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看你臉色這么差,恐怕連飯都沒吃吧?!?/br> “嗯,忙得沒工夫吃?!?/br> “那咱們就在這院里喝幾杯,正好賞月?!?/br> 周長清吩咐伙計先煮了碗面給馮賽,又讓置辦了些酒菜。兩人就在院中那棵大杏樹下小桌邊對坐。明月清輝,夜涼宜人。馮賽已經疲乏不堪,吃過面才覺得有了些氣力。他將鮑廷庵、鮑川的事細細講給周長清聽。 “這其中的確有古怪。你忘了一件事?!?/br> “什么?” “鮑廷庵之為人?!?/br> “哦?”馮賽先是愕然,隨即恍然。 鮑廷庵視財勝命,人稱“鮑算子”,對于“母錢”,恐怕比秦廣河、黃三娘更容易輕信。然而,他不像秦廣河、黃三娘恩德必報,想要用弄丟“母錢”再歸還給他的法子,決計打動不了鮑廷庵。汪石想要借此讓他擔保百萬貫官貸,幾無可能。 “汪石施行‘母錢’騙局前,自然是深入打探過這三位的底細。他不會不知道鮑廷庵這貪吝性情?!敝荛L清繼續道。 “鮑廷庵的‘母錢’也的確沒有丟失,至死都攥在手里?!?/br> “但鮑廷庵的死,一定與‘母錢’有關?!?/br> “鮑川?”馮賽似乎發覺了什么,心中急閃念,卻始終捉不住。 “你懷疑鮑川?” “最終答應替汪石擔保官貸的是鮑川?!?/br> “但他當時去了山東?!?/br> “原來如此……”馮賽猛然想到鮑川缺了的手指,頓時呆住。 ——汪石一開始針對的便是鮑川,而非鮑廷庵! 汪石最擅長找人的弱處下手,他事先必定打探過,知道鮑山、鮑川兩兄弟彼此不和,而鮑廷庵則偏愛幼子鮑川。鮑川才干遠在兄長之上,獨吞家業的野心自然也遠過其兄。鮑家父子三人中,鮑川之野心無疑是最大的弱點,最好下手。 汪石恐怕是先去和鮑川密謀過,答應替他除掉兄長,獨掌家業。而條件則是完事之后替他擔保那百萬貫官貸。鮑川雖然聰明過人,絕不會輕易上當,但若聽了汪石周密謀劃,恐怕很難不動心——關鍵在于他那根生有黑痣的小手指。 第一步:搬演那套騙局,讓鮑廷庵相信“母錢”。 第二步:讓鮑川借尋購糧食,遠離汴京,同時也遠離殺父嫌疑。 第三步:鮑川到了考城,夜里和幾個經紀一起吃酒,借故出去解手。汪石的同伙應該已經等在外面,恐怕就是那個炭商譚力。鮑川自己動手,或讓那同伙幫忙,砍下他那根生有黑痣的手指,再故意惹狗咬叫,讓同行的那幾人相信他的手指是被狗咬掉。 第四步:汪石同伙將那根手指連夜帶到京城,裝在小盒中。第二天等在路上,攔住鮑廷庵,讓他看那手指。鮑廷庵自然認得自己兒子的手指。汪石的同伙這時便可以要挾——鮑川在他們手上,鮑廷庵必須在“母錢”、鮑川和鮑廷庵自己性命三者之中,選一樣,期限是三天。鮑廷庵隨從阿封遠遠看見,那人臨走還握了握鮑廷庵的手,那恐怕不是握,而是給了鮑廷庵一小丸毒藥。 第五步:到第二天晚上,汪石找人裝作送信的仆役,召集糧行各大糧商次日議事,其中也包括鮑山。 第六步:鮑山早上服侍鮑廷庵吃過藥,出門去糧行赴會。而鮑廷庵則知道三天期限已到,他愛財如命,自然舍不得交出“母錢”;至于鮑川,是他最愛之子,更不忍拋棄;剩下的,便是自己一條老命。那三天,鮑廷庵心里恐怕經過了百般熬煎,最終才下了決心—— 自己服毒,保住兒子,留住財源。 【銅篇 飛錢案】 第一章 便錢公據 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 ——王安石 馮賽早早起來,挑了一挑水,在爛柯寺廚房里燒熱,好好洗了個澡,換上了昨夜新洗凈的衣衫。 衣服雖晾了一整晚,仍有些潮。他低頭整理衣襟時,一恍然,似乎又回到了當年初來京城時的樣兒。那時獨自一人,無親無友,又沒有余錢,要愛清潔,有時便等不及衣服干透就得穿上身。但自從娶了邱菡以后,便再也沒有這樣過。想起妻女,他心里又一陣揪痛,不知道這一劫還要多久才能歷盡,更不知道妻女是否……他不敢深想,忙強斷掉念頭,回到手頭的事情上。 昨晚猜測出糧行行首鮑廷庵死因后,他原本打算當面去問鮑川,以作確證。但和周長清一商議,事情若真是如此,鮑川必定抵死不認。他和汪石密謀時,一定極其隱秘,不會讓外人知曉。鮑廷庵得病之前,在途中遇見的那人是誰,也并不知曉。他的隨從阿封當時又被支開,只遠遠見到兩人說話,甚至連遞物都沒看清楚。那人恐怕要挾鮑廷庵不許讓任何人知曉,鮑廷庵若真是自己服毒自盡,連在房中服侍他的妻妾都沒看見。當時鮑川又遠在外地,與此案毫無關聯。 目前一切都只基于推測,人證、物證全無。去問鮑川,不但問不出什么,反倒會驚動他。若還遺留著些證據或線索,也會被他清除掉。只有找見汪石,一切真相才能大白。 好在鮑川之兄鮑山的案子被刑部駁回,人還活著。馮賽想起豬行的那樁兇殺案,豬行行首魏錚的兩個兒子被殺,他手底下總管魏大辛又丟了兩千萬便錢鈔,魏大辛被指為兇手。那個豬商朱廣竟主動將兩千萬便錢鈔送回,并附上短信,承認自己殺了魏錚兩個兒子,替魏大辛解了冤情。朱廣行事雖然詭異莫測,至少還有一番義氣,不愿誣人,敢作敢當。若那天在途中攔住鮑廷庵的也是朱廣,或者他的同伙,但愿他們也會不忍鮑山被冤殺父,設法替他開罪。 無論如何,眼下還是該全力找到汪石的下落。 但汪石現在哪里? 馮賽毫無頭緒,周長清倒是想到了一條線索——正月間,汪石低價搶走馮賽的交引主顧,又來找見馮賽,買走他手頭所有的存貨,借此來打動馮賽。問題在于,他的那些交引來自何處?從這里入手,也許會查出些什么。 汴京城大小交引鋪有上百家,不過汪石當時買到的交引數量不少,他又得搶馮賽的先,應該是從大交引鋪買的。除了周長清外,汴京大交引鋪算起來只有七八家,大交引牙人也不過五六個。 馮賽離了爛柯寺,去艄二娘茶鋪吃了碗雜辣羹,隨后便進城去尋那幾個交引牙人。 同行天生三分仇,京城交引生意中,馮賽做得最大,小一些的牙人倒沒什么,那幾個大牙人則一直都心懷嫉妒,平日見了面,雖然都算和氣,言語之間卻始終存著些敵意。 馮賽在路上想:眼下自己落了難,再見他們,恐怕會是另一番景象。 果然,找見其中一個牙人時,那人笑著迎上來問候,語氣卻不似往日相敬。目光中暗藏著歡喜,不住上下打量馮賽,自然是想看馮賽的落魄霉樣兒。沒找到想見的慘狀,似乎有些失望,頓時沒了興致。馮賽自然明白,卻沒有心思去介意,盡量和和氣氣向他打問汪石,那人卻說從沒見過,借口有事便走了。馮賽又去尋其他幾個,每個牙人見到他的神情語態幾乎都一樣,區別只在遮掩多少。至于汪石,則都搖頭說沒見過,更沒跟他做過交引生意。 馮賽盡力觀察,卻分不清他們究竟是真未見過,還是不愿說。 世態炎涼他早就經多見慣,但此時心氣正弱,難免觸動,他不由得輕嘆一聲,想起昨晚和周長清談及人心,講到第三層信——信人。 馮賽一向以為自己有觀人、識人的眼力,只要自己多加小心,別人可不可信,有什么要緊?然而,經歷了這些磨難后,才發覺這是極要緊的事,他卻再不敢輕易信人。心里一旦有了這疑懼,每走一步、每見一人、每說一言,都忽然變得十分艱險。就如一直在平地上走著,忽而發覺腳下不是地,而是冰,且隨時會裂,人便連腳步都不會邁,不敢邁了。 他不愿意這樣,但如何才能信人? 邱遷擔著兩只木桶又去挑水。 快走到巷底時,他的雙眼不由自主盯向左邊最后一扇院門。那門仍舊關著,他稍稍放慢腳步,盡力豎耳細聽,里面隱約傳出些聲響,似乎是銅錢碰擊聲,但不能確認。 剛走到那院門前時,門忽然打開,嚇了邱遷一跳。一抬眼,見一個后生從里面走了出來,和他年紀相仿,穿著半舊的布衣布褲,也挑著兩只木桶。邱遷忙側過身,略停了停,讓那后生先走。那個后生看了邱遷一眼,似乎有些戒備,隨即伸手拉住門環,將門虛掩上。 門扇關上那一瞬,邱遷一眼瞅見,那院子大小和銀作院差不多,中間大屋的門敞開著,幾個人坐在一張長條木桌前,桌上高高堆著銅錢,那幾個人正在用麻繩串錢。 那個后生關好門后,又瞪了邱遷一眼,邱遷忙低下了頭。那后生走到井邊,放下桶,搖起轆轤。邱遷在一旁偷偷瞧著,極想開口打打招呼,閑聊幾句,以便打探些東西。但他一向不太會和人搭訕,嘴巴動了幾下,終究沒能發出一點聲音。 那后生很快便灌滿了兩只木桶,隨即挑起來就走,一眼都沒瞧邱遷。 地下暗室的門開了,一道燈光映了進來。 邱菡一直在黑暗中坐著,猛然見到光,眼睛被耀晃得有些難受。進來的是前幾回那個綠裙婢女,她左手提著盞燈籠,右手拎著銅水壺。她朝邱菡和柳碧拂各望了一眼,隨即將水壺放在門邊,轉身就要出去。 柳碧拂站起來道:“把燈給我們點上吧,她不會再燒屋子了?!?/br> 那婢女停腳回頭望向柳碧拂,有些愕然,隨即又轉頭望向門外那壯漢。 柳碧拂走到門邊,朝門外道:“放心,她不會再做那種傻事?!?/br> 那婢女將燈籠向外伸去,照出那壯漢的側臉,壯漢望著柳碧拂,略猶豫了片刻,朝那婢女點了點頭。那婢女回身走到屋子中間的小桌邊,將手伸進燈籠,取出里面的半截蠟燭,用燭焰點著了油燈的燈芯。屋里頓時亮了許多。 邱菡見柳碧拂站在桌邊,望著燈焰,臉上冷淡淡的,略透出些倦意。 孫獻不死心,又折回汴河北街,挨家打問藍猛的去向。 然而,整條街上各店鋪里的人都沒有留意藍猛是何時離開的,都說他家小酒店還是照舊開到深夜才關的門。早上卻不見他們開門,隔壁小食店的鄭八有些納悶,過去一瞧,才見門從外面上了鎖。倒是鄭八的渾家記起來,她半夜起來溺溲,似乎聽見隔壁門響,而后有驢子的蹄聲,往東邊去了。當時昏昏蒙蒙,也沒多想。 看來那對男女只帶了銀錢細軟,半夜騎驢偷偷溜走的。孫獻忙跑到東邊,找魂一般,來來回回找了一整天。往東邊的旱路,既可以往東去應天府,又可以往北去大名府,途中又不斷有岔路,半天騎驢至少跑了幾十里,若再換乘馬車或船,到哪里去找?看日頭西落了,也再走不動,他才拖著兩條乏腿慢慢回家,連罵人的氣力都沒了。 才走到院門前,就聽見里面傳來說笑聲,一個是自己妻子姚氏,另一個聲音也是女的,很熟,卻想不起來。他推開門一看,妻子坐在梧桐樹下的竹椅上,面前小木桌上擺著茶碗和一些干果吃食,一個婦人背對著門坐在一只小凳上。兩人正嗑著榛子,呱呱說得正歡。 見到孫獻進來,他妻子只瞟了他一眼,也不起身,照舊嗑著榛子。那婦人卻忙站起身,回過頭時,孫獻才認出來是父親在時,家里原先雇過的仆婢阿豐,二十出頭,模樣還算周正。 “小相公!”阿豐忙低首欠身問候。 “哦。你何時來的?”孫獻隨口應付。 “她來了一下午了,帶了半只鵝、幾樣菜蔬來,還有這些干果,說是孝敬我們兩個?!?/br> “來坐坐就是了,還破費什么?”孫獻只想進去歇息。 “多久沒來拜望小相公、小娘子,今日店里得閑,才趕忙跑過來了?!?/br> “咱們家前前后后雇過七八個人,只有她最長情,還記著我們。如今她也不往人戶里去了,嫁了個勤快漢子,兩口兒都在城南邊大酒樓里幫工,每個月吃住不要錢,能凈落十貫錢呢……” “哦……你多坐會兒,吃了飯再走?!睂O獻聽妻子話語夾酸,更不耐煩,向屋里走去。 “我也得趕緊回去了,晚間酒樓里客人多?!?/br> “那我也就不留你了,如今我這家不像往日,也拿不出什么像樣的飯菜招待你?!币κ习胨岚霊械?。 孫獻進屋坐下,見桌上果然放著半只燒鵝、幾碟菜,他倒了碗冷茶,大口灌下。院中兩個婦人又絮叨半晌,阿豐才走了。 “我吃了好些果子,已經飽了。你若餓了,就吃桌上的菜,廚房里還有昨天剩的饅頭。哎,你瞧阿豐,都開始穿綾衫了,說話聲氣也壯了。她丈夫爭氣,兩口兒在那個什么飯樓,好吃好住,養得白胖胖的,那臉比我都白細了……” 孫獻卻呆坐著,一句沒聽進去,心里又乏又悶,像是堆滿灰的冷灶一般。 馮賽不甘心,跑了一整天,問遍了京城交引行的人,但都沒打問出汪石的交引是從哪家交引鋪買的。 他攤上官司和傾家蕩產的事已經傳開,今天一路上各般的目光神色,倒是嘗了個遍。他只能苦笑而嘆:自己一路太順,炎涼滋味嘗得不夠,這回算是一齊補上了。眼下除了找見汪石、救回家人,哪里還有值得介意的事。 他騎著馬,背著夕陽,出城回到爛柯寺,見十千腳店的伙計姜哥候在寺門外,迎上來道:“馮相公,我家相公請你過去,有件事要商議?!?/br> 馮賽隨著姜哥一起來到十千腳店,周長清仍在后院,笑著道:“總算找見你了,下午我派了好幾個人到處尋你?!?/br> “周大哥,你打問到什么了?” “汪石不是從交引鋪買的交引?!?/br> “榷貨務?” “嗯?!?/br> “唉,我怎么早沒想到?!?/br> “他那些交引也不是買的?!?/br> “哦?” “他是用陜西便錢公據兌換的?!?/br> “和我們路數相同?”馮賽一驚。 由于西北邊關糧草常年需要補給,人力物力消耗極大,??砍?,難以為繼。大宋便推行“入中”之法,商人運送糧草到邊關,朝廷給予高價償還。不過,償還時用什么錢支付,便成了問題。 大宋錢幣,大多數路州都用銅錢,只有四川用鐵錢。陜西和四川交界,常有茶鹽絹帛生意往還,陜西便成了銅錢、鐵錢混用之地。有宋以來,商業繁盛,自古未有。唐代玄宗最盛時,一年鑄造錢幣也才三十萬貫,而到大宋神宗元豐年間,一年鑄錢則超過五百萬貫!鑄幣數量遠超唐代數十倍。盡管如此,銅錢卻始終不夠用。再加上大遼、西夏,甚至東南海外諸國,都用大宋銅錢,雖然朝廷嚴禁銅錢外流,每年仍有大量銅錢流向外國。因此,大宋常年處于“錢荒”之困。 至于四川鐵錢,比銅錢幾乎要重一倍,一貫鐵錢有七八斤重,超過五貫錢,人背起來就十分沉重,攜帶更加不便,到外路州也不能使用。為免除鐵錢過重之患,蜀地商人自行創制出一種紙錢,名叫“交子”。起初,交子只在幾十戶巨商之間流通兌換,用來代替鐵錢。后來由于出現弄假、拒付等糾紛,便由官府收管印發。但交子始終只在四川流通,后來才擴延到陜西。 陜西官府在償還糧草入中的商人時,為緩解錢荒和錢重,便印制了“便錢公據”,一張紙據,標明錢數,蓋上官府印信和防偽暗圖,不但輕便,而且節省了銅錢。入中商人領到便錢公據,到京城汴梁就可以兌換銀錢或貨物。 為擴大茶鹽鈔引的出售量,朝廷又推新法,陜西便錢公據只能去榷貨務兌換茶、鹽、礬、香料等鈔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