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還有……和竇尋的一切聚散分合,也漸漸地像一場大夢,被記憶蒙上了失真的面紗。 徐西臨偶爾會翻開竇尋曾經寫給他的幼稚情書,看見那個一直保存下來的巧克力空殼。漸漸的,他像是遺忘李博志一樣,難以把這些紀念品和具體發生過的事連在一起了。 他只是刻骨銘心地記得自己跟竇尋說分手的那一刻。 這么多年,徐西臨覺得自己可能從來沒有走出過竇尋當時看著他的眼神,但他很少細想,他只是不斷地向前走,好像如果他當初能強大一點,所有的遺憾就不會發生一樣。 現在,竇尋猝不及防地落到他面前,徐西臨本能地粉飾太平,恨不能把這些年來走過的路、取得的成就都繪制成卷,一股腦地展開在竇尋面前,以此來挽回、證明什么似的。 徐外婆去世以后,徐西臨其實根本不怎么正經下廚,有時候方便面都懶得泡寧可干吃,自己的日子過得豬狗不如,卻要帶著新鮮瓜果蔬菜,上門跑去嘲笑老成沒有生活品質。他還有意無意地去撩竇尋,刻意展示自己任何場合下的游刃有余,他像個容顏枯朽的女人,揣著滿腔敗絮,拼了老命也要涂脂抹粉地強撐出一層金雕玉琢。 其實……就算竇尋承認他這些年呼風喚雨、過得得意非常,能怎么樣呢? 就算他成功地讓竇尋后悔當年頭也不回地決裂而去。 就算竇尋真能如他所愿,毫無芥蒂地放下過去,重頭再來——又能怎么樣呢? 那些因為經年日久而刻骨銘心的孤苦會就此消失嗎? 那些少年時代的惶恐畏懼與無能為力,會從記憶中湮滅嗎? “虛榮”與“拖延”一樣,就是這么沒有邏輯也沒有好處的東西,大家都心知肚明,卻總是免不了自欺欺人。 此時,徐西臨持續數日的自欺欺人的美夢,被冰冷墓園中一身灰色的竇尋打破了。 他先是驚出了一身大汗,刺痛的胃痙攣似的翻了個個兒,被難忍的尷尬戳了一下,聽見竇尋說:“我過來看看?!?/br> “哦,”徐西臨回過神來,避開他的目光,“好,跟我來吧?!?/br> 他走了兩步,又想起什么,回頭補了一句:“有心,謝謝?!?/br> 竇尋:“你車不鎖了嗎?” 徐西臨:“……” 徐西臨重新鎖了車,帶著竇尋從方才的來路返回去。他一路沒吭聲,把竇尋帶到徐外婆的墓前,光亮的石碑上反射著陰沉沉的天,墓園里一片寧靜,并沒有什么陰森氣。 竇尋把花放下,規規矩矩地對著墓碑鞠了個躬,一抬頭,發現徐西臨站在離他幾步遠的位置,臉色有點蒼白,正盯著遠處的槐樹林發呆。 “我那時候想在高考前找個安靜的地方落腳,本來不想聽祝小程的安排,留在你家?!备]尋突然出聲,強行拉回徐西臨的注意力,“結果碰到了……” 說到這里,竇尋停頓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徐外婆合適。 小時候他在徐西臨家里,都直接叫她“姥姥”,可是后來跟徐西臨鬧成那樣,他又不告而別,連她臨終都不在……竇尋覺得自己不配再這么叫,可是當著徐西臨的面說“你姥姥”如何,又未免太疏離無情。 竇尋終究不擅長這些事,只好粗暴地掀過去。 可惜徐西臨還是聽出來了,他略一低頭,避重就輕地笑了一下:“老太太招人喜歡,老幼通吃……對不對,姥爺?您在下頭可得看嚴點?!?/br> 他隨口開了一句玩笑,又轉向竇尋,想引著他離開墓園:“走吧,她沒白疼過你——新地方住著還習慣嗎?你那邊幾號正式上班?” 竇尋算是看透了,徐西臨“一床錦被遮過,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龜仙人脾氣這輩子怕是改不了了,不管他多大年紀,是什么身份,手里有多少錢。 竇尋一看他這德行就來氣,心頭躥上來陳年的火,舌尖微微動了幾下,不過很快深吸兩口氣,又把即將沖口而出的話咽回去了。 他時時提醒自己——對付徐西臨要有耐心,絕不能逼他,更不能動手撕他的畫皮,否則就以他現在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情況,真要逼得他一走了之,去哪逮人? “跟你們一樣,”竇尋有點悶地說,“學校不著急,先去項目那邊報道——這兩天麻煩你了,我請你吃頓飯行嗎?” 徐西臨略微松了口氣,沒想到士別三日,竇尋也知道“話留三分余地,心照不宣”了。 他一放松,方才的熱汗都蒸發出去,緊張的胃開始鬧騰起來,可是竇尋難得這么貼心,徐西臨無論如何也不舍得一走了之,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欣然赴約。 徐西臨打起精神,從竇尋打車過來這點事開始借題發揮,根本不用別人搭話,他就能順暢地把話題引申下去,聊了車牌號不好搖,又說到新能源產業,天南海北地侃一溜夠,就是絕口不提掃墓的事。 他不問竇尋是怎么知道今天是外婆祭日的,不問他為什么招呼都沒打一聲就自己過來,沒解釋自己為什么不告訴他,也不肯質問竇尋為什么不回他的郵件。 等到了飯店,徐西臨已經自行替竇尋發愁起沒有私家車出行不便的事。 他不想吃東西,看見上的菜就反胃,于是專心致志地想起了餿主意:“要不然你以后搭我的順風車上班?我知道不順路……沒事,我可以把公司搬家,反正這邊我說了算?!?/br> 竇尋:“別扯淡?!?/br> 徐西臨笑瞇瞇地給他盛了一碗湯——也就扯淡的話題最安全了。 這一頓飯,徐西臨吃得生理與心理上都很不舒服,后來后背一陣一陣地冒冷汗,頗有點強顏歡笑的意味。 他一路把竇尋送回家,竇尋抬頭看了看剛搬進去的陌生公寓樓,忽然回頭對徐西臨說:“你給我發的郵件,我當時沒接到?!?/br> 徐西臨跟他揮手再見的手僵了一瞬。 竇尋沒說是哪封郵件,可是他們倆心里都有數。 竇尋伸手按在他的車門上,輕輕地說:“當時我那個郵箱停用了,后來很久才看見,回來時候你已經走了?!?/br> 滔滔不絕了一路的徐西臨像是吃了啞藥,半晌才發出一個單音:“……嗯?!?/br> 然后他不自然地停頓了一會,又說:“知道了。老太太睡一宿覺沒的,沒受過罪,也不遺憾?!?/br> 竇尋細細地看了他一眼,彎腰跟他說:“你臉色不好,早點回去吧?!?/br> 他都會看別人臉色了。 徐西臨沖他微笑了一下,微笑無聲,看起來很溫柔。 竇尋忍住了沒有一步三回頭,快步回了他新租的房子。 房子他不習慣——竇尋私下里并不是一個特別講究的人,他羈旅異國他鄉,連讀書再工作,換過兩個住處,從來都是先把紙質的書和資料一寄,自己的東西一個行李箱就能裝下。 可是徐西臨太細致了,恨不能把他小小的一室一廳添滿,功能性的小櫥小柜、裝飾性的花瓶掛飾,什么都有……幾乎是當成一個家來布置了。 然而這里并不是家,過多的累贅讓竇尋十分無所適從。 他上了樓,外衣都沒脫,就默默地走到窗邊,探頭看樓下徐西臨走沒走。 按理說,送人送到看人上樓就可以了,此時正是大白天,竇尋一個練了好多年自由搏擊的漢子,徐西臨也不需要看見他家亮燈,可他居然沒走,竇尋在樓上看了五分鐘,徐西臨的車一厘米都沒有挪。 竇尋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轉身下了樓。 竇尋這個緊張源走了,徐西臨鬧騰了一上午的胃終于有發揮的余地了,他實在難受,就在方向盤上趴了一會,腦子里反復回響竇尋方才的話,千頭萬緒,理不出來。 突然,旁邊車門被人“呼”一下拉開。 竇尋側身擋住灌進車里的冷風,皺眉問:“你怎么回事?” 他聲音太緊繃,顯得有點嚴厲,徐西臨沒想到他去而復返,茫然地抬起頭。 竇尋掰過他的下巴,一眼掃過他微微有汗的額角和彎下的腰:“不舒服剛才為什么不說?” 徐西臨:“沒……” 竇尋:“下車,坐那邊去?!?/br> 徐西臨:“……哦?!?/br> 胃疼起來,有時候是一陣一陣的,過了一會,徐西臨慢慢地又活過來了,突然笑了。 竇尋沉著臉看了他一眼。 “想起一個冷笑話?!毙煳髋R說,“我先把你送回家,你再把我送回來……哎,等等,竇尋同志,不是這邊!” 竇尋一腳剎車猛地踩到了底,堪堪停在了小區門口。 他們小區門口中間有個物業的保安亭,左右兩邊是兩個車道,一邊進一邊出,省得出來進去的車輛互相擁堵。 竇尋被徐西臨的冷笑話一攪合,想都沒想就開到人家進口的地方了,正好跟對向來車走了個對頭。 保安裹著軍大衣探出個頭,瞇縫著眼沖竇尋喊:“嘿,帥哥,你那本花多少錢買的?” 竇尋其實在出國之前就有駕照,只不過幾乎沒什么機會開,后來習慣了靠左行駛,一時沒改過來,他鮮少犯這種低級錯誤,趕緊跟保安道歉,不太熟練地倒車改道。 樂于助人的熱心小保安忙跑出來指揮:“倒一點……行,右邊打輪,這邊看著點馬路牙子……哎呀媽呀,你往哪看呢,急死我了,兄弟,左右不分比紅綠色盲威脅還大啊,你咋想不開非得開車呢?” 竇尋一臉窘迫。 徐西臨快笑癱在副駕駛上了。 “再笑你就自己走回去?!备]尋板著臉說。 結果過了一會,他自己也繃不住臉色,露出了一點笑意。 竇尋磕磕絆絆地熟悉路況,轉向拐彎的時候尤其糾結,幸虧春節假期還沒到頭,街上沒有平時那么多人,他穩穩當當地保持著不到二三十邁的速度,時而被路上裹著棉被的電動車超車,心理素質還挺穩定。 徐西臨剛開始都沒敢跟他說話,一路快到家,發現竇尋經過短暫的手忙腳亂后,很快就習慣了,水平不算很高,但也不至于手潮,這才問:“怎么回事,好長時間沒開了嗎?” “我開的都是右舵車,”竇尋說,“剛才一時忘了?!?/br> 徐西臨先是“哦”了一聲,隨后反應過來不對勁:“右舵?你不是……” 竇尋:“嗯?” “你不是在美國嗎?”徐西臨有些驚訝,“我一直以為你和你媽在一起?!?/br> “我找她干什么?”竇尋沒問他怎么走,打開徐西臨的導航,直接鎖定了“家”,又反問,“我以為你知道,你這些年沒見過祝小程嗎?” 見是見過的,只是沒敢打聽過。 徐西臨不吭聲了。 半晌,他才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目光落在前面的路面上:“我還以為有人照顧你……自己一個人怎么過的?” 竇尋立刻反問:“你怎么知道我是自己?” 徐西臨:“……” 竇尋跟著導航拐進輔路:“老成告訴你的?” 稍微一想就知道,否則以徐西臨的為人,就算再空虛寂寞,也不會明目張膽地圍著他獻殷勤。 徐西臨有點尷尬,欲蓋彌彰地說:“呃……閑聊的時候聽他提過一句?!?/br> 竇尋飛快地瞥了他一眼,看了一眼眶的躲躲閃閃。 “自己一個人,”竇尋心里想,“是靠想著你過來的,遇到不高興的事就把你拉出來恨一恨,但是大多數時候還是想你?!?/br> 但他嘴上沒這么說。 竇尋把球踢了回去:“我也以為有人照顧你?!?/br> “嗯……我還行吧,”徐西臨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出門靠朋友,畢竟是國內,比在外面好混——最里面那棟樓,中間空著那車位就是我的?!?/br> 竇尋在徐西臨的指引下把車停好,又不由分說地吩咐:“別動?!?/br> 他下車繞到另一邊,拉過徐西臨的胳膊,把他扶了下來。 徐西臨手心里都是汗,下車的時候腳下絆了一下——其實是竇尋拽了他一把,徐西臨順水推舟,正好把竇尋撲到旁邊隔離車位的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