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齊全的老妻顧嬸笑著迎了出來:“小相公可算回來啦,那老木橛一直在叨噪呢。小相公要不要再吃點什么?” “不必了,溫習溫習書就睡了?!?/br> 何渙轉身進了自己房,關起門,才長舒了口氣。他不想點燈,走到窗邊桌前,坐在漆黑里發呆。外面有些月光,窗前種了一叢細竹,還沒換新葉,白天看著有些枯亂,這時映在窗紙上,竟像文仝畫的墨竹一般,清俊秀拔,滿窗逸氣??粗@夜色窗景,他的心神才漸漸平復。 就像這竹子,他自小就有股拗勁。他祖父何執中曾是朝廷重臣,官至宰相,他完全不必苦學應考,按朝廷恩蔭之例,便可輕松得一個官職。他卻不愿走這捷徑,幾次將恩蔭之額讓給親族,情愿以布衣之身贏得功名。 這兩年,他一直在開封府學勤修苦讀,別無他想,一心應考??烧l料到,這幾個月竟遭逢這么多變故,簡直如雜劇中編造的戲文,幾生幾死,看今天藍婆家情形,恐怕還沒完結。 窗紙上的竹影微微搖動起來,可能是有些小風。 何渙獨坐在窗邊,并沒有點燈。他雖然欽慕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襟懷,但并非那種凡事都能處之泰然的人,看到竹影搖動,他的心也隨之搖蕩。 再想到明天就是殿試,十幾年苦讀,等的便是這一日。他的心更是怦怦跳起來,連手腳都不由自主有些緊促。 他忽然極渴念阿慈,若她在這里,該多好…… 黑暗中,想著阿慈,越想越癡,一時間悵痛莫名,惶惶無措。滿心郁郁之情無可宣泄,便點亮了蠟燭,鋪開紙,提起筆,填了一首《訴衷情》。 思卿如醉醉思卿,竹影亂離情。墨鋒不懂別恨,剪碎一窗明。 約未定,信難憑,憶空縈。此心何似,夢里只蝶,海上孤星。 寫罷,他反復吟詠,越詠越癡,不由得落下幾點淚來,這才痛快了些。心想,或許阿慈真如藍婆所言,本是狐仙,化作人形,偶然來這世間一游。自己與她能有數月之緣,已屬萬幸,又何必貪念太多? 房門輕輕叩響,何渙忙拭干眼睛,抓了本書,裝作在讀。 齊全夫妻走了進來,各捧著一個包袱,放到床邊柜子上。 顧嬸輕聲道:“小相公,這是明早的衣帽鞋襪和筆墨硯臺,時候不早了,早點安歇吧,明天得趕早進宮殿試呢?!?/br> “就睡了,你們也早點休息吧?!?/br> “對了,傍晚有人來找過小相公?!?/br> “什么人?” “他說他叫趙不棄?!?/br> “哦?他說什么了嗎?” “他說有件要事,不過必須和小相公面談,說是關于姓丁的?!?/br> “我知道了?!?/br> 何渙面上裝作若無其事,背上卻驚出了一身冷汗。齊全夫婦兩個一起出去帶上了門后,他才憂心起來,他與趙不棄曾在朋友聚會上見過,但只是點頭之交,他為何會說這話?難道被他知道了? 何渙早早趕到皇城東邊的東華門,門前已經一片擁擠喧鬧,看來還是來晚了。 這條御街是禁中買賣之地,凡飲食、花果、金玉、珍玩等宮中所需,都在這里交易,聚集天下之珍奇,平日就十分繁盛。今天又是殿試日,舉子就有近千人,人們爭相前來圍看,黑壓壓擁滿了人,何渙好不容易才擠了進去。 若仍依照“三舍法”,何渙其實還要熬幾年才能殿試。 最先,大宋沿襲唐五代科舉制,舉子們經過州郡解試、禮部省試、天子殿試這三級科舉考試,考中者分等授官。五十年前,王安石變法,以“三舍法”變更舊的科舉法。王安石以為,三場考試絕不足以檢驗考生德行才干,而所考的經書記誦、詩詞歌賦,更難經世致用。因而,他創設太學“三舍法”,將太學分為外舍、內舍、上舍三級,太學生每月、季、年均有行藝檢試,每年又有一次朝廷公試,總計校試和公試,逐級上升,上舍上等生可免試,直接授官??荚噧热菀擦T去記誦和詩賦,考校義理辨析和時務策論。 十八年前,蔡京升任宰相,將“三舍法”推廣至州縣,科舉制被全面廢止。 何渙自幼便是依照“三舍法”,從童子學開始,按級上升。他天分未見得多高,但用心專,用功勤,又有家學淵源,一路升得順利,一直升到開封府學上舍。按理說,他還得考進入太學,經過幾年苦學,才能升到太學上舍。 可是去年年底,蔡京被免相,王黼繼任宰相。上任以來,王黼幾乎事事都與蔡京相反。于取士上,撤除“三舍法”,恢復了科舉法。 這樣,何渙便能提前應試。他因是府學上舍上等生,免除了開封府解試。上個月,他赴禮部參加省試,不但順利過關,更名列第二。 東華門前用朱紅木杈圍出一片空地,數十個御林衛士執械守護,只留一個入口,有監門官檢閱考狀。舉子們一色白布幞頭,白布襕衫,黑布鞋。何渙排在其他舉子后面,從袋中取出考狀,考狀上記錄有籍貫、姓氏、親族、保人及州府解試、禮部省試履歷。監門官仔細查看后,才放何渙進入。 何渙雖然自小就聽祖父講皇城舊事,但這是第一次親身進入,見兩扇金釘朱漆的門敞開,墻壁磚甃上鐫鏤龍鳳祥云紋樣,沿路都有執械守衛,他不禁有些氣促,看前后幾個舉子,比他更緊張,面色都有些發白。 進了東華門,迎面一座宏麗宮殿,朱欄彩檻,畫棟飛檐,琉璃瓦在朝陽下耀著金光,何渙知道這是紫宸殿,是正朔朝會之所,殿試并不在這里,而是北面的集英殿。果然,侍衛在前面列成一排攔著,有個侍衛官抬手示意,指揮舉子往右走,果然如祖父所言,監考極嚴,舉子們被視作盜賊一般。侍衛官和侍衛們全都面色難看,態度兇惡,有個舉子過于緊張,沒聽清指示,直直向前走去,一個侍衛立即將手中長戟逼向他,侍衛官大聲呵斥:“瞎了眼了?往右!”那舉子一慌,險些摔倒。 右邊沿墻有條長廊,廊頭是間宿值的大屋,舉子要先進那屋里檢身。何渙跟著隊列走了進去,里面十數個侍衛,分成幾列,逐個搜檢包袱衣物,文房四寶外,任何東西不得帶入。不但物件要細搜,侍衛更命令舉子脫光衣服,檢查身體皮膚是否紋寫有文字。已有幾個舉子脫得精光,轉著身子讓侍衛看檢。何渙前面有個舉子才脫得赤條條,兩手捂著下身,兩條腿緊夾著,“張開腿!”檢查的侍衛呵斥著,用刀鞘在他腿上重重一拍,那舉子不得不張開腿,何渙見他大腿內側密密寫了一片小字?!皵f出去!”搜檢侍衛將那舉子的衣服扔到他身上,立刻有兩個侍衛過來,挾起那舉子就往外走,那舉子頓時哭叫起來,宮城禁地,又不敢放聲,強壓著,越發讓人心顫。聽得何渙心里一陣陣難受,何苦呢,一次私挾文字舞弊,六年兩屆不得再考。再想到自己隱瞞了重罪,依律絕不許應考,他越發心虛膽寒,再顧不得害羞,走上前,將包袱交給侍衛,自己隨即脫光了衣服,任他檢驗。檢完后才從另一側門出去。 沿著長廊向北,何渙隨著其他舉子快步前行,一路都有侍衛,何渙只敢偷眼向左手邊張望,心里默默數著,文徳殿、垂拱殿、皇儀殿,四下寧靜,只聽見足音沓沓。前面舉子開始左轉,離了長廊,向左邊一個院門走去,集英殿到了。 進了院門,一個極開敞的庭院,鋪著青石地磚,面南一座宏偉大殿,佇立于清晨朝陽之中,朱紅青碧,彩繪煥然。一陣翅響,何渙抬頭一看,幾只仙鶴從殿頂檐間飛起,翔舞于朝輝之中。何渙從未目睹過這等神異肅穆場景,不由得深呼了一口氣。 “看榜尋自己座號!”一個侍衛官喊道。 何渙轉頭一看,旁邊墻上貼著一大張榜單,他走過去找到自己的名字,是西廊二十三號。庭院兩邊兩條長廊,廊上用青縵隔成一個個小間,每個小間擺著一副桌椅,桌上都立著個木牌,上寫著座號及姓名。已有不少舉子入座。何渙沿著南墻步道,穿過庭院,走到西廊,挨個數著,找到二十三號木牌,上寫著自己名字,便走了進去,坐下來,取出筆墨紙硯。 他仔細鋪展開試紙,這張紙頂頭寫著姓名、年甲、三代親人、鄉貫,是由本人填寫好,投給貢院,加蓋印信之后,再發還給舉子。今天答完交卷后,卷子要糊名封彌,用紙粘住姓名籍貫,編以號碼。為防筆跡泄露,試卷還要由專人謄寫,副本才交給考官閱卷評等,層層嚴管,以防舞弊。 看著試紙上祖父、父親及自己的名字,又抬頭環視四周,何渙心中涌起一陣感慨:我并沒有倚仗祖父之蔭,全憑自己之力,幾經波折,今日總算坐到了這里。 等了一陣,舉子們全都入座。大殿之前,列著三副桌椅,禮部三位主副考官也已經落座。何渙向殿內望去,隱約見殿里龍椅上似乎有個身影,天子今年也親臨殿試了?往年殿試完后,到唱名發榜日,天子才會臨軒策問。也許今天重興科舉法,天子興致高?正在猜想,大殿前傳來一陣鼓聲,隨即只見一個文吏立于臺階之上,大聲宣布:“大宋宣和三年殿試開始!”聲音清亮,在殿宇庭院間回響,何渙的心咚咚跳起來。接著,那文吏又朗聲宣讀禁條:“考生不得冒名代筆,不得挾帶書冊;按榜就座,不得妄自移易;靜默答卷,不得遙口傳義……本場考題,御筆親制——”最后,他才宣讀考題——朕稽法前王,遹求先志,顧德弗類。永惟神器之大,不可為,不可執,故以道蒞之,夙興夜寐,惟道之從,祖無為之益,以馳聘乎天下萬世無弊者也。然為道在于日損,物或損之而益,益之而損,損之又損,至于無為,則是無弊之道,損益隨之。子大夫以為如之何而無損無益乎?朕粵自初載,念承百王之緒,作于百世之下,繼志述事,罔敢怠忽,立政造法,細大不遺,庶幾克篤前人之烈。推而行之,間非其人,挾jian罔上,營私背公。故庠序之教雖廣,而士風凋喪;理財之術益多,而國用匱乏;務農重谷,而饑饉薦臻;禁jian戢暴,而盜賊多有。比詔有司,稍抑浮偽,事有弗利于時,弗便于民者,一切更張之,悉遵熙、豐之舊矣。蓋可則因,否則革,權時之宜也,揆之于道,固無損益。然當務之為急,則因革損益,其在今日乎。子大夫詳延于廷,為朕言之毋隱。 趙不棄走進汪家茶食店,要了碗茶,坐下來,慢慢看著對面的藍婆家。 他是趙不尤的堂弟,也是太宗一脈六世嫡孫。不過,不像堂兄趙不尤受不得貴,耐不得閑,不愿袖手坐食,總得做些事才安心,他喜歡閑。這京城又是最能消閑的地方,各色的會社層出不窮,吟詩、斗茶、酒會、花社、丹青、筆墨、蹴鞠、圍棋、樗蒲、弓弩……甚至于魚鳥蟲蟻,只要有所好,都能聚到友,結成社,更不用說走不盡的花街柳巷,玩不罷的勾欄瓦肆,你有多少閑和錢,這京城便有多少樂與趣。 這些年宗室支脈越來越眾,僅男孫已過數萬,朝廷越來越難負荷,供濟的錢米也逐年減少。三十年前哲宗朝時,已經降到每人每月二貫錢、一石米,十二口以下,每家只給分兩間房。人丁多的宗族人戶,食住都艱難,有的旁支遠宗甚至淪為乞丐。趙不棄倒還好,一妻一妾兩兒,一家才五口,妻子家世又好,僅陪嫁的田產就有幾百畝。每年除了公派錢米,還有不少進項,因而過得很是優裕。 早先宗室約束嚴格,住在敦宗院中,門禁森嚴,不得隨意出入,更不許與朝臣交往。但這些年來,宗族人口巨漲,房宅不足,朝廷開始默許宗族子弟在京城內自擇住地,門禁之限也就隨之渙散。趙不棄生性最愛結交人,生逢其時,自家買了處好房宅,整日四處游走,交人無數,貴胄、官宦、富商、儒生、詞人、武夫、僧道、工匠、妓女……只要有趣,他都愿交,成日閑得極快活,因此朋友們都叫他“趙百趣”。 他常去看望堂兄趙不尤,見堂兄替人寫訟狀,時常碰到疑難案件,極考心智見識,比下棋猜謎更有趣,也難免心癢,想尋一件來做,只是始終未有機會一試,直到他發現了何渙的隱秘——趙不棄第一次見到何渙,是兩年前,一個秋菊詩會上,那時何渙還是府學學生。聽友人引見,他才知道何渙是前任宰相何執中之孫,卻不愿受恩蔭,要憑自己才學考入仕途。大宋開國以來,獨重科舉,即便官位相同,由科舉而進的,被視為正途,遠尊于恩蔭薦舉等升進旁途。何渙這種舉動,前朝倒是不少。但近年來,朝政混亂,世風日下,何渙便顯得格外難得。 趙不棄雖然贊賞何渙志氣,但看何渙為人端謹,與自己性情不投,便沒有深交。此后見過幾次,也都點頭而已。 去年冬天,趙不棄又見到何渙,讓他大吃一驚。那天因下了場大雪,幾個官宦子弟約趙不棄踏雪賞梅,晚間又一起到常去的勾欄院里開了個賭局。中途,何渙居然也來了,一進門,趙不棄就發覺何渙像是變了一個人,舉動張狂,滿嘴京城浮浪話語,身邊還跟了個幫閑。坐下來后,大呼小嚷,和陪酒的女妓肆意調笑。趙不棄看得出來,那幾個子弟面上雖然親熱說笑,實則是在合伙嘲弄戲耍何渙,何渙卻渾然不覺。 果然,等開賭之后,何渙已是半醉,那幾個子弟聯手做戲,不一會兒,何渙就輸光了帶來的一百兩銀子。他又讓身邊那個幫閑取過一個盒子,里面是十幾件精貴首飾。又不多久,這些首飾也全都輸盡。何渙嚷著又讓那幫閑回去取錢,趙不棄看不過去,出言相勸,何渙卻破口罵起來。那幾個子弟倒也不是貪財窮漢,也說笑幾句,隨后就各自散了。 沒過多久,趙不棄就聽說,何渙連自家金順坊的那所大宅院都輸掉了。那宅院是當年天子御賜給他祖父何執中的,宅中建有嘉會成功閣,當今天子曾親筆題額示寵,是京城名宅之一,如今價值千萬。 輸掉那御賜大宅后,又欠了一大筆賭債,何渙便不知下落。他曾向友人打問,眾人都不知道。他想起何渙在府學讀書,又去府學打聽,學正說何渙有族親病逝,告了假,回鄉奔喪去了。 那時,對于何渙,趙不棄也只是有一點點好奇,隨后就忘了。 第三章 接腳夫 一物兩體,氣也;一故神,兩在故不測?!獜堓d“百趣”趙不棄觀望了一個多時辰,街對面的房子里一直靜悄悄,始終只有藍婆和一個道士,藍婆只走動了兩三回,道士則拿著掃帚出來,將門前清掃了一番。 他向店里的伙計打問,伙計說,那個道士是藍婆的兒子,叫張志歸,三年前林靈素正得寵的時候,出家做了道士,拜林靈素的徒孫為師,取了個道名叫太羽。林靈素失勢后,他卻沒有回家,這兩年都不知去向,昨天才忽然回來。 正聽著,卻見那張太羽端了個木盆出來,早間還穿著道袍,這時換成了一件青布便服。他把盆里的水潑到門邊,往兩邊望了望,隨后便轉身進門去了,看著有些神不守舍的樣子。 趙不棄心里不由得嘆笑:又一個紅塵里打滾,滾不進去,也滾不出來,最終滾進溝里的人。 他扭頭向東邊望去,路邊柳樹下那人仍在那里。大鼻頭,絡腮胡,穿著皂緞衫褲,神情兇悍,隱隱透出些威武之氣,趙不棄猜他應該是個軍漢。昨天下午,趙不棄來這里時,就見他在這附近閑轉,眼睛卻始終盯著藍婆家的門。今早來時,又見到他,仍在盯看藍婆家。他恐怕是來追捕丁旦。 關于何渙和丁旦,趙不棄至今摸不清楚兩人究竟有什么玄機,或者如自己所猜,兩人其實根本只是一人? 臘月間,趙不棄和一干朋友來東郊汴河游賞,騎馬經過藍婆家,無意中看到何渙牽著個孩童,從門里走出,穿著件舊布襖,一身窮寒氣。趙不棄愣了一下,堂堂宰相之孫,竟落魄到這個地步。但看何渙正在逗那孩子說笑,似乎十分歡暢,并沒有半點落魄之意。 何渙一抬頭,看到趙不棄,臉色忽然一變,立即低下頭,抱著那孩子進門去了。趙不棄見狀,越發好奇,趣心就是從那時被逗起。 第二天,他忍不住又來到這里,走進對面這間茶食店,偷看藍婆家。不一會兒,就見何渙搬了一袋東西出來,門外木桌上放著個竹匾,何渙將袋里的東西倒進竹匾,遠遠看過去,似乎是豆子。而后,何渙抓住竹匾簸了起來,動作很是笨拙,才簸了幾下,里面豆子就撒了一地,何渙忙放下竹匾去撿拾豆子。 趙不棄向店里伙計打問,那伙計望著何渙,說他叫丁旦。 丁旦?趙不棄一愣。那伙計卻沒留意,繼續講,說對面賣豆豉豆醬的藍婆,兒子出家去了,丟下妻子阿慈和一個幼兒。藍婆看家里沒了倚靠,去年年初,見兒子不知去向,就自作主張,給媳婦阿慈招贅了這個名叫丁旦的人,做了接腳夫。 丁旦?難道是何渙輸光了家產,為躲賭債,就改名換姓,來這家做接腳夫?不對啊,丁旦去年年初就贅入藍婆家,那時何渙仍住在御賜大宅里做貴公子,怎么可能入贅到這窮寒之家?但店里小兒說得十分肯定,他常年在這里,自然不會錯。難道是我認錯人了? 趙不棄又向何渙望去,不但長相,連動作神情,都是何渙,應該不是自己認錯了人。光看簸豆子時那笨拙的樣子,也不像招贅進來幫著干活的樣子,怎么看,都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貴公子模樣。 趙不棄大覺有趣,這其中一定藏著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此后,他時不時就過來偷看一下,何渙還是那樣,穿著舊布襖,過得似乎很是安樂,臉上總是笑著,簸豆子、干粗活也熟練了一些。有次,趙不棄看到了藍婆的媳婦阿慈,才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天,何渙在門邊抬醬罐,一個女子輕步走出門來,手里端著一碗水,雖然只穿著件淡青的襖子,藍布的裙,也看不太清眉眼,但身形纖秀,儀態嫻靜,青裊裊,如一枝素淡的蘭花,讓人一見,塵心頓消。 女子端著水,走到何渙身邊,似乎輕喚了一聲,何渙回過頭,見到她,頓時露出笑來,女子將水遞了過去,何渙忙接過去,大口喝起來。女子靜靜望著何渙,似在微笑。趙不棄遠遠看著,竟能感到那微笑漾起一陣柔風。 趙不棄并不是多情之人,自己一妻一妾,相貌都算出眾,但久了之后,便視若無睹,京中絕色藝妓,他也會過一些,都不過是逢場戲笑,從不留念。但見到阿慈那一刻,他也不禁心旌搖蕩。 原來如此……趙不棄不由得自言自語,何渙變作丁旦,原來是為她。 但那不久之后,有天他和堂兄趙不尤、左軍巡使顧震相聚喝酒,席間顧震說起前一天辦的一件案子,案子本身并無奇處,一個人在一只小船上,用一方硯臺砸死了一個術士。讓趙不棄心驚的是兇手名字:丁旦。 這一年多,張太羽一直在終南山苦修,乍返紅塵,觸眼都覺得累贅繁亂。 家中早已不是他離開時的模樣。娘做醬豉,屋里nongnong一股醬味,阿慈又不在了,不但東西凌亂,幾乎所有什物都蒙著油黑的灰膩。晚上躺在自己原先的床上,被褥雖然不算臟,卻也散出霉味。 三年前,他出家為道,正是由于受不得這醬豉氣味。父親死后留了些田產,雖然衣食不愁,卻也算不得多富裕,因此她娘才cao辦起這醬豉營生。家里到處是醬壇豉罐,滿屋醬豉氣味,連衣服上都是。他去學里,同學們都叫他“醬豉郎”。他憋著股氣,勤力讀書,想掙出個功名。然而,他于讀書上似乎始終缺才分,無論怎么賣力,總是不及別人。在縣學連考了幾年,都沒能考上府學。 正當灰心失意時,他偶然碰到了顧太清。顧太清是他縣學的同學,也是學不進,見天子崇奉道教,就出家做了道士,后來又設法投靠到天師林靈素門下,得了不少富貴。張太羽見了很是動心,又經顧太清勸誘,便也決意出家。只是他行動已經晚了,那時搶著出家的人太多,僅一道度牒,就已賣到一百八十貫。 顧太清說,這一兩百貫小本錢算什么?只要跟了天師林靈素,每年一兩千貫的進項不在話下。于是,他背著娘偷偷賣掉了家里那片田產,買了一道度牒,出家去求富貴,想等賺夠了再還俗。 誰知道,連面都沒見到,林靈素就已經敗了。張太羽灰心至極,沒有顏面再回家,便上了終南山,真的做起了道士。兩年修行,塵心才盡,現在卻又回到這醬豉窩里。 夜里,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娘已老了,萬兒又年幼,恐怕再不能像上次那般,說走就走。但若真的回到這里,過不了多久,自己也將如屋里這些器具,蒙上一層油膩,散出醬味霉味,陷身于此,再難超拔……早上,他被外間娘的聲音吵醒:“rou兒乖,再喝一小口?!?/br> “我不想吃了?!笔侨f兒的聲音,已經醒轉了,聲氣弱而嫩。 離家前,萬兒還不滿歲,張太羽只聽過他的咿呀聲和啼哭聲。 張太羽忙起身穿好道服,走出去見娘端著一只碗,正在給萬兒喂粥,聽到他的腳步聲,娘仍連看都不看,一臉慈笑,哄著萬兒又吃了兩口。萬兒臉色仍然發白,沒有精神,但看來已經沒有大礙。 張太羽走到床邊,萬兒抬起眼,盯著他,眼睛黑亮亮,有些好奇,又有些怯生。張太羽朝萬兒笑了笑,萬兒忙躲開眼,伸手拉過祖母的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臉。張太羽略有些尷尬,又笑了笑,轉身去后面廚房舀水洗臉,身后傳來萬兒的聲音:“奶奶,他是誰?” 娘猶疑了一下,張太羽停住腳,側耳傾聽,娘低聲說:“他是你爹?!?/br> “爹,又一個爹?怎么這么多爹?” “不許亂說。來,再吃兩口,吃得多,傷才好得快?!?/br> 張太羽聽到,頓時怔住,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趙不棄在汪家茶食店坐了一上午,什么動靜都沒見到,反倒坐餓了。 這店里沒什么好吃食,他隨意點了一盤煎燠rou、一碟辣腳子、一碗煎魚飯,又要了一角酒,獨自坐著慢慢吃。 凡事他都沒有長性,喜歡什么,都是一陣子,過后就淡了。對何渙,他的好奇卻格外持久。那天聽顧震說丁旦殺了人,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真是東水門外賣豉醬家的接腳夫丁旦。 那個丁旦被關在獄中,趙不棄向顧震打問了提審的日期,到了那天,他特地去開封府外候著,顧震押了幾個犯人過來,其中一個果真是丁旦,或者該叫何渙?雖然同樣穿著囚服,其他囚犯或滿臉驚恐,或混不在意,再或者黯然垂頭,他卻不一樣,雙眼茫然,滿臉悲悔,竟像是個純良少年,丟了珍貴東西,又闖了大禍,沒等別人盤問,已先在心里將自己處決??磥硭钦娴臍⒘巳?。 審結之后,趙不棄又去打問,丁旦供認說,他和一個叫閻奇的術士約在船上談事情,閻奇滿嘴污言穢語,他被激怒,用硯臺砸死了閻奇。開封府判官見他殺人之后主動投案,又屬失手,并深有悔意,閻奇家中也并無親族追訟,就從輕發落,只判了他流放沙門島。 聽到閻奇這個名字,趙不棄又驚了一下。因當今官家崇奉道教,道士、術士們如蜂尋蜜一般,全都聚到京城。閻奇便是其中之一,他懂一些方術,又兼能言善道,來京幾年,結交了許多公卿重臣,十分得志。丁旦連拎半袋豆子都吃力,閻奇卻體格健壯,他居然會被丁旦砸死?實在是古怪又離奇。 然而,何渙的離奇哪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