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她坐在桂花樹上,對著樹下的少年傾身笑。綠羅裙在細碎的桂花間輕蕩,她眨了眨眼,暮色便在她眼中溶成了金黃的迷夢。 未殊道:“一刻總是舍得的,一日卻不太舍得?!?/br> 阿苦愣了一愣,愈加開懷地笑起來,眼角眉梢全是燦然的夕照。師父原來也不是不會說情話的嘛?只是他臉色淡淡的,好像都還不知道這句話有多美妙。 她心情一激動,便踢下來許多碎葉子。未殊靜立片刻,道:“我剛下朝來,衣裳還未換過?!?/br> “怎的?” “我便不抱你下來了?!蔽词廪D身便走。 “哎哎——”阿苦連忙從樹上跳了下來,頓時好一陣嘩啦啦地響,桂葉桂花落了一地,綠衣少女好似樹中精靈般輕盈落在了地上。未殊停住步子,嘴角已略微上揚。 他總覺得阿苦更像一種寵物…… “師父!”她已拉住了他的袖子,懇求道,“讓我去趟法嚴寺吧!” 未殊被她求得無可奈何,終于道:“讓小吝陪著你去,不要沖撞了車駕?!?/br> 阿苦呆了呆。 小吝,就是新來的替下了無妄的小廝。師父給下人取名字都奇怪得緊,據他自己解釋,“往無咎,小吝。雖然沒有大的過錯,卻總會遇見小的困難?!彼陀X得很膈應,為什么一定要有小的困難呢?一往無前不好么? 師父就說,周易里的卦象,最完滿的卦都不是最好的,殘缺的卦反而還有著變好的趨向。日月盈虧,其實不能只看現在,還要多看將來。 小吝臉孔白凈,身材瘦小,年紀像是比她還小些,只知道傻愣愣地跟在她后頭。阿苦頓時很得意,好像有了個小跟班,畢竟小吝不會像無妄那樣處處揭她的短。走到法嚴寺外墻邊,阿苦很大氣地拍了拍手,問他:“會翻墻嗎?” 小吝:“呃……?” “不會是吧,”阿苦頗有氣度地一笑,“我教你,你望風?!?/br> 說完,她已手腳并用地攀上了法嚴寺的磚土墻—— “這位女施主可是姓錢?” 一個平淡的聲音響起。 阿苦啪啦一下摔了下來。小吝連忙去攙她,一邊訥訥地道:“他來了很久了……” 阿苦狠狠瞪了他一眼,轉過頭去面對那面無表情的執事僧,先擺出一副“我不在意”的架子來:“不錯,你有事?” 那執事僧看也不看她一眼,只道:“仙人已向敝寺住持交代過了,女施主可以直接從正門入寺,敝寺住持已在茶室恭候?!?/br> 阿苦怔了一怔,那執事僧已往前走去,她連忙跟過去追問:“你說什么?我師父交代?” “是,”執事僧一板一眼地道,“仙人還交代說女施主或許喜愛翻墻,要敝寺派人手在墻邊守候?!?/br> 什么叫丟臉,這才叫丟臉。 阿苦在心里往師父的臉上劃了一個大大的叉。 丟的就是你的臉。 你還很得意是吧? 不過,有人“交代”的感覺確實不錯。執事僧領著她從法嚴寺正門而入,目不斜視地穿過幾進院落,來到一間四面開簾的茶室,法嚴寺住持不苦大師已在恭候。她錢阿苦活了十五年了,除卻幾次在皇宮里戰戰兢兢的遭遇,何曾這樣被人待作上賓?雖然是沾了師父的光,但她也覺得這種沾光的牽連是很甜蜜的,畢竟師父不會再為第二個女人做這樣瑣碎的事情了。 不苦已分好了茶,輕輕往前一推,低下頭,壓下了眼底那對面一瞬的驚詫。 去年見面時,他便覺這少女頗有幾分熟悉;一年之后,她出落了不少,模樣是愈發周正,往昔的頑劣習氣也稍稍收斂了些,過往那層他并不曾細想的關系漸漸自記憶的深處翻攪出來,竟在這七月的天里逼出他一身冷汗。 阿苦笑道:“大師您太客氣了,我這回來是偷偷地來,可不想撞上宮里的娘娘們?!?/br> “老衲省得?!辈豢帱c了點頭,“娘娘們此刻正在歇息,明日她們也就回宮了。不知女施主此來,有何要事?” “我呀——”阿苦拖長了音調,“我想來求個簽?!?/br> 老和尚一愣:“什么?” 阿苦卻臉紅了,扭捏了半天,從腰間拿出了幾吊錢,“這是二百文,我聽聞你們廟里的姻緣簽……”她咽了口唾沫,“是五文錢一抽,我給二百文,能不能給抽個好的?” ☆、第58章 爭簽 不苦大師看著那二百文錢,串錢的麻繩都磨糙了邊,顯見得屯了許多時日。他心中想,不知仙人知不知道,他的徒弟來法嚴寺是求這莫名其妙的姻緣簽呢……更莫名其妙的是,他還想,不知仙人若知道了此事,會不會……吃醋呢? 老和尚連忙甩了甩光頭,把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驅逐掉了。 “女施主,”不苦大師正色道,“所謂求簽,心誠則靈,神佛給的判詞,總不會因為錢多錢少而改變的?!?/br> 阿苦撅起了嘴,“嘛,好吧?!庇忠粋€也不落下地將錢吊子收回了懷里。 不苦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終是起身去取簽筒。 她和那人,容貌極相似,性情卻完全不像。那人憂悒靜默如一潭死水,這小丫頭卻是個潑天潑地的瀑布。 阿苦與幾個善男信女們一同跪在法嚴寺后殿的觀音菩薩座前,閉上眼,雙手將簽筒搖得嘩嘩作響,口中念念有詞:“菩薩保佑,師父是我的,師父是我一個人的,師父永遠是我一個人的……” 啪。 一根長簽掉落出來。 阿苦連忙去拾它,另一只養尊處優的纖纖玉手卻也在同時按住了那根簽。 阿苦一怔抬頭,便看見沐陽公主晏泠微微瞇起的眼,眼中有盛氣凌人的光。 “你怎么來了?”晏泠冷冷道。 阿苦咬了咬唇,道:“這是我的簽兒?!?/br> 晏泠道:“你放不放手?” “不放?!卑⒖噢D頭,“不苦大師,你方才看見沒有,這是不是我的簽兒?” 不苦的目光在兩個少女之間逡巡少許,慢慢道:“是殿下的簽。女施主,你的姻緣還未搖出來呢?!?/br> 阿苦突然將簽筒往地上猛地一倒扣,竹簽子全部撒落出來。她一手仍然按著地上那一根長簽不放,揚頭朝晏泠狠狠地道:“那咱們就來數一數,敢不敢?” 晏泠卻慢慢站了起來,傲然道:“我為何要數?該是我的,便是我的,你耍什么手段都搶不走?!?/br> 阿苦睨了她一眼,竟也笑了,“殿下,菩薩面前,可不能撒謊?!?/br> 晏泠道:“原來你還不知道?將將要秋狩了,圣上打算趁著娘娘懷胎的喜氣兒,公布本宮與仙人的喜事呢?!?/br> 阿苦突然便沒了聲息。 晏泠很是得意,那樣一個傲氣十足的女孩子,被她這一句話就治住了。她笑起來,全身金燦燦的,像秋天里抖索的黃葉,“這支簽子本宮還真就不那么在意,你既喜歡,便拿去吧?!?/br> *** “南浦凄凄別,西風裊裊秋。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br> 那樣竭盡全力去爭搶來的東西,原來也不過是這樣晦氣的一首詩。 沒有什么生僻復雜的字句,阿苦攥著這支中簽,直到竹簽子的堅硬邊沿將她的手心都硌疼了。她也無需去請教不苦老和尚來解簽了,抬腿便往門外去。 身后的小吝卻突然拽住了她的衣角。 她不耐煩了,回頭便要吼他,他的雙眼卻直愣愣地盯著地面,口中急急地道:“是娘娘!快,快跪下!” 果然,是胡皇后。 這一出戲真是越來越精彩了。 胡皇后邁入來,身后是一眾命婦。按理所有人都當垂眉退避再行禮,可是阿苦竟然忘了這回事,就那樣直勾勾地盯著胡皇后。 精致的臉,深不可測的眼睛,微含哂笑的唇。 倒與沐陽公主是頗相似的。 或許宮里的女人,歸根結底就是這樣的吧。 雖然生硬,可是漂亮;雖然冷淡,可是漂亮;雖然死氣沉沉,可是漂亮。 而師父那樣漂亮的男人,終歸就是要娶這樣的漂亮女人回家的吧? 而不是她,妓院里長大的野丫頭,九坊十三院里上躥下跳的小潑皮,漢人,下等的漢人,身世不堪的漢人,她可以擺出很嚇人的表情,但她自己都知道自己只不過是虛張聲勢。 如果沒有師父給她的那根雞毛,她哪來的意氣去發號施令。 胡皇后看了她半晌,忽而溫和地笑了,聲音輕細,令人愉悅:“這不是太醫署的錢姑娘么?” 阿苦愣愣地抬起頭來,“娘娘……娘娘千歲!” 娘娘沒有提及她們在琳瑯殿那一次尷尬的會面,娘娘大約是個有善心的人…… 胡皇后身后有人道:“明知道娘娘在寺里,怎么還讓外人入寺?不苦大師?” 不苦忙道:“這位錢施主……倒也不算外人……” 胡皇后突然盯住了他。 不苦靜了,轉過臉去,只道:“這是容成仙人交代的?!?/br> 半晌,胡皇后笑了,“原來錢姑娘面子這樣大,太醫署的杜醫正也正與本宮說姑娘研習刻苦足可出師,不若過些日子入宮來做女醫吧?!?/br> 阿苦一驚,想推拒時,卻又聽見晏泠輕輕哼了一聲:“母后,這丫頭來路不正,您可要保重身體才是啊?!?/br> “多謝娘娘恩典!” 阿苦再也不多想半刻,當即叩下了頭去。 ——沐陽公主不是說秋狩么? 如果做了皇后娘娘的貼身女醫,她便可以一道跟去秋狩了吧? 錢阿苦承認自己謝恩的時候語氣是有些急躁,但過后一想,她覺得自己謝恩謝得非常及時、非常理智、非常有道理。 她跟了娘娘,圣上也不會再來找她的麻煩,真是兩全其美。 她現在只想將那一枚晦氣的簽子扔掉。 未殊下朝歸來時天色已很晚了,夜空里懸起了幾顆微淡的星。他走入后院,便看見阿苦在天井邊打著轉,無頭蒼蠅也似,不知在發什么急。 “你在……找東西?”他發問。 阿苦似被嚇了一跳,見到是他,忙將手中東西背到背后,“我在扔東西,沒找著好地兒?!?/br> 未殊走上前,將她微亂的鬢發理了理,道:“今日去法嚴寺了?” “嗯?!碧岬竭@個阿苦便有些悶悶不樂。 夜風拂過,秋色微涼,他低頭看著她,“有空了去買幾件衣裳,入秋了會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