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她伸手將一只兔兒燈撥得飛轉,旁邊的小販敢怒不敢言?!巴砩腺I?!彼Φ?,“晚上才看得清楚?!?/br> 到夜幕降臨,未殊才明白什么叫“晚上才看得清楚”。 從北邊的玄武街到南邊的驢兒橋,花燈一盞盞次第亮起,四十余里不絕,仿佛一條流動的星河。不知從何時起,他們的身邊擠滿了人,個個歡聲笑語,千姿百態,燈火昏昏隨風而轉,夢境般光怪陸離,聲音都變成了模糊的響。 夜色燈光落在面前人的白衣白裘上,仿佛被折射作昏昧的黃,身畔人潮洶洶人語紛紛,幾乎要將她的聲音都擠碎了:“……師父!” 他回過頭來。 他這一回頭,便有許多千金姑娘家在一邊攬著衣袖竊竊交頭接耳,說這是誰家的郎君,這樣俊俏,從未見過地俊俏。斜飛的眉像春橋的柳,深黑的眸像沉日的淵,微顯蒼白的臉被節日的華燈映照著,現出幾分曖昧的血色。他看著她,輕輕地:“嗯?” 阿苦深吸一口氣,抓著他袖子的手指收得更緊,好像一個賴著玩具的孩子。她笑道:“咱們去承天門看看好不好?那邊扎了山樓子呢!” 未殊當然隨她去了。兩個人好不容易行到了城中,這會兒又往北走。路經四夷館,館外各設歌舞,又處處彩棚影燈,直將積雪都要催融了。偶有士家女子提著裙裾提著一串兒小燈嬌笑著從他們身邊跑過,裙帶下的玉環綬叮當作響,若仔細看,還可看見后頭緊緊相隨了冠帶風流的男子,眉目間交映出千山萬水來。 燈火交疊影影綽綽,照不見的角落里或許還有沉默的擁抱與離別。 自錢阿苦懂事時起,她就從不會錯過好玩的上元節??墒翘珶钍哪甑脑?,卻比她之前所經歷過的每一次,都要來得活色生香、來得目不暇接。 承天門前果然張起了巨大的山棚,燈火在棚中流轉,映照出一個個似真似幻的群仙故事:牛郎織女、董永與七仙女、周穆王見西王母……人物皆用機關活動,內置大燭,寶光華影,令人不可正視。未殊雖從沒見過這些奇巧,但它們終究不過是死物機關罷了,他并不理解阿苦為何看起來那樣地歡喜。 為何這個女孩,這樣容易就能快樂和滿足了呢? 不管怎樣,她笑起來的時候,總是很好看的。 不知不覺間,他早已不是在看燈了。 忽然,人群哄鬧起來:“皇上出來了!皇上出來了!” 未殊微微一怔,還未抬頭,已被阿苦拼命一拉袖角,不由自主地隨著眾人一同跪了下去,耳邊響起山濤般的呼聲: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呼聲震天撼地,伴隨著飛上天際的璀璨煙火,真的能給人一種盛世無疆的錯覺。阿苦叫得很起勁,一張小臉都憋紅了。承天門的城樓上,皇上似乎是抬了抬手,頓時一片歡呼聲響起。阿苦忙環顧道:“撒錢了嗎?撒錢了嗎?” 旁邊有人笑話她:“小丫頭片子盡想著錢,是怕你男人養不起???” 阿苦惡狠狠地瞪回去:“誰說他養不起!” 那人訕笑著收了聲兒,阿苦忽然感到有什么不對,戰戰兢兢偷瞧未殊的臉色,“我的意思是……” “我自然養得起?!蔽词鈪s淡淡地截斷了她的話。 阿苦只覺自己臉上燒得緋紅,像是被丟進了那鋪天蓋地的燈火爐膛里。饒是她一向沒臉沒皮,此刻竟不知如何接話,但聽得人們轟然歡呼,兩條騰躍著火光的巨龍突然從城門下張牙舞爪地飛了出來! 人群嘩啦一下給那兩條巨龍讓開了道。阿苦呆呆地看著那長足數十丈、搖頭晃腦的火龍,呆呆地道:“天哪,這得多少盞蠟燭?皇上真有錢?!?/br> 那火龍繞著承天門騰舞了一圈,最后蒙皮的青布揭起,現出數萬盞燈燭,每一盞都有人臂粗。隱在暗處的舞龍人不知凡幾,忽然而然便將那些燈燭飛快地敷上了承天門的山棚,人們定睛再看,卻化作了“皇帝萬歲”四個大字。 人們拍掌叫好,阿苦更是將一雙巴掌都拍得痛了,滿臉是笑地跟著人們大喊:“皇帝萬歲!皇帝萬歲!” 她玩得歡了,旁若無人,卻沒有見到未殊的神色始終淡漠,淡漠得異常。待那四個大字亮了約半個時辰,皇帝又大手一揮,影燈都飄散開來,好像大海上浮沉的幽麗的花。這是皇恩浩蕩,允許百姓花錢買這些宮里扎出來的影燈了,一時間臣民們一擁而上,挑揀呼喊,老小宦官們忙前忙后,倒確是只有太平盛世才會出現的景象。 阿苦也擠進了人群里去,前后左右看了半天,更遠處的燈她也看不著,就挑了一盞手邊的,薄薄紗紙上繪了一座尖塔,塔頂有日月北斗,隨著燈中火光的旋轉,那日月北斗也好似在緩緩地移動,雖然看去笨拙,心思卻極新穎。她看著便想笑,這不就是考星塔么? 她抱起那花燈便去找宦官付錢,臨到掏錢了卻想起,不對啊,她沒錢??? 她轉身,師父呢? 然而人如浪涌,摩肩接踵,一個個推搡過來,一片眩目的燈火影里,哪里還有她師父的影子? 那宦官看她一副茫然模樣,心下明了了□□分,一把拽過她懷里的花燈:“沒帶錢是吧?邊兒去,別攔著咱家做生意!” 她被他這一拽帶得猛一趔趄,正是溜滑的冰面上,她結結實實地跌了一屁股。人們前呼后擁著過來卻是更加恐怖的,她還來不及站起就又被推得摔倒,不得不伸手護著頭臉,摸索著爬到人群邊緣再站起來。 她后怕地拍著胸膛,看著人群眨眼間覆蓋了她剛剛離開的空隙,而她挑好的那一盞花燈早不知落入誰手了。弋娘常跟她說逢年過節西平京里踩死小孩的事情,她初時還不信,現下不由一陣后怕。 長吁一口氣,將早被擠亂的小發髻打開了,長長的墨發披散下來,愈加襯得她身形嬌小。她踮著腳尖望著人群發著愁,這人山人海的,她能去哪兒尋師父呢? “阿苦!”一個凝定的聲音驟然響起。她驚了一跳,一片吵嚷之中,她原沒道理聽見這聲喚的,可她偏是聽見了,那樣清晰,還帶著焦灼的心跳聲。她惶惶然轉過頭,便被兜頭攬進了一個溫涼的懷抱里。 ☆、第30章 風流 她似痛苦、似享受地嘆了口氣,仿佛是個大人了一般,騰出一只手來拍了拍他的肩,“放我下來,小爐子要被你壓碎了?!?/br> 未殊緩緩地放開了她,目光一錯也不錯地打量她上下,面色白得像鬼,駭得她忙道:“我沒事?!?/br> 她是隨口一說,他卻上了心,反反復復又審視一遍,道:“怎么頭發解了?” 長發披落下來,他才發現她已出落了八九分的清麗容顏,眼角眉梢都流轉出清澈的光華來。 她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還沒想出來怎么回答,一個嬌怯怯的聲音橫插了進來:“原來你在這里,害我好找?!?/br> 阿苦轉頭看去,卻是沐陽公主晏泠,一身行頭比花燈還耀眼,而她手底緩緩旋轉著的,可不正是方才她看中的那盞“考星塔”! 阿苦又轉過頭來看未殊,未殊的表情略微一僵。 他之前忽然消失,便是去陪公主了么? 晏泠走來,握住了阿苦捧著暖爐的手,揚眉笑道:“原來他還舍得放你出來?!?/br> 話說得親切,眼里卻帶著鋒芒,舍盧女孩子從來不知避忌。阿苦心里早惦記著這公主很會“吃醋”,往后退了一步,將手爐抱緊了,警覺地看著她。晏泠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卻很自然地伸臂挽住未殊道:“原來你在這里,父皇還想找你一同上樓看燈呢?!?/br> 未殊稍稍側身,淡淡道:“微臣何來的福分上承天門看燈?!?/br> 晏泠的手僵在半空,慢慢縮了回去?!案7诌@東西真是不好說,老天爺有時候瞎得很?!?/br> 未殊道:“殿下這話,臣聽不懂?!?/br> 晏泠瞟了一眼瑟縮在他身后的阿苦,笑容驟然變冷,“本宮也不懂,這小丫頭身量都未長全,你倒看護得緊。你這是防著誰吶?” 未殊道:“小徒心性未定,自然要靠師長護持。殿下金枝玉葉,自幼得人照料,不需設防,原是殿下福澤?!?/br> 這話若出自旁人口中,只似諂媚;出自未殊口中,翻如嘲諷。晏泠聽得很不是滋味,她雖然是出生在太平時節,卻畢竟不同于漢人家的閨閣千金,哪里是那種處處要人看護的嬌弱姑娘了? 可是仙人的神色雖然平靜,她卻知道如果她再擰著來,只會更惹他厭。 仙人便是這樣,他從不把喜歡與不喜歡說出口,但他區分敵我的態度卻涇渭分明。他很和氣,但也很頑固。 是以晏泠靜了很久,再開口時,聲調已軟了下來,“既然人已找到了……你就再陪我一會吧?!?/br> “不好!”阿苦突然跳了出來,“師父是要陪我的!”說著,她緊緊抓住了未殊的袖子,充滿敵意地望著公主。 晏泠沒好氣地道:“你這孩子,帶上你一起還不成么?” 阿苦斜眼,“你太老了,我不要跟你走一處?!?/br> 晏泠氣結,伸手指著她對未殊道:“這便是你的護持法?連點尊卑禮數都沒有?” 未殊表情不變,“阿苦?!?/br> 阿苦嘴角一撇,有些委屈,卻不得不說:“公主殿下,我錯了?!?/br> 這樣的話她說得也順口,說完也不當回事兒。只是未殊的神色卻愈加深淺莫辨,與晏泠說話時似乎便少了些耐性,“殿下還有何事?” 他神色靜默,雖然沒有任何惡言惡語,卻已是拒人千里的姿態。擱在這上元夜里,直叫晏泠心中寒戰。她感到全身都是尷尬的,訥訥道:“你便陪我一會也不肯?我求你的事情……” “殿下?!蔽词廨p聲提醒,“慎言?!?/br> 晏泠住了嘴,眼神里卻很不甘。舍盧女子將一切情緒都寫在臉上,阿苦偷偷瞧著,她知道這公主的心思,可她一點也不想幫她。 晏泠將手中的花燈提了起來,日月微旋,她的容顏重重映在那燈火間,美麗得像一個夢。她說:“那你收下這個,好不好?” 未殊本想說不要??墒且晦D頭,卻見阿苦直直盯著那花燈,幾乎要流出口水來了,便道:“多謝殿下?!?/br> *** 過夜半后,街上的行人便漸漸稀少了。阿苦捧著手爐,未殊提著影燈,兩人一同回司天臺去。未殊將無妄給他的錢串子掂了掂,低聲道:“你不買些什么?” 花市燈如晝,她略微疲倦的聲音清淡地浮起又落下,“沒什么喜歡的?!?/br> 明擺著是耍賴的口吻,他卻沒聽出來。 他似乎心情也不好。 一路往北,通宵達旦的喧囂也透出了力竭的跡象,不遠處的殿宇樓臺重檐疊瓦,俱懸滿璀璨華燈,恍如千萬雙冥冥的眼,靜默地注視著這一座醉生夢死的城池。熱鬧吵嚷的聲音雖然已經消歇,卻好像還在他們耳畔轟隆作響,她恍惚地踏著地上他的足跡,深一腳淺一腳地跟隨。 他抬頭,望向宮墻之上那一輪圓月,明如玉盤,卻掛著斑駁的痕,好像縱橫的淚跡。這樣團圓的月相,其實本身并不好看。 “阿苦?!?/br> “嗯?”她怔怔。 “再過三日,你便要去太醫署點卯了,知道嗎?” “……哦?!?/br> “太醫正姓杜,皇上讓你跟他學習。他也是我的好友……” 阿苦忽然不走了。 未殊回過身來,“怎的了?” 阿苦雙手抱著那紫銅手爐,指甲都要摳進爐身的叢叢孔洞里去了,她低頭悶了半晌,開口道:“我就跟著你學,不好么?” 他頓了頓,“是皇上……” “我一定不貪玩了?!彼粗?,月光落進她的眼,發出清淡的微光,隱約似水波蕩漾,“我不鬧了好不好?我認真學,你別不要我……” “我怎么會不要你?”他沖口而出。 然而這一句話竟壞了事了。眼看她嘴角微微一動,鼻子一抽,那眼眶里的淚水倏忽便錚然落了下來,她哽咽著大聲道:“你別不要我,我怕得緊,你可不能走,不能像我爹那樣……” 好像有什么將他釘在了地上,他竟然挪不動步子。他可以拍拍她,可以抱抱她,他甚至可以吻她——可是這一刻,似乎他再也不能那樣做了。 月色白得幾近透明,片刻之前的流光仿佛還絢爛在眼底,此時卻已經變成一片輕飄飄的灰。他的腦中一團亂麻,他根本不能思考,頭很痛,痛得幾乎要炸裂開來,也許是夜晚的風太涼,他不得不將衣裘攬緊了,卻仍舊感覺不到絲毫的溫暖…… “你,”他艱難地開口,話音卻干澀窒悶,“你怕什么呢?我不會走的?!?/br> ☆、第31章 入戲 她抽抽搭搭地道:“我怕,我怕宮里……那些人。太醫署在宮里……我怕……” “阿苦,”他的聲音很低,好像害怕驚動到什么,“你今年十五歲了,你差點都要嫁人了?!?/br> 她愣愣地看著他,淚痕滿臉,“那又怎樣?” “這世上有很多可怕的東西?!彼坪踉趪@息,她不能確定,他的臉隱在月光的背面,沉靜得像一痕虛影,“也許你躲不開,也許沒有人能幫你,你都要自己去面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