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難道是住在朋友家中?” “妓館?” “這個還不知道?!?/br> 孫獻聽了,暗暗納悶,看來這汪石行事果然詭秘。于是他道:“三位老哥先飽飽把飯吃好,而后再分頭去打問這汪石的落腳處?!?/br> 馮賽想到了一個疑點,一早爬起來,便匆匆趕到黃三娘的絹店。 這雖然是京城最大的絹店,門臉卻并不宏闊,只比街市普通店面大一些,也不零賣,常年只往各大絹鋪送貨。因此店里不見絹匹陳列,只設了二十幾張檀木桌椅,正面靠墻一大幅荊浩山水畫屏,兩邊墻上懸掛名家字畫,像是大戶人家的堂屋一般,一派淳雅。 馮賽知道黃三娘近年來已經很少親自到店里來,便徑直走了進去。迎客的仆役認得,笑著上前拜問,馮賽問道:“范先生可在?” “馮二哥!”范籍正已經笑著從后面走了出來。 范籍正四十來歲,樣貌溫樸,是黃三娘家的賬房。他原先是個儒生,屢考不中后便斷了這念頭,轉而替人做賬。自從黃三娘招贅了方聰后,方聰便不再做賬房。黃三娘托馮賽替他尋個穩靠的人,馮賽和范籍正一向親熟,便舉薦了他。范籍正來這里已經多年,事事穩重謹細,很得黃三娘倚重。 兩人互相拜問過后,范籍正引著馮賽走到后面的書房,落座上茶。馮賽等仆人出去后,才道:“范兄,我是來打問一件事。按理來說,這種事不該多嘴動問,不過此事關系重大,不得不問?!?/br> “可是汪石的事?” “嗯。不過我要問的是三娘宅中私事?!?/br> “她丈夫?” “嗯?!?/br> “馮二哥認為她丈夫的事和汪石官貸有關?” “我只是猜測?!?/br> “其實我也在疑心,不過這事又不好多言?!?/br> “是。我也是猶豫再三,才來向范兄打問。今日所說的話,僅止于你我之間,還望范兄多擔待?!?/br> “那是自然。其實……三娘攆逐丈夫一事,的確和汪石有關?!?/br> “哦?” “方聰在外面養那小妾其實已經有兩年多了,宅中上下許多人都已知曉。但你也知道三娘為人,從來以禮自持,自重敬人,最不喜底下人傳三傳四。方聰又慣會籠絡人,一向待下人和氣。因此,這事宅里宅外從來沒人敢告訴三娘……” “是汪石透露給三娘的?” “應該是。汪石 第二回拜訪三娘后,他才走,三娘就命幾個仆婦攆到那小妾宅子里,要了件東西回來?!?/br> “什么東西?” “一枚銅錢?!?/br> “一枚銅錢?” “是。那幾個仆婦去了那小妾宅子,既沒罵,更沒打,只從她身上搜出來一枚銅錢,而后就走了。不但我們,連那幾個仆婦也不知道其中原委,大家都很納悶?!?/br> 馮賽頓時想起黃三娘頸上掛著一枚銅錢,“母錢”? 范籍正繼續道:“當天晚上,三娘就給了方聰一箱銀子,攆他走了。方聰沒臉再在京城待下去,聽說第二天就搭船回鄉去了。那小妾原是個妓女,又回妓館去了。汪石先是救了絹荒,又把方聰養妾的事透露給三娘。三娘心腸最柔善,感念他兩番恩德,便替他擔保了那筆官貸。若汪石真是仁人君子,倒也好。若他居心不良,三娘這回便要大大傷元氣了?!?/br> 馮賽一邊聽,一邊暗暗吃驚:又和“母錢”有關? 黃三娘的“母錢”為何會在那小妾手里?恐怕是方聰偷去給了她,他想把黃三娘的財氣轉給那小妾。黃三娘又為何知道“母錢”在那小妾手中?應該是汪石透露的。不過——那個小妾偷得黃三娘的“母錢”,這是極隱秘的事,汪石又是如何得知的? 汪石的計謀是“施恩術”,為了打動黃三娘,必定四處打探她的弱處。許多人都知道方聰在外面養妾,這個還好打探。但方聰將黃三娘的“母錢”偷給小妾,自然無比小心。黃三娘雖然性情和善,畢竟是汴京絹行行首,方聰和那小妾絕不敢輕易告訴別人,除非…… 馮賽忙問:“昨天我去拜見三娘,見她脖頸上掛著一枚銅錢,可是從那小妾手中奪來的那枚?” “是。聽仆婦說,奪回來后,三娘就掛在了頸上?!?/br> “這之前三娘沒有掛過?” “沒有?!?/br> “奪回那銅錢是哪一天?” “元宵節才過完沒幾天,我記得那天汪石的那些絹運過來后,開始往外發賣,我忙亂了一整天,回家后才聽渾家說起這事,我查一查……”范籍正從旁邊架子上找出一本簿記,翻檢了一陣,確認道,“是正月十九?!?/br> 馮賽聽后心里一震,隱約看出了其中驚人計謀。 第十四章 做戲、替身 知敝,則所以待人者盡矣。 ——王安石 孫獻打發走黃胖三人,慢慢踱了回家。 才一進門,他妻子就豎起眉毛問:“那三個混賴貨又來騙吃?” 孫獻不愿搭理,那婦人卻仍叨念個不停。孫獻見家也沒掃,水也沒燒,心里頓時火起,抓起墻邊的掃帚就朝妻子扔去。婦人沒躲及,小腿被砸到,趁勢坐倒在地上,雙手拍著地哭起來。 孫獻不耐煩,懶得多說什么,轉身摔門就出去了,心里氣悶無比。想當日每天有銀錢進袋,家里雖請了兩個仆婢,妻子卻仍勤快得不得了,凡孫獻吃穿動使,她嫌仆婢不干凈,都要親自打理。每日回去,夫妻兩個談談說說,何等和氣?這銀錢才斷了十來天,她就變成這副模樣。 想起昨天傍晚去藍威酒肆,那兩口子親親甜甜的情景,他心里越發不痛快。悶走了半天,才想,若不查出那十萬貫飛錢的下落,生計沒有著落,這往后恐怕天天都是如此。于是他走進一間茶肆,要了碗茶,一個人坐著收神細想。黃胖三人分頭去找汪石的下落,我這里還是該再查問一下庫監藍猛的底細。從昨天藍威的言談看,他滿心認定弟弟藍猛是冤死,似乎并不相信藍猛和飛錢有什么關聯。 之前從他家隔壁鄭家食店打問的情形看,這兩兄弟似乎情誼甚好,出事前一晚藍猛還去了哥哥店里,和兄嫂一起坐著吃酒說笑。但第二天,戶部的人就要去左藏庫領取庫錢,藍猛若真的和飛錢有關聯,應該會慌怕,怎么會有興致吃酒說笑?難道他真的和飛錢無關,并不知情? 不對……藍猛若真的和飛錢無關,出事當晚,為何會猝死在獄中被人滅口?那一庫錢飛走,雖然神異,但應該是有人使了法術。不論是什么法術,都得進到俸錢庫才好施行,這就決然繞不過藍猛和那十個巡卒。不管藍猛自己得了多少,必定得有他默許、協作,甚至親自cao辦,那法術才能施行,這一條完完全全不必懷疑。 那么出事前晚,藍猛為何沒事一般,還能吃酒說笑? 對了,他恐怕是早已想好了讓庫錢飛走的計謀,也已經布置停當,有十足把握,因此才像沒事一般。第二天我父親和其他人也的的確確看到錢飛走。父親在獄里的時候,我去探視,仔細問了好幾遍,父親都說錢真是飛走的。藍猛這障眼把戲的確厲害。 十萬貫銅錢到底是怎么飛走的,飛去了哪里? 孫獻又苦想了好一陣,始終想不出一絲半毫。半晌,才忽然想到一點:藍猛施飛錢法術,弄走那些庫錢,整整十萬貫,他自己就算只得極少一部分,也絕不會是個小數目。他獨自賃屋住,得來的那些錢放在哪里?應該是在他賃的那院宅子里。他死后,他哥哥藍威去過那宅子,將他的東西全都搬走了,其中必定有錢,而且不少。 得再去問問藍威。 “秦伯,有件事得再問您?!?/br> “什么事?” “母錢?!?/br> 馮賽已大致猜出汪石的計謀,但必須印證自己的猜測,于是急忙趕到秦家解庫正店,秦廣河在樓上齋房里。馮賽進去第一眼便向佛龕望去,那尊金佛前供著一瓶鮮薔薇,并不見那枚“母錢”。 “哦,我怕又丟了,戴在了身上……”秦廣河從腰間取下一個褐錦香袋,解開袋口,從里面拈出一枚舊銅錢,銅錢上系著一條五色絲繩,絲繩上還繞了一根細銀線,“你又問這個做什么?” “秦伯,您是從何時、何處聽說了‘母錢’的事?” “我想想……頭一回聽見是正月十五,那天我一早去相國寺燒香,在路上聽見有人說到‘母錢’。后來又聽到幾回。怎么?” “您細細說一下那天的情形?!?/br> “那天我起得早,我那宅子離相國寺又不遠,便沒有動車馬,只帶了兩個仆從徒步走過去。才出巷口,就見兩個漢子在那里爭吵,我哪里去管這些閑事,只斷續聽到兩人竟是為一枚銅錢起的爭執,當時還覺得好笑。后來,其中一個漢子說,他那枚銅錢是‘母錢’,就是十貫錢也不能讓給別人。這便是我頭一回聽說‘母錢’。當時并不知是什么?!?/br> “ 第二回呢?” “你問這么細做什么?” “我有個推測,得從這些細處來找證據?!?/br> “什么推測?” “我暫時還不敢妄下結論,您先細細告訴我,容我找一找?!?/br> “好。 第二回也是同一天。我燒完香出來,過相國寺橋時,一個年輕書生在橋頭苦著臉求人,說他掉了件東西在河里,自己卻不會水,愿出三貫錢請人替他下水去撈。旁邊人問是什么,他說是一枚銅錢。周圍人聽了都笑,說他若不是得了瘋癥,便是在說笑誆人。我看那人衣著不俗,言語不亂,應該不是瘋子,而且滿臉憂急,也不像是在說笑,心里好奇,便停住腳看。這時有個力夫模樣的窮漢說他愿意下去,不過得先給錢。那年輕書生猶豫了半晌,從錢袋里取出三陌錢,說是定錢,等撈上來那枚銅錢,再付剩余的。那個窮漢見至少有三陌錢,也算值,便接過錢綁在腰上,跳進河里,潛下去幾回,果真撈上來一枚銅錢。那年輕書生忙去要,窮漢卻捏在手里不給。那書生立即從袋里取出一塊碎銀給了那窮漢,我瞧著快有二兩,差不多得四貫錢。窮漢這才將那枚銅錢交給年輕書生,書生拿過那銅錢,像是拿到圣物一般,雙手拈著,朝天拜了拜,這才用張絹帕仔細包好,小心放進袋里。這時,旁邊有個人問:‘這銅錢難道是母錢?’那書生聽了有些慌,并不答言,擠出人群就走了?!?/br> “這時您只是聽說了‘母錢’,并不知道詳情?” “嗯。之后在路上還見過兩回關于‘母錢’的事。一回是一個老漢在路邊哭著找他的‘母錢’,另一回是一個壯漢打一個乞丐,說乞丐偷了他的‘母錢’。這兩回也都只是聽見‘母錢’這個名兒,直到幾天后在潘樓吃酒,才聽人解釋了緣由?!?/br> “哦?什么人?” “一個唱曲的。那天汪石請我去潘樓……” “汪石?” “嗯。那是正月二十,我們頭回見面。他先來了這店里,說要投些錢,見店里有人,談事不清靜,就邀我去潘樓。當時我正在到處籌集現錢,聽他說有一筆現錢,便隨他一起去了。上了樓坐下,吃了會兒酒,他聽說我的事后,當即答應投給我兩萬貫。正說著話,門外來了個唱曲的,你知道我平日不喜這些,但那天心里著實松暢,又想答謝答謝汪石,便讓那唱曲的進來,讓她好生唱幾段。她唱完后,我要打賞錢,汪石卻搶著先給了。那唱曲的接了錢,正要起身,袋里忽然掉落一枚銅錢,滾到了桌子下面。那唱曲的忙放下琴,爬到桌子底下,找了半天才找見那枚銅錢。她站起來后,也像那天那個書生一樣,兩手拈著,恭恭敬敬朝天拜了兩拜,才仔細收了起來。我問她那銅錢可是‘母錢’,她笑著點頭。汪石在一旁聽了,有些納悶,問我,我自然也不清楚,又問那唱曲的,那唱曲的才把‘母錢’的緣由告訴了我們?!?/br> “這么說汪石之前也不知道?” “嗯?!?/br> “您的‘母錢’是什么時候出現的?” “過了兩三天,我從外面回到這齋室里,仆婦幫我換衣裳,袋里掉下來一枚銅錢。我今年折了不少錢,心里有些作怪,便揀起那銅錢,照著那唱曲的說的,讓人編了根五色絲繩,又加了根銀線,把這錢穿起來,供到了佛龕前。誰知道才過兩天,那錢忽然不見了。我問了家里幾個仆婢,都說沒看見。我當時想,財源恐怕真的要盡了,誰知道汪石碰巧又替我找了回來?!?/br> “碰巧?” “你懷疑這是他有意設計的?” “幫您換衣裳那仆婦現在哪里?” “她老父病重,回鄉照料去了……嗯?你懷疑這仆婦和汪石串通來騙我?” “這一點,大致無疑?!?/br> “不會吧?” “這還只是一件,另有一件,我得再去黃三娘那里印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