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然后憎恨烽火燎原,感情四面楚歌,退守無處,終于被一口吞噬。 十萬八千條路,一同灰飛煙滅。 竇尋仿佛被扼住了喉嚨,呼吸停頓了片刻,然后他一臉戾氣踹開門跑下樓,嗓音都裂開了,怒吼:“徐西臨!” 灰鸚鵡在陌生人面前炸起了渾身的羽毛。 徐西臨把事辦得太絕了,仿佛早預料到了他的糾纏,一點余力都不肯留,竇尋一輩子沒有這么恨過一個人,愛有多深,他的恨就有多刻骨,生吞活剝了徐西臨不能解除一二,以往張口就來的刻薄話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凈,理智燒到極致,話都說不出來了。 徐西臨沒看他,潦草地跟竇俊梁點了個頭,他像把貨物交給了快遞公司那樣,不聞不問地轉身走了,竇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竇俊梁自從找過徐西臨一次之后,就沒什么別的表示,他已經把壓力壓在他們倆心上了,逼得太緊反而容易適得其反,不如耐下性子來慢慢等,反正他們倆自己遲早得掰。背離人群的路如果那么好走,古往今來哪來那么多離經叛道的私奔段子讓人津津樂道? 每天朝九晚五,就愛看別人生死歷險,每天平凡無聲,就愛看別人光芒萬丈,每天中規中矩,就愛看別人離經叛道。 這會,竇俊梁等在門口玄關沒進屋,只是看了一眼他的鬧心兒子,沉下臉來說:“竇尋,你別讓人看不起?!?/br> 竇尋的手仿佛被燙了似的,倏地松開了。徐西臨卻也沒走,好像存心想等著他兩聲罵。 等了良久,竇尋終于說了一句整話:“你狠?!?/br> 徐西臨不知說什么,到了這步田地,他好像什么都不該說。 竇尋眼眶通紅,沒有眼淚,好像充了血,他回頭看了徐西臨一眼,眼神帶刀,似乎是要剝下他的皮rou,在骨頭上刻兩道劃痕。 “沒關系了是吧?”竇尋點點頭,“好?!?/br> 幾年前,他說“現在不喜歡了,滾出去”,幾年后,他說“好”。 他的字典里沒有“分手”兩個字,只有“決裂”。 竇尋那天連鞋都沒換就走了,一次頭都沒回,他像個負氣而去、自我放逐的流浪漢,學不會的妥協和退讓是他背在身外的鐵甲,保護著他、禁錮著他。 可能有一天,他內里粉身碎骨了,外面也依然是冰冷而堅硬的吧。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徐西臨在偌大的屋里枯坐了半晌,等到護工推著外婆回來,才想起自己飯也沒做,他匆忙下了廚炒了幾個菜,一個忘了放鹽,一個不小心過火了,菜上桌等半天,電飯鍋也沒動靜,徐西臨渾渾噩噩地走過去打開一看,見里面米是米、水是水,涇渭分明,才想起自己忘了按煮飯開關。 等米飯上桌,菜也涼得差不多了,徐西臨一下筷子才發現那兩道菜根本不是給人吃的,見外婆面不改色的樣子,他嘆了口氣,把飯菜一股腦地倒了,臨時從附近的酒店里叫了外賣,食不甘味地草草塞了幾口,徐西臨當天晚上就發起燒來。 徐西臨小時候身體不太好,很多男孩小時候都容易生病,不好養,他比普通的小男孩還要不好養一點,是兒童醫院的???,直到上了中學,每年夏末秋初都還要因為吹空調感冒發燒一次,打球鍛煉也不行。 最近幾年卻不知怎么的,他似乎是終于磨磨蹭蹭地取得了大人的體魄,從高三開始,忽然就結實了起來,生冷不忌也沒事,熬夜過勞也沒事,空調照開,棉被照卷,卻再也沒有因為著涼鬧過感冒。 幾年的“健康”攢了一筆大的,來勢洶洶的都反撲給了他,徐西臨頭暈得躺不住,半夜起來吐了一場,他感覺自己花了半輩子的時間,才找到了家里的常備藥箱,手抖得他半天沒看懂溫度計上的度數,找了片不知過期沒過期的退燒藥吃了。 第二天依然沒有要好的意思,徐西臨也沒跟誰吭聲,沒力氣出門買早飯,他就打電話把鐘點工叫來了,自己打車去醫院掛了水。 他這一點因由不明的病好了壞壞了好,反反復復了足有大半個月。 期間,外婆幾次三番想跟他說話,徐西臨難得不孝了一回,拒絕交流,每天半死不活地在學校停課,把維生素也關了,課上完就走,不回寢室,也不想跟人多說。 然后他的病漸漸好了,徐西臨的精神狀態卻一直恍惚到了柳葉冒新芽。 這一年的春天氣候特別好,少有大風,楊柳絮似乎也比往年少,每天都是晴空萬里,泥土中傳來躁動的生命氣息,徐西臨停滯在隆冬里的世界終于還是緩緩地復蘇了,他像個反應遲鈍的人,磨磨蹭蹭地從一場大夢里清醒過來,把這一段時間被他禍禍得不成樣子的徐進的書房收拾了,搬回了自己已經落了一層灰的房間。 然后干脆把家里都整理了一遍,把養死的幾盆花都拔出來扔了,換上了新的,然后鼓足了勇氣推開竇尋的屋門,想把里面的東西撿重要的整理整理給他送去。 竇尋這一段時間一次都沒聯系過他,別人的感情像一杯水,可能濃郁,可能滿溢,可能變質,變質了或許還可以過濾干凈,時間長了也可能會蒸發變少。竇尋不一樣,徐西臨覺得竇尋的感情就像一把刀、一根結實的鐵棍,在的時候無堅不摧,絕不變形,有一天斷了,斷口也必然干凈利落,休想再狗尾續貂地用別的方式接回去。 他當年那些“當不成情人還是朋友”的想法,純粹就是自己的一廂情愿而已。 徐西臨打了電話給竇尋,發現他的電話變成了空號,上了網,不出意外地見他的qq頭像黑著,不知是不上還是把他拉黑了,徐西臨又給了他發了一封郵件,也是石沉大海。 他只好給竇俊梁打了電話,讓竇俊梁派個人來取竇尋的東西。 竇俊梁難得有些遲疑地告訴他:“你要是方便就處理了吧,給他拿過去他也不會要的?!?/br> 徐西臨想了想——竇尋那個脾氣,也是。 他又問:“他現在怎么樣?” 竇俊梁苦笑了一下:“怎么樣我也不知道,快跟我斷絕關系了……呃,可能準備走了吧?!?/br> 徐西臨想:“哦,回歸正軌了?!?/br> 他跟竇俊梁冷淡客套地寒暄了幾句,掛了電話,明白往后數十年的人生里,他再也不會跟竇尋有半點交集了。 第二年,徐西臨推拒了學校保研或者行政保研的表格,找了一份挺不錯的工作,從實習做起,拿到畢業證就轉正。有一天他正在加班,突然收到了一條來自竇俊梁的短信,竇俊梁說:“竇尋走了,學校不錯,有獎學金?!?/br> 徐西臨愣了許久,過了一會,回了一個:“知道了,謝謝,那就好?!?/br> 他聽見自己心里“轟隆”一聲巨響,大起大落的青春分崩離析,塵埃落定。 【第三卷:蔥花】 第53章 匆匆 吳濤在徐西臨半死不活的那段時間試著打過幾次電話,徐西臨都沒接,后來就不怎么聯系了,聽說是畢業以后踏踏實實地當體育老師去了。 說起來也是世事弄人,小時候渴望遠方的,長大以后往往會留在本地,小時候嬌寵戀家的,反而會越走越遠;小時候最能惹是生非的,往往過得樸素踏實,小時候那些學習好、讓人省心的……將來也許會變本加厲地找回那些早年沒發散出來的叛逆。 反倒是老成長情,鍥而不舍地給徐西臨留言、打電話,發揮其死不要臉的狗皮膏藥精神,成了徐西臨畢業以后唯一有聯系的高中同學。 那幾年,徐西臨從來不去高中同學的群,不看他們聊天,也不參加任何聚會。 他不知道怎么面對曾經的同學。 不是徐西臨不相信老成和吳濤,那兩個人雖然一個二百五,一個混蛋,但都不是會把別人的私事滿世界宣揚的,可是他們不宣揚,也不代表不跟別人說,畢竟,上了大學乃至于出了社會之后,知根知底的中學同學就都成了自己人,互相之間說話無遮攔很多,免不了偶爾漏出幾句。 世界上哪還有不透風的墻呢? 與其整天或相信、或猜疑別人的嘴嚴不嚴實,徐西臨干脆也不指望能有人替他保守秘密。 蔡敬被判刑之后,他們曾經輾轉打聽出了他關在哪,幾次有人想去送東西、看他,蔡敬都不肯見,徐西臨工作穩定下來以后,突然有一天老成給他打電話,說有同學去看了蔡敬,他好像愿意見人了。 兩個人急忙約了個時間,去看了蔡敬一次。 蔡敬剃著薄薄的平頭、穿著囚衣,徐西臨第一眼幾乎沒認出他來——停留在他記憶里的蔡敬還是個才華橫溢的清秀少年,跟面前這個有些弓背的陰沉男人沒有半毛錢關系。少年當年有些沒長開的骨骼已經被鐵窗磨礪出了粗糙的輪廓,跟“清秀”二字全然不沾邊了,人也胖了,但是氣色并不好,當年安靜溫文的氣質已經蕩然無存,他身上沉淀出了某種成分復雜的油滑和沉穩。 見了他們,蔡敬只是客氣又疏遠地笑了一下,說:“差點沒認出來?!?/br> 徐西臨就知道,原來別人眼里的自己也是面目全非。 老成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沒話找話問:“這幾年過得怎么樣?” 蔡敬淡淡地說:“都到這了,還能怎么樣?就那樣吧?!?/br> 他跟個話題終結者似的,一句把對面兩位都堵得沒話了。 算來老同學見面,無外乎回憶往昔,交流交流各自的生活,可惜哪怕徐西臨和老成都覺得自己活得像狗,也不便在蔡敬面前汪汪叫。 他們仨以前坐前后桌,一天到晚混在一起,有時候晚上還要互相打電話,誰也不嫌誰話多,如今大眼瞪小眼地坐在一起,面面相覷,居然有點對面無言。 老成干咳了一聲,拿眼神示意徐西臨救場。 徐西臨搜腸刮肚了片刻,對蔡敬說:“我們攢了點錢,打算開個烤串店,叫‘姥爺’,就在你家附近,將來……” 蔡敬聽到這,看了他一眼,徐西臨一碰到他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說了句傻話,他看得出來,蔡敬對這個小小的心意不但沒有感動,可能還覺得有點啼笑皆非。 徐西臨轉念一想,發現的確是,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他跟蔡敬易地而處,他也不想提“回家”倆字。家里又沒有家人,只有一條王八蛋的怨魂,回去干嘛? 他們小時候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當年的一片赤誠,至今看來,其實也是挺可笑的。 不過蔡敬雖然神色毫無觸動,面上卻還是接受了他們愚蠢又令人尷尬的好意,客氣地點了下頭:“叫‘姥爺’嗎?行,我以后去看看,就是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時候了?!?/br> 他們仨大眼瞪小眼地強行聊了會天,東西送到了,人也得走了。 徐西臨和老成在來時路上其實商量過,見了蔡敬,不要問他當年為什么做那件事。不過老成是個胸無城府坐不住屁的東西,到底沒忍住,臨走還是多嘴問了蔡敬一句:“老蔡,你當時到底因為什么?” 蔡敬臉上笑容猶在,搖搖頭,卻說:“過去了,早忘了?!?/br> 徐西臨一抬手按住老成的后腦勺,按著他的腦袋把他強行掰了回來,沖蔡敬揮揮手,示意他過一陣子還來。 時過境遷,再有一次,你還會不會拔出那把刀? 這種問題就跟“重來一次,你還會不會喜歡某個人”一樣,都沒意義。 從蔡敬那離開以后,老成鄭重其事地對徐西臨說:“我想把烤串店開起來了,你幫幫我行嗎?” 開烤串店并不容易,主要阻力來自老成家里。 當年老成雖然錯過了第一志愿,但大小也上了個重本,畢業以后應他父母的要求,懸梁刺股好幾個月,考上了一個公務員,這會剛入職小半年,據說已經搖身一變成了他家三姑六婆手里的“壓軸貨”,遇上等閑姑娘都不舍得給介紹,非得條件特別好的才能見一見這位“鎮店之寶”。 眼下,鎮店之寶居然要辭了公家飯,去當買買提,等于從“壓軸貨”自貶成“處理貨”,他們家四舅三娘二大爺等一干親朋集體炸了鍋,自此對老成和他未來的烤串店展開了孜孜不倦的迫害。 烤串店的前期工作,老成專注對付家里的封建殘余,而店面選址、租金砍價、拿執照、裝門面等等一大堆瑣事,都是徐西臨用業余時間幫他跑的。 工作以后,雖然偶爾加班,但徐西臨的生活還是安逸了不少。 比起他大學時代的兵荒馬亂,工作幾乎就跟養老一樣,他一天到晚覺得自己沒什么事干,業余愛好就是回家給外婆做飯,做得越來越像樣,淮揚菜、魯菜、官府菜都會一點,基本具備了撐起一桌臺面的能耐。 為了烤串店忙起來,剛開始他還挺有些不習慣。 不過徐西臨可能骨子里有點“無事忙”的因子,很快找到了狀態。 創業的瑣碎事,他是一回生二回熟,手續跑得有條不紊,三個月以后,他們倆聯手對付了內憂外患,硬把烤串店開起來了。 開業第一天,宋連元就帶著一大幫小弟過來捧場,把小店擠了個滿滿當當,一幫漢子一邊吃串一邊看國足,鬧騰到了半夜三更。徐西臨覺得那天氣氛太好,得到了一點靈感,干脆拿球迷烤串店當了噱頭,在小店窗戶上行掛滿了球隊標志,一有重要比賽,就發起“一起看球”的活動,把姥爺烤串店包裝成了一家球迷俱樂部。 俱樂部果然是棵搖錢樹,烤串店年底分紅,老成家里的“九九八十一難”們在人民幣光芒照耀下,熄火了一大半。 小店走上正軌以后,徐西臨就丟給老成,甩手不管了,成了個安靜拿分紅的股東,不過經此一役,他有點安不下心在平庸的工作崗位里慢慢沉淪了。 他這份“穩當”的工作,一年到頭零碎收入加在一起,也就勉強夠他們家交物業水電費的。 不過這一回,徐西臨沒急著辭職下海,他已經吃夠了“準備不周”和“沖動決定”的苦頭。他一邊做著本職工作,把自己每天想辭職的欲望牢牢壓制住,一邊從業余時間慢慢幫人做商業企劃開始有意識地積累經驗與人脈。 沒有聲張也沒有顯擺,全部是默默思考和鋪墊,攢夠了經驗值再有條不紊地進行下一階段。 不料世事無常,還沒等他穩妥完,“姥爺”烤串店就過了它短暫的輝煌期。 自從“姥爺”烤串紅了以后,方圓一公里內接連開了好幾家名目不同的“俱樂部”,不可避免地分走了客流的同時,每個月上漲的租金也成了個問題。 那時候正好是房地產熱,市區的房價一日千里,臨街小店面個個成了香餑餑中的香餑餑,房東被漲價沖昏了頭,一天到晚跑來漲房租,經營成本直線上升。 而老成以其吃貨小青年的執拗,一點也不肯在質量上妥協,堅持要用最好的rou和最好的香料,周圍的街坊鄰居卻吃不出什么質量不質量,最多夸一句“你家的好吃”,然后翻臉無情地投入更便宜的懷抱。 幾個月下來,烤串店成功扭盈為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