,“嘭”的一聲將門大力合上。 孩子撲在地上,雪糊了一臉,她撲哧撲哧地喘著粗氣,背后被那女人腳尖踢著的地方生疼,竟動也動不了。 爺爺說,不能躺在雪地里太久,會凍死的。 試著掙扎了一下,孩子的手在雪地上摸索著,黑乎乎的小手融化了雪,深深嵌了進去,于是,她摸到了堅實的土地。 胳膊用力,她歪歪斜斜地站了起來。 嘴角滲出了血,沒關系,她咬著牙齒抓起了一把雪來擦了擦,然后一手捂著后背,跌跌撞撞地朝街那邊走去。 街兩旁掛有許多漂亮的紅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的,像是一個個大蘋果。 孩子咽了口口水,臉上卻滿足地笑起來。 幾乎看不清楚前路的大雪中,小乞丐弓著身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里,脊背實在是痛了,她就開始數那些燈籠的個數,一邊走,一邊用手指點著這些溫暖的光線,“一個、兩個、三個……九十九個——” 當她就要數到第一百個的時候,空蕩蕩的大街上終是出現了一個人來。 他個子很高,穿著一身雪白的毛大氅,小乞丐的眼睛早就被雪晃花了,直到那人走近了她才意識到,慌忙側過身子去讓。 一個小孤童,一個貴公子,于這寂寞城池里相遇,交錯,再是分開——嘩啦一聲,從那人身上掉出了什么東西,他卻渾然不知一般,繼續朝前走去。 小乞丐扭頭一看,那雪地中陷的莫不是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 她又回看一下那人,眼見就要走遠了,急忙撿起錢袋追上去,“這位大人,你的錢袋掉了!” 因為背上的傷,她追得很吃力。聲音也不是很大,但很奇怪的是,錢袋掉落在地的聲音那樣清晰,那人沒聽見,小乞丐細小如蚊子一樣的聲音卻叫他迅速回了頭。 他不過二十五六歲的模樣,生著一張很平凡的臉,卻有著一副很溫和的眉眼。纖細的睫毛,淡淡的瞳色,眼梢帶著笑意,溫暖至極。 他裹著大氅的模樣猶如一尊雪雕的神像,他看見身后的小乞丐捧著一個精致的金線紋錢袋,正眨巴著明亮的眼睛,一副怯生生的模樣。 他滿不在乎道,“哦?既然掉了,便不是我的東西了,送你吧?!?/br> 手中的錢袋沉重,想是里頭的銀子不少……或許他是嫌自己臟了他的錢袋?真是個奇怪的有錢人。小乞丐歪了歪腦袋,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那年輕人已經轉回身去,離自己越來越遠。 迷蒙的大雪中,若不是手里實打實的銀子,小乞丐或許會認為自己遇上一位善良的雪妖。 ——他一身白色大氅,與骯臟的自己相比,簡直是纖毫不染的美麗雪妖。 這方北方城池的冬季是那樣漫長,卻在這個陌生人來到之后,慢慢轉入了溫暖的春天。 后來小乞丐覺得,那日他們的相遇,或許不是偶然。 三日后,她又看見了他。 他還是穿著一身白裘,彼時她蹲在一個角落中,正蜷縮著四肢望著天空發呆。也不知看了多久,待她低下頭來時,正看見街對面也蹲著一個身影——那個男人蹲在地上,將雙手攏入大氅里。那毛茸茸的鑲邊遮蓋住了他半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