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嗯,清明正午?!?/br> “這人真是譚力?” “絕不會錯?!?/br> 馮賽知道張擇端眼力超絕,有回他們一起喝茶,外面樹上落了幾只鳥,張擇端都能一一說出那些鳥的細微差別。張擇端若說是譚力,便一定是譚力。 馮賽盯著畫上的譚力,又是一陣納悶。清明那天,炭行的人正在到處找譚力,譚力為何會躲在這只船上? 第十七章 真錢、假錢 精其理之道,在乎致其一而已。 致其一,則天下之物可以不思而得也。 ——王安石 一連幾天,馮賽都沒有找見顧震。他和邱遷、崔豪及孫獻,也都沒再查出什么新線索。而那些已知的,仍然只是一堆亂線,始終理不清楚。尤其是汪石,竟在一個月前就已經死去,越發斷了前路。大理寺遣人來催問,馮賽也不敢說出來,只能暫時瞞著。 悶堵憂煩了幾天,馮賽又來到香染街口,想尋訟絕趙不尤打問梅船的事情,但那訟攤仍空著,已經很多天不見趙不尤。他茫然回身,望向對面的紙馬攤,攤子上堆滿了各色紙錢、冥器。他忽然想起崔豪無意間說過的一件小事,再聯想到藍猛那些舉動,似乎隱約明白了左藏庫飛錢的玄機,忙驅馬趕到爛柯寺后面,去找崔豪。 這時已過正午,敲了半天門,耿五才光著膀子、趿著鞋開了門,眼睛微有些紅腫,像是哭過一樣。 “耿五兄弟,你?” 耿五卻低下頭,并不答言。馮賽往里一望,崔豪和劉八還躺在炕上,竟都鋪蓋著嶄新的錦褥繡被。這一向他們的穿著也大為不同,都是絹衫緞衣,不知是哪里來的錢,馮賽也不好過問。 “馮二哥,”崔豪從被窩里爬起來,“你莫問他,他正傷心著呢。他相中了梁家鞍馬店的那個小韭姑娘,還沒來得及尋媒人提親。今早卻聽人說,小韭姑娘被人殺了。他回來后,哭了一大場,剛剛才止住。唉!” 這時耿五已經爬上炕,用繡被蒙住了頭。劉八也爬了起來,問候了馮賽一聲,隨即湊到耿五身邊,拍了拍:“想哭就痛快哭,哭完就了當了。比她俊的姑娘滿天下都是,過一陣等你緩過來,我和大哥給你好好相看一個?!?/br> “馮二哥,你來是有事吧?!贝藓缼紫麓┖昧艘律?。 “嗯。我想請你再勞碌一趟,幫我去問清楚一件事……”馮賽將崔豪上回說的那件小事告訴了他。 “這個和咱們的事有關?” “嗯。我大致猜測應該有關聯?!?/br> “好!我這就去?!?/br> 崔豪跳下炕,穿好鞋子,走到院子里,院墻墻根一棵梨樹上拴著三匹馬,崔豪解開其中一匹。馮賽看見又一愣,他們竟然有馬匹了。 “馮二哥,你在爛柯寺等我消息?!贝藓罓狂R出門,上馬揮鞭,疾馳而去。 馮賽回到爛柯寺,才進寺門,小和尚弈心拿著封信迎了過來:“花隨東風去,雁送南信來?!?/br> 馮賽接過一看,竟是哥哥馮實的來信。他忙拆開,站在院子里急急讀起來,讀過一遍后,心里許多疑竇隨之而通。他忙又細細重讀了一遍,而后望著庭中那株發出新綠的梅樹,凝神細想。 先前那些凌亂線頭,像是活了一般,一根接一根,漸漸連了起來,前因后果,如此這般…… 事情太過迂曲復雜,只在心里想,已經有些應付不過來,他忙折下一根梅枝,彎下腰在地上寫畫起來。江州、廣寧監、河豚、錢監自盡、綱船、考城、鑿冰船、糧絹荒、母錢、官貸、范樓、汪石死、左藏庫、飛錢、炭魚豬礬……畫完之后,他才直起身,望著地上那一大串字和線,像是大夢初醒一般,怔在那里,心底一陣陣發冷。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回過神,發覺烏鷺和弈心站在佛殿前,一起望著他。 “理順了?”烏鷺問。 “嗯。大致已經清楚?!?/br> “善哉?!?/br> “千轉嶺間水,一朝出山來?!鞭男囊搽p手合十,微微笑著。 “多謝禪師和弈心小師傅,其中還有一個要緊關節尚未打通,我得去和朋友商議。崔豪若來,煩請禪師讓他到十千腳店去找我?!?/br> 馮賽忙出了爛柯寺,快步走向十千腳店,快到時,卻見孫獻在前面慢慢走著。他幾步趕上去:“孫兄弟,我正想找你,事情我已經大致想明白,你我一起到十千腳店細說?!?/br> “太好了!” 兩人一起到了十千腳店,找見周長清,引見過孫獻后,一起到樓上,點了三盞茶,坐了下來。馮賽先將哥哥馮實的信遞給周長清,周長清讀完后,又遞給孫獻。 孫獻讀罷,納悶道:“這信除證實了汪石和他那四個同伙是從廣寧監逃出來的外,并沒有什么新線索啊?!?/br> “不,信里還解釋了汪石那五萬貫本錢的來由?!瘪T賽笑著搖搖頭。 “哦?我怎么沒看出來?” “你是說和錢監蘇敬的死有關?”周長清問道。 “嗯,事情得先從工錢說起。汪石是去年夏天從一條隱秘xue道里逃走,當時想拉那四個同伙一起走,那四人卻想等拿到拖欠了半年的工錢再走。然而,他們最終還是沒能等到工錢就逃了。古怪的是,他們才逃走幾天,工錢就發放了?!?/br> “這和汪石那五萬貫本錢有什么關系?”孫獻問。 “這里有幾個日期,都在十月頭幾天——初一,汪石那四個同伙逃走;初三,廣寧監發放拖欠的工錢;初五,廣寧監那十萬貫新錢起運;初六,監官蘇敬一家亡故?!?/br> “這幾件事日子接得很緊,難道都是汪石設計好的?但這幾件事之間,看不出什么關聯哪?!?/br> “疑點在監官蘇敬妻兒的死因里?!?/br> “蘇敬妻兒都是中了河豚毒死的,有什么疑點?” “當地仵作查出蘇敬妻兒是中了河豚毒,這一點恐怕不會錯。不過他查毒的方法有個遺漏?!?/br> “什么遺漏?” “那位仵作是剖開了蘇敬妻兒的腸胃,發現其中的食渣,才查明了死因。但是,吃河豚中毒的人,都先會嘔吐、痙攣,接著才昏迷死去。那仵作只需要查驗地上的嘔吐物,便可以驗證死因,何需剖開腸胃?” “難道是沒嘔吐?” “不,是沒在那里嘔吐?!?/br> “沒在那里嘔吐?!你是說蘇敬的妻兒不是在家里中的毒?” “嗯。證據在他家右邊那個鄰居?!?/br> “那個茶商家?但信里什么都沒有說啊?!?/br> “蘇敬的那對小兒女?!敝荛L清忽然道。 “對。那茶商的妻子體弱多病,聽不得隔壁蘇敬的兒女吵鬧,讓仆婦買了些東西,送過去說過兩回。之后那一陣,蘇敬家就安靜了?!?/br> “兩個不懂事的頑童,你讓他們安靜一兩個時辰都難,何況幾天?”周長清道。 “蘇敬妻兒那幾天不在那宅子里?”孫獻問。 “嗯?!?/br> “那他們去哪里了?” “應該是被人綁走了……”馮賽話一出口,立刻想到自己妻女,心里一抽。 “哦?你從哪里看出來的?” “有三處,第一處是蘇敬家雇的那個廚婦,事發前幾天,她的父親忽然病故,她回去奔喪?!?/br> “這件事就更遠了,有什么關聯?” “那廚娘的父親是個漁夫,常年在潯陽江水上捕魚,卻淹死在水里,這略有點不尋常?!?/br> “這倒是,那另兩處呢?” “第二處是,對面水飲攤的老婆婆說,那幾天蘇敬的妻妾都沒有出門;第三處則是左邊那宅子?!?/br> “那個書生?” “嗯,那書生李二郎恰好在九月最后兩天賃了那宅子。事發后,又立即不見了。據那牙人描述,那書生還帶了一個仆人,二十七八歲,有些魁梧。我猜那仆人正是汪石?!?/br> “汪石?!那書生呢?” “那書生應該是汪石同伙,至于是誰,尚無法推斷。但他們賃了隔壁那宅子,恐怕先害死了那廚娘的父親,借此支開了那廚娘,再趁蘇敬去了廣寧監,夜里翻墻過去,那家中只有兩個弱女子和兩個幼童,很輕易就能制住。而后從墻頭搬過去,幽禁在隔壁宅子里。所以,那幾天蘇敬家十分安靜,賣茶飲的老婆婆也就沒見到他的妻妾出門。蘇敬恐怕到死也想不到,自己的妻兒竟被人綁架在隔壁?!?/br> “這都是你的猜想,似乎證據還不夠?!?/br> “更大的證據是工錢。廣寧監一直拖欠工錢,自然是上頭官府賬目虧空。廣寧監每年鑄造的錢幣,除了當地州府余留少量外,其余都要運到京城左藏庫。蘇敬只是個監官,即便想給工匠們發工錢,其實也無能為力。但偏偏在那幾天,工錢竟然全都發放了下去?!?/br> “你是說他挪用了錢監上的錢?” “廣寧監有三千多礦工,其中大半是囚徒,不需要發工錢。雇的工匠大概是一千人,一個人每月算五貫的話,一千人就是五千貫,拖欠了十個月,便是五萬貫,不是一個小數目。而當時廣寧監新鑄的十萬貫正要發運出去?!?/br> “汪石這樣一個盜匪,綁架蘇敬的妻兒,是為了逼他給那些礦工發還工錢?” “嗯。汪石這個人并不全是個惡徒。相反,據那個老礦工說來,汪石是一條慷慨重情、鋤強扶弱的漢子,他逃走時偷了監上八貫錢,竟留了五貫給那生病的老礦工。僅從這一點來看,他的確做得出這種事情?!?/br> “這么說,廣寧監的那十萬貫新錢,五萬貫發放給了礦工,五萬貫被汪石拿走了?” “沒有。初三發了工錢,初五十萬貫錢綱就起運了?!?/br> “汪石自己沒得錢?哪怕這樣,廣寧監缺了的五萬貫,如何在短短三天之內補齊?” “汪石若直接將五萬貫錢拿走,恐怕走不出江州府界,就會被捉到。這里面藏了一個更深的計謀?!?/br> “什么計謀?”孫獻皺起眉頭。 “假錢?!敝荛L清道。 “對。蘇敬私自將錢監上的五萬貫錢發給礦工,是死罪。若沒有好的遮掩方法,他再愛自己妻兒,恐怕也不敢這么做。汪石應該是替他想好了遮掩的法子,他才為了妻兒的性命,冒險一試?!?/br> “用五萬貫真錢換十萬貫假錢?” “嗯。輦運司去廣寧監驗收那些新錢時,一般只會點檢數目,絕不會想到那十萬貫竟會是假錢?!?/br> “運到左藏庫的那十萬貫全是假錢?!”孫獻瞪大了眼睛。 “這后面又藏著好幾層計謀,我們先將廣寧監的事情說完。這里就得講到谷家銀鋪的谷氏兄弟。說起來,這整件事,我是牽線人。其實,去年夏天我就已經見過一回汪石……” “???!” “當時,汪石還只是在街頭尋工的窮力夫,和另兩個人一起找到我,求我替他們尋一個活路,那時我并沒有留意到他,將他們引薦到谷家銀鋪,去了之后,汪石并沒有被選中。不過,我估計他對廣寧監一直懷恨在心,想要報復,想好這套計謀后,又去尋過谷坤。谷坤的哥哥谷乾在江西開銅礦,傳說他們兩兄弟在做銷熔銅錢、偷鑄銅器的違法買賣,這買賣有十倍之利。只是東南錢荒一向嚴重,很難找到太多的銅錢。五萬貫新錢無疑是個天大的數目,給了他們,便是五十萬貫。另外,谷乾既然能銷熔銅錢,恐怕也能造假錢。汪石便說動他們兄弟兩個合謀,將廣寧監的五萬貫新錢換成十萬貫假錢。其中汪石便能分到幾萬貫?!?/br> 孫獻聽后,直瞪著眼,微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周長清卻嘆道:“這汪石正正邪邪、善善惡惡,實在難以評判。但他不該毒殺了蘇敬的妻兒,害得蘇敬自盡。這手段太狠毒?!?/br> “我隱約覺得下手毒殺蘇敬妻兒的并非汪石,而是另一個人?!?/br> “那個書生?” “嗯,那個叫李二郎的書生,他這么做,既能滅口,又能長久控制汪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