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徐西臨為了維持形象,沒有聲張,偷偷把扭了的手腕背到身后活動,彎下腰用好的那只手端起竇尋的下巴,壓低聲音說:“我不吃巧克力,吃你行嗎?” 竇尋毫無異議,恨不能馬上扒皮抽筋,自己調好咸淡,跳進湯鍋里給他吃。 兩個人很快糾纏到一起,床頭依然是竇尋當年帶著手繪的課堂筆記,打開一角的衣柜里是他千篇一律的襯衫夾克運動服,兩雙當年的限量球鞋已經泛黃,并排戳在墻角,與中二主人當年練泰拳的道服相互依偎……而穿衣鏡上倒映的人影卻已經成熟。 竇尋三下五除二扒了徐西臨的外衣,開始解他的襯衫扣子,忍饑挨餓地素了小半年,這會正垂涎三尺,既想囫圇吞棗似的一口吞下,又不舍得吃得太狼吞虎咽,浪費滋味。 就在他跟自己的“食欲”做痛苦的斗爭時,扔在一邊的手機忽然響了。 竇尋才顧不上搭理,充耳不聞。 誰知電話自動掛斷后,過了一會又響了。 鈴聲是靈魂歌者灰鸚鵡跑調跑到太平洋的“恭喜你發財”,無比歡快——這魔性的鈴聲還激發了隔壁錄制者的歌興,徐西臨這破房子隔音不好,一層薄薄的門板,里外兩邊是此起彼伏的“最好的請過來,不好的請走開”二重奏。 竇尋:“……cao!” 徐西臨感覺竇尋這個表情夠他樂一輩子的,抬起一條胳膊蓋住臉,笑得喘不上起來。 竇尋一邊臭著臉拎過手機,一邊扒開他的胳膊,揪起他半掩半露的領子,把人拽過來,搗亂撒嬌似的伸手進去亂摸,沒好氣地接起這通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心里決定要把這家快遞公司投訴到底:“喂?” 結果電話那邊傳來一個女聲:“是竇尋嗎?” 竇尋覺得聽著有點耳熟,但滿心都是被打擾的不快,沒心情去搜索記憶,于是有點不客氣地問:“是,哪位?” 那女的就幽幽地嘆了口氣:“聽不出來了嗎?我是mama?!?/br> 竇尋:“……” 祝小程除了徐外婆去世的時候回來了一趟,這么多年一直音訊全無,不知道的大概還以為她已經修成正果,得道去了西天極樂。 她比竇俊梁有自知之明,一直知道自己占著個“媽”的虛位,“媽”得名不正言不順,對竇尋相當客氣:“這次回國,我就準備待一個禮拜,這幾天能見你一面嗎?你訂地方,變化太大,我都不認識了?!?/br> 竇尋沉默了一會,答應了。 說來也奇怪,明明祝小程這個當媽的比竇俊梁還不靠譜,但是竇尋對她的惡感并沒有很重,想來是因為她一直缺席,以至于他從來沒有對她抱過太高期望的緣故。 祝小程又說:“叫上小臨一起,行嗎?” 竇尋一皺眉,下意識地回絕:“他就先算了吧,前一陣子剛出院,身體還不太好?!?/br> 祝小程:“我聽你爸爸說過……” 竇尋的電話是不漏音的,但徐西臨離他實在是太近了,無可避免地聽見了。 竇尋覺得手心里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 “他也要叫我一聲干媽的,”祝小程輕輕柔柔地說,“當然,要是不愿意就算了,聚散隨緣,不強求?!?/br> 她既然已經把話說到這,徐西臨無論如何也要硬著頭皮去見一見,心里難免忐忑——比竇尋忐忑,因為祝小程作為干媽,對他比對竇尋好。 趁著竇尋還沒銷假,他們約了第二天。 徐西臨特意起了個早,等商場開門第一時間進去了,東轉西轉,挑三揀四地給祝小程挑了一套首飾——要美要貴要有設計感,還不能貴婦氣息太濃重——因為出家人四大皆空,雖說須得物質上富足了,才好進行精神的修行,但過于珠光寶氣的東西上身還是不大方便。 祝小程早早到了,在餐廳里等著他們,她依然比同齡人年輕漂亮,大概因為過得富足瀟灑,還長出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氣質,徐西臨已經快忘了她早年拽著徐進哭哭啼啼的怨婦樣了。 祝小程收了禮,看來是很喜歡,十分得體地關懷了一下徐西臨的健康狀況,她隨后微微往后一靠,打量著眼前久違不見的兩個年輕人,坦言說:“我沒想到把你送到徐家是這么個結果,要是早知道……” 徐西臨抓著竇尋一只手,后背緊繃,隨時準備就“勾搭了她兒子”的事跟祝小程道歉。 竇尋則有些不悅地看著眼前放馬后炮的女人。 結果祝小程說:“就算早知道,我也沒別的地方托付你,可能都是命中注定吧?!?/br> 徐西臨:“……” 多年不見,她還是又不負責任又想得開,實在是朵沒心沒肺的奇葩。 “我跟竇俊梁聊過,也勸過他了,都這把年紀了,掙什么命呢?還有什么想不開的?”祝小程說,“哦,對,我還沒告訴你我是因為什么回來的吧?竇俊梁前一陣子剛查出來的肝癌,晚期,現在正安排后事呢?!?/br> 竇尋吃了一驚,猛地想起那天在機場,竇俊梁那通欲言又止的電話。 后來竇俊梁又跟他聯系過幾次,沒說什么事,就是想約他出去,可那會竇尋在醫院被徐西臨弄得焦頭爛額,哪有空搭理他?不是不接,就是用“以后再說”敷衍過去了。 竇尋心情有點復雜。 “他說他約了你幾次,你都不答應見他,覺得你心里還是對他有芥蒂,所以托我來說?!弊P〕桃宦柤?,“丫病急亂投醫,逮個菩薩就拜,我在你這還不如他呢,也不知道叫我來能有個什么用?!?/br> 竇尋:“……” 祝小程留下個醫院地址,真誠地說:“我替他把話帶到了,你要是愿意,就去看他一眼吧,反正要是我我就去,竇俊梁有的是錢,夠你少奮斗好多年的,不能都便宜了那小狐貍精?!?/br> 第69章 終章 人身上好像有種奇異的精氣神,精氣神在的時候,有三六九等、美丑胖瘦,不在了,就是萬般色相皆虛妄了——五官周正不周正,身材頎長不頎長,都包在差不多的皮囊里,透出一股沉沉的暮氣,沒什么分別。 以前徐家外婆老說竇俊梁像“漢jian羔子”,其實除了油頭粉面之外,竇俊梁也能算得上形象頗佳,很有點舊式花花公子的風流氣質,特別能吸引那種做夢想當“浪蕩子最后一個女人”的小姑娘,不過事到如今,他美丑窮富是看不出來了。 竇尋到醫院的時候,竇俊梁正在護工的攙扶下溜達,竇尋乍一看差點沒認出來,小半年不見,竇俊梁的后背竟然已經佝僂下去了,原來是個“大叔”,現在看來,連“師傅”也不配了,像只畏畏縮縮的大猴子。 有點可憐——竇尋心里憑空冒出了這么個念頭。 吳芬芬正給兒子竇章削蘋果,母子兩個都不往他跟前湊,也不和他說話,與其說是家屬,更像隔壁床位的病友??匆姼]尋來,她神色變了幾變,最后勉強笑了一下,站起來跟他說話:“來了?” 竇尋沖她點了個頭,見那小男孩有點畏懼地往她身后躲,就從探病的水果籃里摸出一個芒果給他。 吳芬芬忙推了竇章一把:“你謝謝大哥了嗎?” 男孩當慣了獨生子,不知道“大哥”是哪根蔥,接了水果,不肯吭聲。竇尋也懶得認這個便宜弟弟,沖她擺擺手:“不用客氣,您坐,我過去看看?!?/br> 吳芬芬緊張地窺視著他的背影,好像竇尋是來挖她家地里蔥苗的。 “祝小程都跟我說了?!备]尋沒理她,走到竇俊梁身邊,把果籃放在一邊,“您現在身體怎么樣?” 竇俊梁從這句話的主謂賓里挑揀一番,到底沒能撈出一聲“爸爸”,目光很復雜地在果籃上“鄉里”的商標上掠過,僵硬地沖竇尋笑了一下:“也就熬時間吧,反正今天還行?!?/br> 小男孩竇章不聽話,在病房里亂跑,吳芬芬忙叫道:“寶貝快回來!” 竇俊梁順著聲音掃了一眼那母子兩個,苦笑著壓低聲音,對竇尋說:“她以前說醫院對孩子不好,從來也沒來過,就給我請了倆護工——結果昨天你媽一回來,她立馬就來了,這是怕我死了以后錢不給她呢?!?/br> 竇尋沒什么興趣跟竇俊梁討論他小老婆。 尋常人家的父親年老體衰,兒女應該分攤住院費用,再盡一盡陪護義務,不過竇俊梁情況不太一樣,他窮得就剩下錢了,自己住得起私立醫院,也請得起最好的陪護,不需要竇尋跟誰攤什么……讓竇尋來“盡孝”也夠嗆,竇尋覺得他們倆偶爾見一面還行,讓他老在竇俊梁眼前晃,容易加重病人病情。 于是他直白地問:“需要我做點什么嗎?比如照顧老婆孩子什么的?!?/br> 竇俊梁默然片刻,嘆了口氣,一指旁邊:“坐,爸爸想跟你聊幾句?!?/br> 竇尋沒跟他客氣,像坐在自家客廳似的泰然落座,全然無視吳芬芬快要咬被角扎小人的眼神,對竇俊梁一點頭:“您說?!?/br> 竇俊梁開口之前,先默不作聲地看了吳芬芬一眼,吳芬芬剛開始假裝不知道,竇俊梁沉下臉色,她才不甘不愿地叫上男孩離開了病房,護工也很有眼力勁兒,叮囑了幾句,跟著就找借口暫時離開了。 竇尋有點啼笑皆非,說的是他的事,竇俊梁卻比他這個當事人還緊張,唯恐隔墻有耳,還特意壓低聲音,對他說:“我有一些朋友,家里或者親戚朋友那有不少年紀合適的女孩,條件也不用說,你要是什么時候有空,看看喜歡什么樣的,可以約出來認識一下……你跟我不一樣,是個……” 竇俊梁本想說“是個踏踏實實的好孩子”,結果竇尋先一步打斷了他的話:“是個喜歡男人的混蛋?!?/br> 竇俊梁被他刺激得倒抽了一口涼氣,臉色都變了,犯病似的彎下腰,捂住肚子。 竇尋站起來給他倒了杯水:“冷靜點,您不是早知道嗎?” 竇俊梁冷靜不了,一個人知道自己快死的時候,就不太看重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了,竇俊梁這一輩子奉行及時行樂,臨了,沒有留下什么自我滿足的成就與牽掛,竇章那個小不點,他是看不到他長大成人了,想來孩子跟著吳芬芬長大,將來的成就恐怕也有限,只有竇尋,算是他唯一能聊以自夸的,是掐著他最好的血脈留下的種,怎么能有瑕疵? “祝小程說她勸過您了,”竇尋耐心地說,“看來您沒能領會精神?您都到這了,還cao心我的事,弄得我也挺過意不去的?!?/br> “……我看不出你哪過意不去?!备]俊梁臉色鐵青,他緩了一口氣,又說,“咱們老竇家的東西,我不能全留給你,你弟弟還小,不能沒人管,你理解吧?” 竇尋無所謂地點頭,拿了一個蘋果慢慢削。 竇俊梁:“我是很想讓你帶一帶你弟弟,可是一來你也忙,又沒結婚,帶個孩子不方便,二來……“ 竇尋:“他媽得跟我玩命,以后讓他們有事找我就行了,能幫的我都幫,平時也別互相礙眼了?!?/br> 竇俊梁“嗯”了一聲,格外嚴肅地說:“我的東西,會留給你們倆一人一半,但是有一條,你得把以前那些亂七八糟的關系斷干凈,你知道我說的是誰,竇尋我告訴你說,人得愛惜自己,得自尊,否則你有再多錢,有再大成就,有什么用?” 竇尋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著竇俊梁。 竇俊梁以為他聽進去了,又補充了一句:“到時候叫律師來,你給我立個字據……不,做個公正,我遺囑都寫好了?!?/br> 竇尋笑了一下,從旁邊拿起竇俊梁的一件外衣,披在他的病號服外:“有點冷,您多穿點吧,麻煩您把那遺囑重寫一份吧。我走了,愛吃什么跟我說一聲,我托人給您買去,不用客氣?!?/br> 徐西臨其實是跟他一塊過來的,到了醫院沒進來,那個猴精大概早知道是這種結果。 在竇俊梁這種人眼里,天是老大,他是老二,女人都不算是人,依照資質,她們有些是“名車名表”,有些是“花瓶”,還有一些是“洗不干凈的爛抹布”……至于喜歡男人的男人,那都是半男不女、半人不妖的怪物。竇尋作為他頗為自豪的長子,本可以當個“老三”,卻非要自貶去當怪物,這怎么能行? 竇俊梁在他身后怒吼:“你給我回來!你……你這個……” 竇尋一關病房門,把他的叫罵都隔絕在身后,彬彬有禮地跟忐忑不安的吳芬芬打了聲招呼,啃著自己方才削的蘋果,溜溜達達地走了。 徐西臨這個自來熟正坐在停車場的石墩子上跟管理員胡侃,一見他出來,立刻跳了起來,小心地覷著他的臉色,唯恐他挨罵心情不好,跑過去替他開了車門,順勢摸摸竇尋的頭。徐西臨把車開了出去,過了一會,仍然不放心,問他:“怎么樣?” 竇尋一手撐在車門上,歪歪斜斜地坐著:“竇俊梁跟我說‘離開那個男人,這張支票就歸你了’?!?/br> 徐西臨:“……” 竇尋自己笑了起來。 看來是沒往心里去,徐西臨松了口氣,也開起玩笑:“沒事寶貝,沒有這個爸爸,以后我給你當爸爸?!?/br> 竇尋聽完,居然沒罵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打量著他。 徐西臨:“看什么看?” 竇尋慢吞吞地說:“占我便宜的人,都是沒有好下場的?!?/br> 結果徐西臨果然沒撈到“好下場”……反正灰鸚鵡被隔壁的動靜嚇得掉了一根毛。 后來徐西臨也給自己的爸爸寫了一封郵件,簡單問候了一下,提了自己未來的打算和陪著他未來的人,鄭碩大概很忙,沒時間總查私人郵箱,三天以后才給他回了信,沒說什么,只是提醒他少數人的人權尚在爭取的路上,讓他做好思想準備,順便解釋了自己為什么終于還是沒有回國——他現在的妻子不同意。 一個人是不能面面俱到,兼顧兩種生活的,鄭碩早年不懂,錯失了徐進,現在總算是明白了,可惜徐進夫妻運不旺,到底沒趕上好時候。 好在,徐西臨雖然跟他有點像,但是“懂事”得比他早,總算沒有疲于奔命地蹉跎那么久。 又過了小半年,竇俊梁自以為偉大的靈魂沒能扛過rou體的腐朽,終于是死了,活到了六十一,多少有點英年早逝吧。不知道他臨死前是怎么想的,可能也是為了給小兒子找個靠譜的退路,到底沒有切斷跟竇尋的血脈聯系,也沒多給,他死前把自己住的那套房子變現了,留給了竇尋……算是他是這家人,小時候也在這個家里住過的紀念。 竇尋平時不缺錢,留那么多現金也沒什么用,又想起以前的徐家,把房子買回來的心又動了,徐西臨勸說未果,只好陪著他走了一趟,他們倆故地重游,在熟悉又陌生的房子旁邊轉了幾圈,正好房主家的小女孩在院里玩,警惕地看著他們倆:“你們找誰?” 竇尋問她:“叫一下你家大人行嗎?我們想買這個房子?!?/br> 徐西臨:“……” 他慢了一步,沒來得及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