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一幫少年人出門玩,誰身上都不會備常用藥,連個健胃消食片都找不著,最后沒辦法,幾個人只好倉促結束了這次聚會,匆匆往回趕,送胃疼的竇尋回去。 司機老成來時手潮,回去時候也不太可能練成駕駛速成技術,車開得依然上躥下跳、左躲右閃,時不常一腳急剎車,開到后來,恐怕連老成自己都有點暈車了。 竇尋被他精彩的車技坑得不輕,一直想吐,可是不肯在外人面前狼狽,只好聚精會神地忍著。 一個是鬧肚子,一個是想吐,這聽起來都是小毛病,跟真正的傷筋動骨沒法比,可是大概也只有當事人知道“忍字頭上”那把“刀”懸在哪,非得有非人的毅力才能憋住。 半路上,竇尋難受得推開車門鉆到車輪底下的心都有,他在底下一把抓住徐西臨垂在一側的手。 徐西臨忙問:“怎么,想吐嗎?想吐讓老成路邊停車?!?/br> 老成趕緊補充:“對對,讓我開車我不一定開得起來,停車最擅長了?!?/br> 竇尋搖搖頭,很想配合他笑一下,實在是連拎嘴角的力氣都沒有了,一后背冷汗,耳朵里開始嗡嗡作響,只好數著自己的呼吸熬時間。 吳濤和余依然都轉過頭來看他,問他怎么樣,然后竇尋就感覺到徐西臨輕輕地掙動了一下,把自己的手從他手心中抽出去了。 竇尋偏頭看了他一眼,見徐西臨正望著窗外。 兩側的樹木掛著死氣沉沉的相,成排地往后飛掠而去,一條筆直的公路綿延向遠方,越往遠越狹窄,他們這輛破破爛爛的小夏利就仿佛一直在往捏死的胡同里鉆。 竇尋心里忽悠一下,方才翻騰不休的胃突然被凍住了、沒知覺了,沉甸甸地懸在那里,成了一只沒有生命的酒囊飯袋。 下一刻,徐西臨仿佛意識到了方才的舉動有傷人之嫌,他回過神來,用騰出的那只手輕輕地拍拍竇尋的后背,仿佛是想在竇尋開始不是滋味之前往回找補一點。 可是已經晚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家,竇尋下車轉身就走,徐西臨只好飛快地跟同學們交代道別:“下回我請客,咱們改天再聚?!?/br> 老成:“知道,你趕緊過去看看吧?!?/br> 徐西臨無奈地沖他擺擺手,撒腿就跑。 竇尋回到自己屋里,別上門,轉身沖進衛生間,翻江倒海地都吐了出來,不但把方才消化不了的食物一口氣都吐了出來,到最后沒有存貨,又差點把膽汁給倒騰出來。 徐西臨在外面焦急地敲他的門,竇尋雙手撐在膝蓋上,垂著眼睛僵立了良久,木然地聽著徐西臨在外面叫他。 “大白天沒事你鎖什么門?有病嗎?快給我打開!” “豆餡兒,開門!” “竇尋!” …… 竇尋一動不動,像是聾了,徐西臨敲了一會敲不開,憤怒地在他門上踹了一腳,然后轉身走開了。竇尋胸口的一口氣倏地散了,他彎下腰,肩膀塌陷下去,粗重地喘息了片刻,搖搖晃晃地沖水漱口洗手,然后又開了淋浴,把自己收拾干凈了。 他們家淋浴是太陽能和電雙重供能的,能保證二十四小時都有充足熱水,這天分明晴好,云淡風清,水溫被曬得有些發燙,竇尋沒去調涼水,他就著發燙的熱水洗了個澡。 熱水把他全身都燙紅了,只有胸口還是涼,像吞了塊冰坨,不依不饒地堵在那里。 以前,竇尋還是能看懂徐西臨的臉色的,那時候徐西臨高興就是高興,不高興了也會當場翻臉吵架……雖然吵完架他自己會很快調節回講理頻道??墒沁@一年半載過去,徐西臨掛在臉上的喜怒越來越少了。 上了大學的人會變嗎?竇尋不清楚,反正他沒覺出自己有什么變化。 可是自從徐西臨開學軍訓開始,竇尋就無時無刻不被一種強烈的不安感催,他到現在都記得,當時徐西臨時而不接他電話,剛回家的一瞬間,甚至帶給竇尋某種陌生感,竇尋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們兩個人之間有根非常細的線,表面上看是牽在一起的,以后會越來越長、越拉越細,到最后終于會斷,他就再也看不見那個人走到哪了。 現在他還在上學,還勉強算個“孩子”,腆著臉不明不白地住在徐家也沒什么,三年……兩年半以后畢業了怎么說呢? 有一天徐西臨煩了他,再也沒法忍受他了呢? 誰能忍受一輩子偷偷摸摸的? 這些事竇尋以前沒想過,他只會下意識地拖著、霸著徐西臨,像守財奴不依不饒地守著他的金磚。 等到天色將晚,竇尋聽見徐西臨那邊門響,知道他要去老年活動中心接外婆,還會順便買點東西,就站在窗邊看,看見徐西臨出了院門,才離開自己的房間,結果在起居室里看見徐西臨放在那里的藥片。 徐西臨把外婆接回來就去做了晚飯,他現在已經能在半個小時之內做完一頓味道一般的家常小菜了。 徐外婆奇怪地問:“小尋哪能不來吃飯???” “哦,他……”徐西臨頓了頓,“中午在外面吃烤串吃壞了?!?/br> 外婆聽了就要站起來:“我去看看?!?/br> “您別動,別動,我去?!毙煳髋R趕緊把她按坐下,想了想,又盛了碗小米粥端上了樓。 這回竇尋沒用他砸門,敲兩下就開了。 徐西臨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把粥往前一遞:“喝點?” 竇尋沉默了一會,終于側身讓他進來了。 徐西臨瞥了一眼已經空了的藥盒子,找了個地方坐下,兩人誰也沒吭聲,直到竇尋把空碗輕輕地放在一邊,徐西臨才回過神來,脫口說:“我沒那個意思?!?/br> “沒哪個意思?”竇尋問,“沒有證明你不是同性戀的意思,還是沒有要和我撇清關系的意思?” 徐西臨卡了一下殼,到了這會,他已經知道竇尋跟他冷戰了一下午是因為什么,本想把那件事心照不宣地揭過,誰知竇尋還給他來了個刨根問底。 徐西臨壓低了聲音:“那你還想怎么樣?昭告天下嗎?” 竇尋額角青筋微微暴起,不吭聲。 徐西臨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些:“胃還疼嗎?你說你這是跟誰置氣?” 竇尋冷冷地說:“你遞到我手里的東西,我誰也不給,誰碰一下,我就剁了誰的手?!?/br> 徐西臨:“……” 他疲憊地按了按額角,感覺竇尋的中二癌可能已經擴散了。他一下一下地掐著自己的手指關節,數著呼吸,一直數到了十,徐西臨才感覺自己的呼吸平和了些,他站起來走到竇尋身邊,伸手端起竇尋的下巴,揉了揉他鐵青的雙頰:“咱們勢單力薄的時候,不管做什么,總要有些避諱,但是不會總這樣的,等有一天,我強大了,有話語權,想做什么不用趁放假在學生宿舍里偷偷摸摸地來的時候,誰還能開除你?到時候就再也不用顧忌別人說什么了,對不對?” 竇尋向來知道徐西臨說得比唱得都好聽,不肯聽他那套,很光棍地說:“開就開,大不了回去重新考,換一個學校接著上,全中國就一所大學嗎?” 對于竇尋來說,他所有的成功都來得太容易了,隨便就能上最好的大學,隨便就能拿獎學金,隨便就能出國留學——只要他想去。來的太容易,他就一點也不知道珍惜。 徐西臨無言以對,心想:“哄吧,不然怎么辦?“ 他就低頭抵著竇尋的額頭,在竇尋的鼻尖上輕輕親了一下:“好,你說得對——還要粥嗎?我再給你盛一碗?” 當年竇俊梁把竇尋丟在老家,好多年不聞不問的時候,說話也這么好聽。竇尋現在都記得,竇俊梁給他買了一個當時很貴的進口游戲機,臨走的時候半蹲在地上,顯得那么戀戀不舍,告訴他要聽話,要替他孝順爺爺奶奶,還說“爸爸現在工作忙,你媽又不在,照顧不了你,但是不會總這樣的,等我忙完這一陣,咱們馬上就回家,爸保證”。 可是人的保證,不過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有幾分信用呢? 竇尋本來有五分的火氣,被徐西臨意外地搓成了十分,他突然一把拽下徐西臨的領子,蠻力把壓了下來,狠狠的慣在床上,一聲不吭地上手就撕他的衣服。 徐西臨只是上來送碗粥,門都還沒關好,外婆還在樓下等著他回話,沒料到竇尋說發瘋就發瘋,連說話聲音都不敢放太大,一抬胳膊壓住竇尋伸進他襯衫里的手:“你瘋了?放開!” 竇尋停頓了一下,然后用力在他胸口上擰了一把。徐西臨弓起腰來,順手從床上拽過一個枕頭,隔著枕頭給了竇尋一肘子。 竇尋下巴上挨了一下,即使有枕頭當緩沖,一時也懵了片刻,被徐西臨怒氣沖沖地掀下來,捂著下巴側歪在一邊。 徐西臨面沉似水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看了竇尋一眼,連碗都沒拿就走了。 “跟竇俊梁一個德行?!备]尋諷刺地想。 第43章 勉強 徐西臨半個月沒搭理竇尋。他以前一直陪竇尋宅在家里,現在每天早出晚歸,人影子都不見一個,還把鐘點工阿姨請回來做飯了——從徐西臨有能力擺弄家常便飯開始,只要他在家,鐘點工就可以不用來。 他們倆平時吵歸吵,但從沒有互相冷戰過。主要是對于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徐西臨的氣性沒那么大,冷靜下來以后會自行解決問題,從來不用竇尋費心??墒峭蝗挥幸惶?,徐西臨不想解決問題了,竇尋就懵了。 剛開始,竇尋把徐西臨當竇俊梁一樣仇恨,然而建立在一時怒火上的仇恨缺乏根基,稍微冷靜一點,很快就在忐忑里煙消云散了。 徐西臨有時候回來晚了,干脆連樓都不上,就在徐進原來的書房里睡了。有一天他半夜三更上樓拿東西,腳步聲很輕,卻還是驚動了沒關門的竇尋,竇尋在半夢半醒中第一反應就是跳起來沖到門口,正好和拿了一條毯子準備下樓睡的徐西臨臉對臉。 徐西臨看了他一眼,腳步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有意聽聽他想說什么的,可惜竇尋臨時掉鏈子,瞠目結舌半晌,一個字都沒吭出來。 徐西臨于是抱著毯子帶上門,頭也不回地下樓了。 他不像竇尋,心火來得快沒得也快,很多事他雖然一時也搓火,但大多不往心里去,真往心里去了,就不那么容易清出來。如果竇尋能主動示好,他也愿意保持理智站下聽,可惜竇尋看來沒解鎖這項功能。 徐西臨困得睜不開眼,沒心情再去哄竇尋,何況每次都遷就他,連偶爾做一點親密的事都是,他也實在是很累了。 他被竇尋弄得很糟心,恰好這些日子沒有竇尋糾纏,干脆騰出時間和精力干了點正事——他們學校教育超市里賣的東西很貴,水果尤其夸張,什么蔫的、不新鮮的都混在其中,足足比市場價格高出百分之二十左右。 可是偏偏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學生們下課回寢室想吃點水果,一般懶得跑到校外去挑挑揀揀,通常也就是路過教育超市的時候買幾個湊合吃,反正學校生活么,質量都不高,晚上餓得受不了拿咸鹽腌黃瓜片都能津津有味地吃下去,不新鮮的水果也沒什么。 徐西臨從這里面看出了點商機,他打算幾個隔壁計算機學院的同學,做了個很簡單的小網站,還踩了學校門口三公里范圍內的水果超市和水果攤,挑了幾家好的做合作伙伴,最近學校里帶筆記本上學的學生越來越多,到時候他們可以直接上網訂鮮果,訂好以后直接送到寢室樓,除了配送,還可以提供削皮剝皮和切塊服務,省得一幫剛離開家的公主皇帝們水果刀使不利索。 商業企劃這玩意是很容易琢磨的,有創意的空想家們滿世界都是,去咖啡廳里轉一圈能聽見一大堆不錯的點子,可惜光有點子不行,徐西臨從高考完辦班的時候就開始琢磨自己干點什么,琢磨了一個學期——首先是怎么宣傳,怎么讓同學接受并且習慣這玩意,再有有人下單了,水果誰送?水果攤主肯定不干,那么就要找人干,找誰,給多少錢?而且萬一生意興隆,學校里這么多學生,怎么送得過來?還有最關鍵的,學校嚴禁男生進女宿舍樓,到時候萬一招不到女送貨員,怎么給女生送?以及水果,特別是切開的水果保鮮問題如何保障?等等等等……徐西臨一邊做前期準備工作,一邊一個一個地解決可能遇到的問題,忙了個焦頭爛額。 一忙起來,時間就更快了。徐西臨大半個寒假都拿家當計時旅館,就年三十的晚上露了個面。 家里年貨準備了很多,可是年過得并不熱鬧,連灰鸚鵡都感覺到了家里氣氛不好,也不多嘴了,早早飛回架子上,專心致志地嗑瓜子。 徐西臨提前一個多月就從外面訂好了年夜飯,本來還想和外婆竇尋一起包餃子湊個熱鬧,臨到年關,完全沒有心情,干脆煮了一包速凍的湊數。 提前一個月訂的年夜飯很豐盛,人都沒什么胃口,因此豐盛得很可憐,草草吃完就撤下去了。外婆上了年紀,精力不濟,春節晚會里的語言類節目基本都以北方方言為主,她也就聽個大概意思,也跟不上笑點,一會就覺得沒意思了,于是回屋拿了兩個紅包出來,一人給了一個。 “晚上睡下要壓在枕頭下面的,”外婆絮絮叨叨地囑咐,“小人歲數壓一壓,讓你們慢點長,不要急?!?/br> 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還是能收到壓歲錢,但自己往往不那么心安理得地收,總覺得老大不小了不好意思。竇尋下意識地看了徐西臨一眼,徐西臨也頗有些尷尬,干咳了一聲:“姥姥,這么大人了,這個……” “拿好拿好,”徐外婆不由分說地把紅包拍在了他的腦門上,“新年開門紅,壓歲錢要收好的呀,壓不住小人的歲數,老人家不是就要去了嗎?” 徐西臨:“……” 這就別廢話了,只能接。 徐外婆又把另一個紅包塞給竇尋,伸手在他額頭上點了一下:“這么大人——多大個人?多大個人還分分鐘惱了、再又分分鐘和好的?當我看不出來,今年的閑氣可不能帶到明年,紅包收收好,趕緊笑一個,不許吵了,聽到了?” 竇尋一邊尷尬,一邊偷偷去看徐西臨,徐西臨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應了一聲,徐外婆點了點他們倆,自己去休息了,徐西臨看著她安頓好,又把客廳的燈光調暗,電視音量放低,一回頭,就看見竇尋緊張地盯著他。 竇尋心里七上八下的,剛開始是放不下面子,不想先低頭,到后來他已經不知道怎么低頭了,只好聽天由命地等徐西臨發話。徐西臨低頭想了想,撕開桌上一袋開心果,抓了一小把給灰鸚鵡,剩下的遞給竇尋。 竇尋心里懸起三層樓高的大石頭“咣當”一下砸回地面——徐西臨到底給他遞了個臺階,這算是和解了。 外婆去休息了,他們倆還是要就著晚會守夜,市區過年很沒意意思,外面一天到晚有人起哄說都說鞭炮要解禁,到底也沒解,大年夜,小區里依然是靜悄悄的。徐西臨小時候,杜阿姨會買一大堆“歡樂球”——就是那種很小的氣球——白天全家一起幫他吹,年夜晚上讓他踩碎,權當是放炮了。后來他大了,就把這么幼稚的游戲取消了,除夕一年比一年安靜。 安靜得徐西臨一會就半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竇尋悄悄地拿了一條毯子蓋在他身上,然后輕手輕腳地坐在一邊,坐了一會,他小心翼翼的扣住徐西臨平攤在一側的手。他手指上帶著薄繭,掌心溫熱,是讓人沉迷的溫度。 過了一會,徐西臨被沙發窩得脖子難受,迷迷糊糊的還以為自己在床上,大幅度地翻了個身,差點掉下去,竇尋一把摟過他,接到自己懷里。徐西臨其實醒了,他的目光落在沙發旁邊的茶幾上,玻璃杯里的水被電視光照出了一個亮點,電視里傳來春節序曲的聲音,正在念來自世界各地的新年賀電。 徐西臨沒有動,發了一會呆,又合上了眼。 年復年年的新年鐘聲響起,手機詐尸似的熱鬧起來,外面有人用汽車喇叭當炮聲,寒夜里一下有了人氣。徐西臨半睡半醒地爬起來,也不看是誰,完成任務似的挨個回復“謝謝,同樂”。 竇尋冷不防地從身后抱住他,在他頸側輕輕親了一下,小聲說:“新年快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