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竇尋聽了這番離經叛道的評論,看了她一眼,還是沒有放松警惕——欲抑先揚的表達方式也是老師家長常用的。 “我也聽你們張老師告狀了,她說你放棄高考沒有什么正當理由,純屬任性?!毙爝M不慌不忙地說,“不過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內在邏輯,尤其你這個年紀的人,想法更多,只是你不愿意告訴我們而已,對吧?” “你既然不愿意告訴別人,大概也不愿意告訴我,我就不多此一問了?!毙爝M很坦然地說,“當初是你自己報的名,現在也是你自己決定要棄考——竇尋同學,會自己做主是好事,說明你成熟得早,比別人贏在了起跑線上,但是我作為大人,還是得提醒你一件事,你既然要自己做主,就得自己負責。你們老師為什么覺得你任性,為什么急扯白臉地四處打電話告狀,是因為她覺得你負不了責,你能明白這個意思吧?” 徐進女士和徐西臨不太像,她不戴眼鏡的時候顯得很精明,戴上了又似乎有點嚴厲,乍一看,整個人有種非常職業化的冰冷,不知怎么生出了徐西臨這么個活潑過頭的兒子。 “你也不小了,過去窮人家里,你這個年紀已經能頂門立戶了,但是你很不成熟,這是大人不讓你自作主張的原因,”徐進說。 沒有一個年輕人聽見這句話會無動于衷,竇尋張了張嘴,剛要反駁。 徐進:“政治老師應該教過吧?‘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你經濟獨立嗎?當然,你在上中學,客觀條件不允許,那主觀上呢?你往這方面想過嗎?你們幫同學在快餐店值過班,應該知道值一天班多少錢,你自己想想,你們這些養尊處優慣了少爺們的能不能靠這一點微薄的工資活下去?要是有一天竇俊梁的良心徹底被狗吃了,不再給你生活費,你打算怎么辦,琢磨過嗎?” 竇尋無言以對。 “經濟獨立了,還有精神獨立的問題,”徐進說,“你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想過什么樣的生活,想走一條什么樣的路,這些都想過嗎?沒想過也沒事,正常,沒人會說你什么,因為你還小,老師和家長還有責任照顧你,我們會在自己的認知和能力范圍內幫你規劃好未來,為了保證這個過程順利,我們要求你聽話并且配合,不要一再挑戰我們這些平庸的大人們解決問題的能力,這你也能理解吧?” 竇尋遲疑了片刻,緩緩地點點頭。 徐進:“還有一個禮拜考試,如果你確實知道自己有一個什么目標,有自己明確的棄考理由,也能承擔這件事引發的后果,那你可以從現在開始自己做主。要是你想不清楚,只是自己隨心所欲,那就不行。這個規則很簡單吧?想擁有像大人的發言權,你就得拿出大人的樣子來,又撒嬌又任性是不行的。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br> 竇尋從小到大沒有得到過什么像樣的教育,被徐進一番話說得七上八下,惱怒與愧疚交加,心事重重地站起來走了,在門口遇到了給太后倒花草茶的徐西臨。 徐西臨小聲問竇尋:“怎么,挨說了?” 他方才偷偷喝了一口徐進的茶,嘴唇上沾著一層水跡,竇尋瞄了一眼,頓時小小的吃了一驚似的用力眨眨眼,胡亂一搖頭。 然后竇尋繞過徐西臨,去冰箱拿了一瓶冰紅茶,思考人生去了。 徐進:“小臨子,你給我進來!” “小臨子”探頭探腦地問:“媽,叫我干什么?七里香……啊呸,張老師——也買一送一地也告了我一狀嗎?” “說你心浮氣躁,沉不下心來學習?!毙爝M一敲桌案,“你昨兒晚上帶著人家竇尋淘什么氣去了?” 徐西臨目光東飄西飄,含含糊糊地嘀咕:“……跟同學出去玩?!?/br> “跟同學出去玩”也能說得這么心虛,一準是沒干好事,徐進伸手點了他一下:“小心點,別讓我揪住你的小辮子——你見過鄭碩了?” 徐西臨:“鄭碩?誰?” 徐進看著他那沒心沒肺的樣子,長長地嘆了口氣。 “哦!”徐西臨總算反應過來了,“我知道了,你前夫?” 徐進:“……” 那徐西臨大猴子似的往椅子上一躥,上身趴在徐進桌上,膝蓋跪在轉椅上扭來扭曲:“是他上趕著來找我的,玉皇大帝毛爺爺保證,我沒有叛國通敵,連敵人的糖衣炮彈都沒吃!” 徐進往后一仰,皺著眉看著她的寶貝兒子。徐西臨既然見過了鄭碩,肯定知道她這么多年有意阻隔鄭碩跟他聯系的事,結果居然一個字都不提。這小子每一根頭發都是一簇小聰明,賣乖賣得一套一套的,心眼全不往正經地方長,活脫脫就是鄭碩年輕時的模樣。 “你爸存了一份教育基金,給你明年考大學用?!毙爝M說,“他還說如果你將來愿意出國留學的話,他可以照顧你?!?/br> 徐西臨雙眉一揚:“我又不缺……咳,是您又不缺錢,要他多什么事?” 徐進面無表情地反問:“那我要是缺錢呢?” 徐西臨眼皮也不眨地改口:“錢算什么?千金易得,美人難求,誰放著大美女不跟,跟個滿臉褶子的老男人過?再說咱家又不止一個美女,我姥姥水袖一甩,能值兩樁大別墅?!?/br> “你……”徐進本想板著臉說點什么,中途破功,沒繃住,笑了。 她不由得回憶起當年的鄭碩。 那是個天生的多情種子,英俊,嘴甜,花樣多得不知道都怎么想出來的,再拮據也能把自己拾掇得翩翩風度,能滿足女孩的一切幻想,天生就知道怎么讓別人義無反顧地寵著。 可惜,琉璃瓶不是打醬油的,浪蕩子不是過日子的。 花蝴蝶留戀的是姹紫嫣紅,你不過是其中一朵,過了季,他就去找下一輪芳菲了,守不住。 “以前我不喜歡讓你和他多接觸,是因為……”徐進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她承認,每個人有權利選擇自己的活法,可是就算再寬容,作為一個母親,她畢竟也是有私心的。 她不希望鄭碩身上那些不負責任的、浪蕩子的氣質影響徐西臨,盡管受了她這么多年熏陶的兒子還是有往那方面發展的趨勢。 “我明白?!毙煳髋R一口打斷她。 徐進愕然:“你明白什么?” 徐西臨嬉皮笑臉地說:“凡是我家大仙女的決策,都是英明的,我等凡人堅決擁護?!?/br> 這馬屁拍的,無師自通,渾然天成。 要是從小跟著鄭碩長大,還不知道得變成什么德行。 徐進:“什么玩意,越長越像那姓鄭的……唉,你還是快跪安吧?!?/br> 徐西臨很不喜歡這個評價,他對鄭碩的印象還停留在“裝模作樣”和“不負責任”上,感覺自己是被徐進罵了,可是又不好明著抗議,徐進自己都沒說鄭碩不好,他做兒子的,沒有在這件事上越俎代庖的道理,只好生著悶氣跑了。 竇尋聽著徐西臨的腳步聲,后背不由自主地僵直了一下,在他的汗毛倒豎里,徐西臨推門進來了。 竇尋屋里有兩把椅子,一把他自己坐了,另一把堆了好多東西,徐西臨瞥了一眼他那整齊得沒有一絲褶子的床鋪,知道竇尋不喜歡別人弄亂他收拾好的東西,就打算直接坐地上。 誰知他剛一提褲腿,竇尋就仿佛預測到了他行動似的,出聲說:“沒事,你坐床上吧?!?/br> 徐西臨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覺得竇尋轉性轉得毫無預兆。 竇尋欲蓋彌彰地斜眼看向床腳,假裝自己沒有一直盯著對方。 “老佛爺跟你怎么說的,”徐西臨坐在床邊問,“你下禮拜還要去考試嗎?” 竇尋:“大概吧?!?/br> 徐進女士那番話的字面意思是“讓他好好想想”,言外之意就是“不要無理取鬧”。 竇尋意氣和沖動過后,自己也承認,棄考行為純屬無理取鬧,留戀是一個原因,另外,他也未嘗沒有想在竇俊梁和祝小程面前博一點存在感的意思。 徐西臨坐了一會就忘了這是別人的床,恢復了他四處亂滾的習性,他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倒,莫名惆悵地說:“那你要是考上大學,是不是就得搬去學校,不能在咱們家里住了?” 竇尋屋里常年拉著窗簾,只開一盞瓦數不高的小臺燈,總是晨昏不辨的,滿屋的光亮捏在一起,總共不過一簇粗,從竇尋的角度看過去,這一簇光似乎全被徐西臨大包大攬地拽過去,窩藏進了眼睛里。 他的眼睛似乎能聚光點火,竇尋胸口里一陣燒得慌,險些將方才的冷靜一舉殲滅。 誰知徐西臨側過身來,又嘀咕了一句:“不過話說回來,你就算明年再考,咱倆大概也考不到一個學校,明年還是得分開?!?/br> 小小的火花陡然滅了。 竇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發了一會呆,心里忽然醍醐灌頂地明白過來,自己并不是留戀乏善可陳的高中生活,他留戀的是徐西臨。 第19章 成長 一個星期以后,竇尋如老師和家長的愿,老老實實地收拾起準考證,走進了這一年的高考考場。 六中是高考考點,整個學校跟著提前半天開始放假,杜阿姨火力全開地進入神經病狀態,絮叨成了一柄重機槍,冷的不讓吃,燙的不讓吃,連外婆的心肝寶貝狗豆豆隨便叫了兩聲,都慘遭胖揍。 考試前一天傍晚,杜阿姨還特意神神叨叨地出了一趟門,回來拿了個黃色的紙符,讓竇尋壓在枕頭底下,聲稱是坐了半個小時的車,特地在廟里求的。 徐西臨想了想,納悶說:“我聽說那邊又叫‘紅娘廟’,別人去都是求姻緣的。阿姨,您進錯服務窗口了吧?” 徐西臨因為嘴欠,也挨了揍,揍他的工具跟虐打豆豆的是同一根掃把棒……并且被要求站在門口念十聲“阿彌陀佛”。 徐西臨搖頭晃腦地把“阿彌陀佛”念出了“一條大河”的調調,竇尋就蹲在樓梯上看著他笑,一不留神被徐西臨發現了,于是縱身撲上去打鬧。 杜阿姨出來大驚小怪地叫:“哎呀,不要鬧不要鬧!小臨!你注意點!別碰了他的手!” 竇尋有一身“惰性癢癢rou”,和惰性氣體一樣,只能在特殊的極端條件下才能發生化學反應——比如全世界只有徐西臨一個人咯吱他才會癢。 徐西臨的體溫偏高,尤其夏天,像只人形火爐,短袖的t恤下面露出的兩條胳胳膊如同兩條棍狀的暖手寶,隔老遠都能感覺到上面輻射出的熱量,它們所向披靡地穿透竇尋身上單薄的襯衫,烙在他的腰上。 竇尋滿臉通紅地縮成了一團,邊躲邊往樓上跑,徐西臨遇弱則強,乘勝追擊,兩個人一路絆手絆腳地從樓下鬧到了樓上,最后,徐西臨把竇尋按在沙發上:“還笑不笑了?” 竇尋被他揉得頭發亂成一團,有點喘不上氣來,艱難地抓著徐西臨作怪的手,手心里都是汗。 徐西臨抬腿壓在他身上,忽然覺得這姿勢跟電視劇里一些鏡頭很像,于是不過腦子地獰笑一聲:“哼哼,小娘子,這回叫破嗓子也沒人救你了,乖乖地從了本大爺,以后給你吃香喝辣!” 竇尋:“……” 徐西臨跟他面面相覷了片刻,突然從竇尋的表情中,后知后覺地得知了這臺詞和姿勢有點尷尬。 距離那天在月半彎的意外接觸已經過了一個星期,時過境遷,足夠徐西臨把這事揭過去了,但是顯然,竇尋揭不過去,那股近乎曖昧的尷尬時常會不分場合地在他身上露個頭。 偏偏徐西臨對別人的情緒非常敏感,并且很容易受影響,一旦他感覺到竇尋的不自在,自己也會覺得別扭起來。 竇尋的臉越來越紅,慢慢的,白皙的臉跟脖子連成一片,像是要熟了。徐西臨突然感覺到了什么,踩電門似的從他身上蹦了起來。 竇尋十分狼狽地換了個坐姿,并起腿,欲蓋彌彰地拉過一個抱枕擋在身前,低著頭不敢看人。 徐西臨脫口說:“對……對不起,我……我那什么……不是故意的?!?/br> 竇尋肚子疼似的弓著腰,下巴戳在抱枕上,憋了半晌:“……沒關系?!?/br> 兩個人不在狀態地進行了一段恍如“漢語日常用語入門”的對白,各自都覺得自己是個二百五。 竇尋猛地站起來,撂下一句“我回屋看書?!?/br> 他語速快得讓人聽不清,身化一道殘影,風馳電掣地消失了……當然,是抱著抱枕消失的。 這時,杜阿姨才追了上來,絮絮叨叨地展開唐僧大法:“你們這些小東西鬧起來沒輕沒重的,竇尋明天要高考,你把他的右手碰壞了怎么辦……哎,他人呢?” “他……”徐西臨有點蒙圈地停頓了一下,胡說八道地回答,“可能有點鬧肚子吧?” “???”杜阿姨大驚失色,“哎喲,你看看,要不要緊哪?說多少次了不要從冰箱里拿冰水喝,就是不聽……唉,我去看看家里還有沒有藥,小臨,你說給他喝點藿香正氣水行不行???” 徐西臨干笑了兩聲,趁杜阿姨不備,也逃走了。 “都怪吳濤那個傻逼?!毙煳髋R心說。 竇尋業務非常不熟練地在他小臥室衛生間里打發了自己,活活折騰出了一腦門汗,這才長舒了口氣。 他接了一把冷水洗了把臉,臉上還沾著紅暈。 竇尋回到臥室里,仰面往床上一躺,四肢是乏的,精神卻有點沒著落的亢奮。 他摸出杜阿姨給他求來的黃紙符,捏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隱約聞到那紙上透出來的香燭味,聽說杜阿姨去拜的廟又叫紅娘廟——這些人找對象不去拜婚介所,去找佛祖做媒,也是挺有意思。 竇尋把紙符往天上一拋,又接住,他考試不用保佑,考砸了大不了回學校上高三,還能跟徐西臨朝夕相處地混一年,正中他下懷。他也不至于故意往砸里考,考上就去,反正他的第一志愿沒有離開本市,到時候沒事就可以回來給徐西臨當家教。 總之,考上就那么回事,考不上更高興。 放眼整個六中,大概再也沒有誰比他考試心態再平和的了。 竇尋靠在枕頭上閉目養神了一會,大腦放空,什么都沒想,然后沒過一會,他就自然而然地笑了起來。 無因無由,傻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