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徐西臨笑了一下,沒搭腔。 “體面,”竇俊梁嘆了口氣,“小兄弟,你知道什么是體面嗎?就是你得看著像那么回事,別人才會把你當回事?!恕謨蓷l腿,一撇一捺,人的體面也是兩條腿,你肯定知道?!?/br> 錢和勢,美化的說法也叫“財富”和“資源”。 “你們老師小時候肯定老教你們,什么‘金錢和權力不是萬能的’,扯雞吧淡——唉,叔叔沒上過大學,說兩句粗話,你聽著一樂就行了,別往心里去?!备]俊梁擺擺手,“我知道你們小年輕都相信‘真愛’,可什么叫真愛?” “真愛就是快樂加上良心,年輕人?!备]俊梁看著徐西臨的眼睛說,“你兜里有錢,一個電話打出去,有人能幫你辦事,這是讓你和你傍家生活快樂的唯一途徑,沒有這個,你們倆就只能互相消磨各自的良心了?!?/br> 徐西臨轉著手里的白瓷杯子,不吭聲。 “我直說了吧,這事對你們倆都沒好處,對你哪不好,我就不多說了,你比竇尋那傻逼崽子心里有數,我說說竇尋?!备]俊梁疲憊地往椅子靠背上一靠,“我今天沒閑著,一早就去了竇尋他們學校?!?/br> 想當年,他在外面花天酒地,拿購物卡和項鏈打發七里香的事仿佛還是昨天。 誰能想到有今天爽一個重要客戶的約去兒子學校?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我也不知道找誰,輾轉找了一個上次見過面的老師,他跟我說,國外有個挺有名的什么教授,看了竇尋畢業論文的初稿,很想讓竇尋申請當他的學生,可以保證竇尋去了就有全獎?!备]俊梁雙手一攤,“這事他跟你說過嗎?” 徐西臨的手指頓住了——沒有。 “還有一個事我估計你也不知道,竇尋今天給他們系里打電話,確認放棄保研?!备]俊梁說,“他打算跟我徹底掰了,不想再用我供他上學,所以急急忙忙地出來找營生?!?/br> 徐西臨脫口說:“我跟他說過有我……” “竇尋那狗脾氣,當不了小白臉?!备]俊梁一擺手,“小徐,你帶著腦子,走心地跟叔說一句,你覺得他這樣值嗎?” 第49章 絕境 徐西臨僵持半晌沒吭聲,竇俊梁也不催他,好整以暇地在旁邊等。 徐西臨沉默了一會,對竇俊梁說:“叔叔,人只能對自己的事說了算,不能連著別人的份一起越俎代庖,前途都是個人的選擇,親生父母管得多了,將來都未免會受埋怨,何況是我呢?他值不值,我說了都不算,您應該去跟竇尋聊?!?/br> 竇俊梁有點意外,沒料到徐西臨比他想象中的還不好對付,他瞇著眼打量了徐西臨一番,感覺這孩子以后說不準是個人物……如果不是他自己執意要走歪路。 竇俊梁也沒逼他,點點頭:“有道理,不過我之所以找你不找他,不是因為我惹不起竇尋,是因為跟他說不明白,那孩子覺得自己天下第一,心里沒成算,我跟他說也是白說。眼下你們倆打敗了我這個大反派,捍衛感情,聽著是感天動地,但是往后不用長,十年,等你們三十來歲的時候,竇尋就是反應再慢,他也能琢磨過味來了,到時候他就明白自己放棄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你覺得你們倆十年以后還能這么好么?” 徐西臨啞口無言。 竇俊梁贏了他半招,不顯得意,站起來親切地拍了拍徐西臨的肩膀:“叔是個生意人,給你一點生意人的建議,這個世界上,什么都變得很快,你以前不敢想的,可能一夜就發生了,將來或許指不定哪天,連銀行和國家都能破產,你能一夜赤貧,也能一步登天——財產都這樣瞬息萬變,何況人和人之間沒有合約、沒有章程的感情呢?” 說完,竇俊梁大大方方地結了賬,另外點了一盒軟和好消化的點心打包交給徐西臨:“老太太牙口不好,這個好咬,你拿回去給她解個悶?!?/br> 如果說竇俊梁一開始的語言陷阱徐西臨還能招架,那他最后一番話就完全戳中了徐西臨的心事。 “長久”是他敢想不敢宣之于口的,人能離群索居、偷偷摸摸一輩子嗎? 徐西臨不知道竇尋這么不假思索地做出決策,將來會不會后悔——竇尋不是那種能默默受委屈的性格,他能忍耐多久?能接受自己泯然眾人的角色嗎? 他確實聰明,有本錢從頭再來,可他順風順水慣了,有那個韌勁嗎? 就算他有,等將來少年容色不再,年輕的激情也一去不返,等他們都慢慢變成“在外舌燦生花,在家一言不發”的乏味中年男人,竇尋會不會覺得自己為了這么一段感情放棄他本來應該有的一切很不值? 一段感情是不能有太多磨難的,否則即便勉強成就,將來也未免生出怨憤。 徐西臨嘴上說一句“我不能越俎代庖”,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可他心里不可能這么瀟灑干脆,情到濃時,一切皆是身外之物,徐西臨愿意起早貪黑,愿意妥協退讓,只要能給竇尋更好的,唯獨擔不起“耽誤了他”這四個字。 兩難,真是進退維谷。 徐西臨回家的時候,竇尋正在打電話,他聽見竇尋說:“嗯,謝謝……隨時可以……唔,今年內一個禮拜四天沒問題?!?/br> 徐西臨只聽了個尾音,心就緩緩沉了下去。 竇尋放下電話,仿佛了了一段心事似的,心情不錯地湊過來:“你買了什么好吃的?” 徐西臨沒吭聲,遞給他一個眼神上了樓,竇尋見他臉色不對,不明所以地跟上去:“怎么了?” 徐西臨上了樓,把屋門一關,手按在門板上,低頭深吸了口氣,用自己最平靜的語氣說:“你是不是拒了學校保研?” 竇尋短暫地一愣之后,立刻反應過來:“竇俊梁找你了?” 徐西臨十分無奈,竇尋該敏銳的時候總是反應遲鈍,不該敏銳的時候倒是明察秋毫。 竇尋像被擼了逆鱗的龍,一下火了,轉身就走,徐西臨一把堵住門:“你干什么去?” 竇尋:“你別管,我去找竇俊梁?!?/br> 徐西臨:“然后呢,砸他家玻璃?” 竇尋暴跳如雷:“他憑什么找你,找得上你嗎?輪得著他在我面前裝老子嗎?” 徐西臨:“行了!” 竇尋胸口不住地起伏,去掰徐西臨的手:“你讓開!” 徐西臨一把按住他的胸口,把他往后推了幾步:“你什么時候能不跟個火藥桶似的一點就著!” 竇尋臉色難看極了。 徐西臨一手背在身后,拇指狠狠地把其他手指的關節挨個掐了一遍。他壓力太大了,像一個行將滿溢的桶,一片樹葉飄上去,都能讓里面的情緒源源不斷地灑出來。 指關節“嘎啦”響了一聲,徐西臨強行咽下了那口能把他噎死的氣,靠在門上沖竇尋張開手,低聲說:“咱們好好說事行嗎?我愛你?!?/br> 竇尋一下從狂躁狀態里鎮定下來了,僵硬地站了一會,不情不愿地上前拍了一下徐西臨的掌心:“竇俊梁還跟你說什么了?” 徐西臨:“說有個教授看上你了,上趕著給你獎學金,你給推了?!?/br> “扯淡,”竇尋抓了一把自己的頭發,“竇俊梁放什么屁你都信——我就不明白了,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將來得當國家主席???” 徐西臨苦笑了一下。 他們確實都對竇尋有更高的期許,期許他不是個“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傷仲永。他從小到大沒有平凡過,到了現在強行讓他回到平凡人的生活里,未免太殘酷了。 “竇俊梁讓我為你前途考慮,”徐西臨努力想跟他溝通,“我考慮了,但是不能替你做主,想問問你是怎么想的?!?/br> 竇尋滿不在乎地回答:“我打算轉行?!?/br> 徐西臨:“……” 竇俊梁說得對,跟這貨說不明白。 徐西臨壓下去的火“蹭蹭”地往上冒:“你畢業論文都寫完了,現在跟我說要轉行?真不喜歡這專業,你早干什么去了?轉專業是那么容易的事嗎?” 然后他看見竇尋的表情,發現竇尋認真地認為換個專業和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竇尋一手插兜:“我認識一個選修課老師,本科學物理,碩士念了莎士比亞文學,博士轉了國際貿易,現在在教商務英語……” 徐西臨無可奈何地打斷他:“真巧啊我也認識一個老師,光博士就念了仨,現在照樣什么都不是,連個像樣的職稱都沒混上,學校給他解決了戶口就不管他了,天天窮得在外面接私活,有時候要自負路費,他連個打下手的研究生都不舍得帶……豆餡兒,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樣!” 竇尋轉頭瞥向窗外,不吭聲了。 徐西臨一看就知道,他這是“要么聽我的要么滾”的唯我獨尊病又犯了,只好無奈地退了一步:“行吧,你要是真想轉專業也行,就正經八百地去讀,把你那荒唐的醫托辭了?!?/br> 竇尋用肢體語言完成了他執拗的拒絕——我不。 “你想擺脫竇俊梁,我理解,不想用我,我……我也……”徐西臨說到這有些傷心,心累得要命,“嫌國內沒有獎學金、時間又長,我也同意,你可以出國申獎學金,四五年、頂多六七年……還能怎么樣,到時候是你秦香蓮了還是我陳世美了?條條大路,為什么你非要往不靠譜的死胡同里鉆?” 徐西臨開了個半酸不甜的玩笑,本想略微緩解一下氣氛,可是竇尋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深深地看著他。漸漸的,徐西臨就笑不出了,他看懂了竇尋的言外之意——竇尋確實是那么想的,他虎視眈眈地守在徐西臨身邊,做夢都要牽著他一根手指,生怕自己一錯眼,人就不是他的了。 徐西臨緩緩地靠在書桌上,半晌,他似笑非笑地彎了一下嘴角。 “哦……”他微微低下頭,“原來你是這么想的?!?/br> 竇尋頓時慌了,緊張地去扳他的肩,被徐西臨避開,竇尋脫口說:“你說過不和我生氣的!” 徐西臨心頭一悸,忽然心疼得難以自抑,于是扣住竇尋的手,單方面地結束了爭吵。 “我就試試,”他想,“我陪他走下去,像竇俊梁說的那樣,準備一份體面,讓他愿意怎么樣就怎么樣,將來他要是有受不了的委屈、過不了的檻,我都替他兜著?!?/br> 所謂“分歧”,其實歸根到底,不就是因為他不夠強大嗎? 徐西臨渴望成功的心前所未有地鼓噪起來。 心靈雞湯里說“當你渴望成功的心像溺水的人渴望空氣一樣,就會成功”……不過到了徐西臨這里,好像不太準。 自從教育超市加入維生素供貨商之后,后續的事端奇多。 先是有些用戶疑神疑鬼——水果這東西,一棵樹上長出來的味道也不盡相同,以前沒人提,現在只要味道有一點不盡如人意,留言板上就會出現懷疑論者,認為維生素是用教育超市的貨源以次充好。 教育超市那邊也三天兩頭沒事找事,姓王的把徐西臨當成了他自己的小碎催,時不常地把他宣過去一次,不是吩咐他做海報,就是讓他找人幫忙發傳單……這還是好得,姓王的賤人沒事總說教育超市的銷售渠道受到“不正當競爭”,一再要求徐西臨把其他家水果也提價。 兩邊不是人的維生素一個月的營銷額跌了四成,到后來,連在留言板上罵他的都少了。 徐西臨心力交瘁地跑了一個多月,挖空心思,依然沒能止住頹勢。 而期末考試卻不管學生們被什么絆住了腳步,依然隨著隆冬降臨一同逼近。 徐西臨在臨近考試周的時候才心煩意亂地翻開嶄新的課本,震驚地發現自己這一個學期都在無事忙,居然沒正經念過幾天書! 他只好擠出時間,跟罹患拖延癥晚期的網癮少年們一起住進了通宵自習教室,開始了一天學習“二十個小時,一個學期學習倆禮拜”的臨時抱佛腳。 他每天在通宵自習教室里待著,困得受不了就趴下瞇一覺,第二天六點半回他沒正經住過幾天的寢室洗漱,出來吃個早飯,接著又扎根在自習教室里,這么沒白天沒黑夜地熬了大半個月,熬完了喪心病狂的考試周,徐西臨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掏空了,他累得走路發飄,正想打輛車回家,忽然接了個陌生電話。 電話里有個耳朵不太好的老大爺沖著聽筒嚷嚷:“哎……你是那個蘇文婉的孫子嗎?” 徐西臨有點懵,心里納悶:“蘇文婉是誰?” 下一刻,他驀地反應過來,以前在外婆的身份證上看見過這個名字。 徐西臨:“對對,我是,您好?!?/br> “哎呀,孩子啊,你快過來一趟吧,你姥姥今天在活動中心這教他們走步,不小心摔了……” 徐西臨腦子里“嗡”一聲,漂浮的腳步陡然落了地,放下電話就跑了。 他匆匆趕往醫院,看見一大幫老頭老太太正圍著徐外婆轉,見他來,都七嘴八舌地跟他說話,吵得他頭昏腦漲,所幸被護士一股腦地趕了出去,這才從醫生嘴里聽明白——老人骨頭脆了,摔一跤了不得,骨折了。 “這里還長了骨刺,”醫生拿著片子指給他看,“做手術也可以,但是以后可能還會長,病人年紀太大了,最好還是保守治療,以后別讓老人走太遠的路,回去給她置備個柺杖之類的……” 徐外婆在旁邊聽見,小聲地抗議:“我不要那個,那個拿起來就不好放下了?!?/br> 醫生都笑了:“那就別放了唄,您這歲數拄拐多正常啊,怎么,以后還打算要跑馬拉松???” 徐外婆就悶悶地不吭聲了。 徐西臨安撫了她幾句,給她辦各種手續,還請好了護工,足足半天,才算都辦妥當,完事,他一屁股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累得麻木了。 徐外婆孤獨地躺在病床上,穿著病號服,頭發散亂,首飾都摘了,臉色蒼白,掛滿了皺紋,沖他招招手:“來?!?/br> 徐西臨搬著椅子靠近她床邊:“我剛才給小尋打電話了,他一會就過來,我們倆輪流陪著您,還有護工,躺一躺就好了……您也是,比劃比劃就行了唄,又不上臺,教那么賣力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