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蔡敬側耳聽了片刻,無聲地笑起來,眼角居然未老先衰地堆起了一打表情紋。 徐西臨對他說:“我沒想到你愿意來?!?/br> 蔡敬沒吭聲,咬了一口蘋果,他吃東西的時候很慢,格外珍惜,咀嚼了一會,他生硬地岔開話題:“在里面也吃得著,但好像都不是這個味?!?/br> 徐西臨沒料到蔡敬居然肯主動提自己的鐵窗歲月,愣了一下。 對面老成抓耳撓腮地開口說:“那什么……我召集的,我考慮不周,我沒想到……老蔡也是給我面子……” 因為蔡敬舉目無親,進去之前,身邊只有這一群同學,勉強算是與他有些瓜葛,老成沒考慮到他沒法融入時下匆忙而洶涌的主流,這會才開始后悔。 徐西臨抬頭看了他一眼,結果不但看見了老成,還看見了他旁邊的竇尋。 徐西臨多看他一眼就得在心里耿耿于懷半天。竇尋對于他來說,好像一次特別重要、但偏偏發揮不佳的考試,他知道自己考成個什么熊樣,恨不能重生到考試當天重新來過,而眼下成績已出,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催他查分,唯有他藏著準考證,死乞白賴地自欺欺人。 竇尋盼了半天盼到他一眼,結果跟蜻蜓點水似的,飛快地滑開了,頓時有點胸悶。 包間的沙發很矮,竇尋的大長腿支楞八叉地橫出來,他似有意似無意地往前伸了伸,腳尖輕輕地碰到了徐西臨的鞋。 徐西臨食不甘味地啃著蔡敬給的蘋果,愣是沒敢縮腳躲,感覺全身上下的神經元整體移位,紛紛擠在了腳丫子的末梢神經之下,寒冬臘月天,他汗毛倒豎地出了一身熱汗。 “出息呢?”徐西臨捫心自問。 他暗自鄙視了自己一番,決定主動一點,于是繞著圈子從蔡敬下手:“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去我那里先找個活干著?” 蔡敬:“算了,我還是再適應一陣吧,去姥爺店里幫幫忙?!?/br> 徐西臨用余光掃著竇尋,嘴里轉向老成:“跟他能有什么前途?老成,你這兩年越混越回去,別人是攢一大堆學歷,你倒好,攢了一堆倒閉的小店?!?/br> 老成頭晃尾巴搖地笑,同時沒有辜負徐西臨的期望,自然而然地接過話題:“要學歷找竇大仙——大仙你回來還走嗎?” 徐西臨在心里給老成點了三十二個贊,跟著大部隊把目光投入竇尋身上。 竇尋沒有遇上徐西臨之前,是走是留都無所謂,看工作機會,遇上徐西臨以后,八百個計劃也灰飛煙滅了,他這會是走是留全看某人——某人卻只顧著四處逢源,半天才施舍給他一個眼。 竇尋十分憋悶,面無表情地說:“不一定?!?/br> 徐西臨心尖都被他這冷冷的“不一定”吊起來了,很想讓老成再多替自己打聽幾句,同時被包間的暖氣熱得不行,把外套脫了。 老成沒能領會精神,看見徐西臨肩頭開線的毛衣,頓時轉移了注意力:“看咱們徐總這艱苦樸素的延安精神,開線了還穿,你里面是不是還穿了件打補丁的秋衣?” 徐西臨隨口說:“我兒子撓的?!?/br> 他話音沒落,竇尋倏地把腳收回去了,換了個近乎正襟危坐的姿勢,臉頰陡然繃緊了。 他一撤,徐西臨就覺得壓在自己身上的半座大山沒了,他不自在地動了一下腿,發現腿麻了。 但是很快,壓力是沒了,徐西臨開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忐忑起來,下意識地想解釋一句,但這話怎么說? 怎么說都顯得很刻意。 他表面上平靜無波,其實越發坐立不安……拉皮條兩邊忽悠的時候都沒這么緊張過。 幸好蔡敬小天使解救了他,蔡敬詫異地問:“你都有孩子了?男孩女孩?” 徐西臨忙熱淚盈眶地順著臺階下來:“公的!” 說完,他好像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兒子”不是人一樣,拿出手機給蔡敬看灰鸚鵡的照片,同時偷偷瞄了竇尋一眼,不料跟竇尋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竇尋坐姿筆直,微微前傾一點,也是筆直地前傾。 他心情經過了一番大起大落,腎上腺素還沒退下去,趁著炸起的頭皮還沒平復,鼓足勇氣對徐西臨開了口:“有十幾歲了吧,給我看看,現在什么樣了?” 徐西臨把手機遞過去,不知竇尋是不是有意的,指尖不輕不重地跟他碰了一下,徐西臨覺得方才在腳上非法集會的神經元細胞集體搬著板凳站起來,烏泱烏泱趕赴他的指尖集合,合力把一點風吹草動加持成了天打雷劈。 徐西臨偷偷捻了捻自己發麻指尖,湊在嘴邊干咳了一聲。 “這還是當年我托同學買的?!备]尋笑了一下,把手機還給徐西臨,“會說多少話了?” “馬上就要非法成精了,”徐西臨刻意放松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終于等不了老成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親身上陣試探,“你一直住酒店?” “不會,”竇尋說,“年前辦好了入職,這兩天想趁淡季去找個房子——等會你……嗯……能不能順便帶我一程,我約了個房地產中介看房?!?/br> 徐西臨大批的神經細胞都在手指和腳上消極怠工,七竅的心栓塞了六竅,脫口說:“沃爾瑪旁邊那家中介嗎?” “……”竇尋短暫地愣了一下,隨后立刻反應過來,堅定地一點頭,“嗯?!?/br> 徐西臨說完就反應過來自己方才是昏頭了——他接單接多了,一聽見“搭車”倆字,就覺得雙方上傳的路徑一致,張嘴就不打自招地把他們家附近的房地產中介供出來了,交代完才回過神,竇尋沒點他的單。 他看了看竇尋那若無其事的表情,幾乎有點懷疑竇尋是故意詐他。 然而轉念一想,又把這自作多情的念頭壓下去了。 也許是竇尋對這邊不太熟悉,大概只是想著那天搭了順風車,會順路吧? 他也不可能知道房地產中介隔壁有什么,說不定只是看著他犯蠢沒揭穿而已。 他的豆餡兒長大了。 老成算是隱約知道一點“內情”的,在旁邊看他們艱難的對話都胃疼,干脆組織大家去吃飯了。 眾人紛紛來找蔡敬碰杯,但是誰也不敢問他的過去和未來,他們本來都是好意,卻在諱莫如深中加重了隔閡。 徐西臨看得出來,蔡敬看起來若無其事,敬的酒照單全收,其實心里不是不苦悶的……不過他也只是在旁邊干看著,沒上去擋。本來徐西臨既然帶了酒來,就做好了約代駕的準備,可是方才答應了竇尋要搭他去看房,徐西臨耍起滑頭,展開推杯換盞大法,一滴酒都沒碰。 結果這趟沒有單的順風車還是沒拉成,他們散場太晚了,一大幫人都喝多了。 徐西臨只好挨個把醉鬼們送上各種出租車,讓大家各自回家奔前程。 包間里,老成頭重腳輕地守著一堆殘局吼《離歌》,竇尋一邊盯著門口看徐西臨時而閃一下的影子,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蔡敬絮絮叨叨地說醉話。 蔡敬東倒西歪地喃喃說:“你們都走得那么遠,還回來看我……嗝,我謝謝你們?!?/br> 竇尋:“客氣?!?/br> 蔡敬眼睛里閃爍著包房里的微光,也看不清身邊的人是誰,胡亂地叫:“姥、姥爺,不對是團……團……” 竇尋盡職盡責地提醒道:“竇尋?!?/br> “竇……竇大仙?!辈叹醋ブ母觳?,晃了晃,“你們剛才是不是都不敢問我……坐牢的滋味怎么樣?” 竇尋側過頭來看了蔡敬一眼。 他高中的時候,所有的歸屬感來自徐西臨,也因為徐西臨才會和那些同學混在一起,中間隔著這樣一層媒介,始終不親,對蔡敬的印象只限于“沉默寡言”,反而沒什么顧忌。 竇尋尊重了醉鬼的意見,直白地開口問:“坐牢的滋味怎么樣?” “沒有想象的那么苦,”蔡敬幾不可聞地低聲說。 老成懂事地把惱人的音樂關了,聽著蔡敬有些含混地說,“只是有時候會想,這輩子完了,背著這十幾年,別想抬起頭來了?!?/br> 竇尋聽完認認真真地點了個頭,沒有勸慰:“嗯?!?/br> “頭幾年想死?!辈叹醋灶欁缘卣f,“后來慫了,不敢?!?/br> 竇尋不管他聽得進去聽不進去,忠誠地履行著聽眾的職責:“大多數人都不敢,我也不敢?!?/br> 蔡敬突然一口氣呵出來,隨后淚如雨下。 “我不想活,”他說,“不敢死……” 竇尋心里有根弦莫名被他撥動了,他忽然不著邊際地想,是不是大多數的痛苦,都可以用“不想做什么,不敢不做什么”來歸納呢? 就在這時,徐西臨回來了,他有些疲憊地在門口站著等,聽蔡敬哭、看竇尋發呆,等蔡敬哭聲漸弱,他才嘆了口氣走回來:“住哪?我送你?!?/br> 老成在一邊大著舌頭說:“我……我們店里!” “行,起來,走吧?!毙煳髋R說著,伸手拖蔡敬。 蔡敬比少年時代重了足有三四十斤,徐西臨這幾年又實在疏于鍛煉,拖著個大號的蔡敬很費勁。 徐西臨把蔡敬拽起來,剛想說“幫我一把”,那蔡敬就爛泥一樣向他倒去,徐西臨被他砸得后退半步,正好絆在掉地上的一個麥克風上,當即往后倒去。 竇尋也不知怎么反應那么快,一把接住了他。 隨后,竇尋的身體猶如被喚醒了多年前的記憶,在理智尚未蘇醒之前,他就下意識地摟緊了徐西臨。 手感變得陌生了,徐西臨不怎么堅決地掙動了一下,竇尋死死地扣住他的腰不松手,感覺到徐西臨后心上傳來劇烈的心跳,像是要把肋骨洞穿,撞出一條血路來。 第57章 新年 老成趕緊大呼小叫地趕來幫忙,竇尋眼神微微一沉,到底松了手。 徐西臨尷尬得沒敢回頭,指揮著醉了一半的老成扛起醉死的蔡敬上車,這才抓了一把自己的頭發,回頭問沉默的竇尋:“我送你一程還是你自己打車?” 竇尋夾起外套,退到安全距離以外,矜持地說:“都行?!?/br> 徐西臨卡了下殼,沒想到多年不見,竇尋居然學會了“隨和地讓你自己來兩難”。 徐西臨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尖:“太晚了,還是我送你吧?!?/br> “都行”的竇尋先生欣然跟了上去。 竇尋的心從包房里出來就一直在狂跳,猝不及防的接觸后,他觸碰徐西臨的渴望驟然被激活了,并且呈幾何級迅速膨脹。 他看著徐西臨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想把自己的手覆上去,看著徐西臨坐累了,用手指捏自己的脖子,他就很想代勞。 竇尋還想用手背蹭他的臉,想把他肩頭翹起來的毛線按下去,想順著他微微弓起的脊背一路撫摸下去……他甚至想占領徐西臨的浴室,把他私自亂換的沐浴液換成原來的、熟悉的味道。 竇尋覺得不是自己的錯覺,徐西臨對他不是無動于衷的。 他們倆把哭哭啼啼的蔡敬和哼哼唧唧的老成送到姥爺花店,恍然間發現,路線居然跟那天順路搭竇尋回酒店的那回重合了。 上一次,兩個人中間如隔堅冰,徐西臨一路恍恍惚惚地也沒跟他說兩句話。 但此時,那層冰正在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融化,剩下了薄如窗紙的一層。 徐西臨偏頭看了竇尋一眼:“喝酒了嗎?冷就把空調調高一點?!?/br> 竇尋“嗯”了一聲,眉目間依然是英俊得逼人,燈光昏暗處,輪廓顯得尤為優美。從徐西臨的角度看,他正微微皺著一點眉,似乎在煩什么事。 徐西臨有諸多問題爭先恐后地想捅破那層薄冰,又紛紛在他眉間淺淡的褶皺前望而卻步,只好沒話找話說:“今天本來說好的,也沒能帶你去看房?!?/br> 竇尋其實就是在發愁怎么開口提這個事,他很想厚著臉皮把徐西臨再約出來一次,結果正瞌睡對方就送來了枕頭。 竇尋精神一震:“要是不麻煩……” ……你明天能帶我走一走嗎? 可他還沒說完,徐西臨的手機就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