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學校下午兩點二十上課,要求學生兩點到校,這會還不到一點半,徐西臨下樓四下看看,招手打了輛出租,背著一書包軟中華去“月半彎”給人送禮。 “月半彎”是當地一家娛樂場所,盡管經營還算正規,但依然流傳著不少糜爛香艷的“都市傳說”,也屬于中學生行為守則里禁止出入的地點之一,徐西臨一路頂著司機師傅欲言又止的譴責目光,只好權當沒看見。 徐西臨有個大哥,叫宋連元,宋連元小時候家里受過徐西臨他媽的恩惠,所以每到逢年過節,都要拎點東西到徐家看看,風雨無阻,把自己看成了徐西臨半個大哥。跟大哥本來不用這么見外,但這回不是宋連元一個人幫的忙,徐西臨不能讓宋大哥因為自己欠別人人情。 這回的事是因為他同桌。 徐西臨的同桌名叫蔡敬,非常有才,作文習作經常被語文老師拿出去投稿,性格也好,每次拿回稿費都不吝嗇,會給平時接濟過他的同學買飲料——就是命不大好,他父母死得早,把他托付給了叔叔一家,叔叔吃喝嫖賭,老婆帶著孩子把他踹了,蔡敬沒別的地方可去,只能湊合跟著叔叔過,利用節假日做做小零工,或者跟著語文老師寫些豆腐塊的小文章,賺點零用錢勉強度日。 但是最近連湊合都湊合不下去了,因為他的王八蛋叔叔欠了高利貸。 要賬的堵不著正主,叫了幾個小流氓,每天在六中附近堵蔡敬,班里男生三五個一組,每天輪流陪著他??墒强傔@么陪也不是辦法,蔡敬周末連門都不敢出,原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肯給他排周末班的麥當勞,現在也不能去了。 徐西臨考慮了一下,感覺流氓的事還是只能用流氓的方式解決,于是自掏腰包搬出了他那資深混混宋大哥。 跑完這么一趟,徐西臨到學校的時候已經遲到了。 剛開學不到倆禮拜,學生們的心普遍還沉浸在寒假和壓歲錢里,六中走讀生又多,每天中午都有遲到的,以至于下午第一堂課課堂紀律極差,十分不像話。 于是學校每天中午派老師在門口守著,兩點整預備鈴聲之后進校門的一律關在外面扣分寫檢查——不但要抓遲到的,還抓男生奇裝異服和女生披頭散發的,很多女生都會預備一個發套,進校門前綁個松馬尾,“過關”以后再伸手一擼,現出原形。 “小票不要,謝謝您?!毙煳髋R抓起空書包跳下車,定睛一看,學校門口已經站了一排倒霉蛋,正排隊登記自己班級姓名。 這時候一頭撞過去束手就擒就太傻了,徐西臨趁大腹便便的年級主任訓話,偷偷摸摸地溜到校門口西側——那邊沒有圍墻,只有一排一人多高的鐵柵欄。 徐少爺的翻墻神功儼然已經大成,伸手一攀就把自己吊了上去,千錘百煉地縱身越過柵欄,褲腳都沒碰著鐵柵欄尖,落地輕盈得讓學校里閑逛的野貓都不由駐足欣賞。 他整了整外套,大搖大擺地穿過cao場,離老遠還沖門口排隊等扣分的那一幫招了招手,誰知樂極生悲,年級主任正好回過頭來,徐西臨反應奇快,撒丫子就跑。 年級主任瞇細了小眼睛望著徐西臨的背影,疑惑地問:“那個學生是怎么回事?” 門口那幾位死道友不死貧道,齊聲出賣了方才臭顯擺的那個人:“跳——墻——” 無組織無紀律!太不像話了! 年級主任聽完先愣了一下,隨即怒發沖冠,扯著嗓子咆哮:“你給我站??!哪班的!” 徐西臨龍卷風似的貼地飛行,心說:“二百五才站住?!?/br> 這時,教學二樓東側,竇尋正百無聊賴地插著兜閑逛,他爸正在跟那位灑了三斤花露水的女老師互相吹捧,聽得他十分煩躁,對未來的校園生活毫無期待,而且很想找根煙抽,于是溜出來尋找僻靜的廁所。 經過長長的樓道時,他看見幾個穿著運動服的男生聚在那,可能是剛結束訓練的體育生,他們跟竇尋心有靈犀,也正在僻靜的樓道里分煙。 其中一個忽然伸長了脖子往外看了一眼,用胳膊肘捅了旁邊的人一下:“哎哎,吳濤,你看那個……怎么有點像你們班徐團座?” 叫吳濤的板寸頭把腦袋伸出了窗外,正看見徐西臨狂奔而至,大約是察覺到他的目光,徐西臨一仰頭,百忙之中沖樓上的人飛了個吻,然后頭也不回地沖進了一側的教學樓。 好一會,教導主任球狀的芳蹤才姍姍來遲,吊著嗓子嗷道:“站——??!” 偷偷分煙的壞小子們爆出一陣哄笑:“牛逼!” 竇尋圍觀了這么一場鬧劇,心想:“腦漿不夠嗓門湊嗎?吵死了?!?/br> 他漠然地塞上耳機,推門進了樓道盡頭的小衛生間,關上最里面一間隔間的門,就著耳機里的林肯公園慢條斯理地摸出煙來。 完事以后竇尋彈干凈煙灰,正打算走,誰知手剛將隔間的門推開一條縫,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而后只聽“咣當”一聲,一個人橫著就飛了進來,后背正撞上衛生間墻角的暖氣片上,那人連聲慘叫都沒有,喉嚨里短暫地“呃”了一聲,四肢抽動幾下,摔得起不來了。 這男生穿著六中的白校服,長得面黃肌瘦,衣角泛黃,是多次過水后洗不出來的模樣,手里還抱著個破破爛爛的布書包。 方才在外面大聲喧嘩的那幾個男生走了進來,一個領頭的,兩個跟班,那個叫“吳濤”的雙臂抱在胸前,靠在門口把風。 竇尋的瞳孔微微一縮,腳步頓住了。 領頭的蹲下,歪著頭端詳著地上那位掙扎,然后一把薅起那男生的頭發,把他拎起來,又伸手拍拍他的臉,問:“幾個哥哥對你不薄吧?” 男生哆嗦得說不出話來。 領頭的連拍了幾下男生的臉,一下比一下重,最后基本是扇他巴掌:“沒招過你吧?也沒惹過你吧?你說昨兒晚上哥兒幾個打兩把牌的工夫,前后總共沒他媽十分鐘,是哪個孫子把宿管的老王八招來的????” 被拎起來的男生使勁梗著脖子,極力想減輕頭皮的痛苦,脖筋支楞八叉地浮出表面:“不……不是我!” 領頭的嗤笑一聲,突然揪著他的頭發往暖氣片上撞去,連撞了四五下:“不是你是誰,我???” 門口的吳濤突然冷冷地插嘴說:“快上課了,痛快點?!?/br> 這句話好像一聲令下,本來在一邊看熱鬧的幾個人紛紛圍攏上去,你一腳我一腳地對那男生又踩又踹,揍一會就問他一次“是不是你”,最后男生受不了,語無倫次地胡亂承認了,幾個施暴者才仿佛大功告成,完成了審訊。 “認了就行,別著急,以后慢慢收拾你——先走了?!?/br> 說完,隨著上課預備鈴聲響起,這群年輕的暴徒們一哄而散,被打的男生好半天才踉踉蹌蹌地爬起來,他伸手摸了一下臉上的鼻血,低頭弓肩地來到水龍頭下面,打開一條細細的水流,小心翼翼地挫揉著他方才蹭在地板上的校服袖口,手有點捏不住袖口,一直在哆嗦。 然后他猛吸了一下鼻子——不是哭了,還是在流鼻血。 他抹平濕了的衣服角,麻木不仁地走了出去。 直到外面安靜良久,竇尋才悄無聲息地從小隔間里出來,看了一眼地上滴的鼻血,他伸腳將凝成一點的血珠碾開。 “市重點,免會考學校?”他對著一條掃把星形的血跡冷笑了一聲,心想,“狗屁?!?/br> 第3章 竇尋 徐西臨沖進樓道,躥上二樓,一腳踹開一班后門,從后門鉆了進去,順手把不知哪位兄弟掛在后門的一件校服外套摘下來,草草將上面沾的灰塵抖了抖就換上了,然后把自己的外套卷起來塞進包里,往桌子底下一扔,一只手扒拉頭發,一只手摘下蔡敬的眼鏡,往鼻梁上一扣——成功改頭換面。 蔡敬:“……大變活人???” 徐西臨:“好說——這衣服誰掛后面的?” 蔡敬:“好像是‘姥爺’的?!?/br> “姥爺”是前桌那位兄弟的外號,姓老——就是《笑傲江湖》里“老頭子”的“老”,全名也很省事,就叫“老成”,《康熙王朝》剛開始在中央八播的時候,老成同學追得如癡如醉,從此染上了自稱“爺”的毛病,久而久之,他的輩分連升兩級,成了全班的“姥爺”。 “姥爺”其貌不揚,長著一臉里三層外三層的青春痘,聞聲一回頭,他撐開自己“紅塵翻滾”的臉皮,沖徐西臨擠了擠眼,捏著嗓子說:“此乃女國王所貢之物,若是別人我斷不肯相贈,二爺請把自己系的解下來給我系著?!?/br> 徐西臨面帶菜色:“好琪官,您那臉上的‘青春美麗嘎巴痘’都夠炒一鍋了,能別整天惦記著染指美少年嗎?” 老成一顆玻璃心被這些只會看臉的凡夫俗子傷得體無完膚,“嚶嚶嚶”地捂著胸口面向黑板療傷去了。 打發了閑雜人等,徐西臨這才壓低聲音對蔡敬說:“你那事擺平了,以后追債找也是找你叔,不會再糾纏你,要不今天放學,你再跟上回那家麥當勞商量商量吧,看看還能不能去,不行讓他們把班排在晚上,我找幾個人輪流替你去?!?/br> 蔡敬的眼鏡被徐西臨摘去了,眼睛一時有點對不準焦,顯出幾分茫然來:“謝謝?!?/br> 他頓了片刻,又好像覺得光說個“謝”字未免太輕易,于是扣了扣筆桿,說:“西臨,以后你要是……” “打住,”徐西臨笑瞇瞇地打斷他,“千萬別以身相許,我還是清白的?!?/br> 蔡敬勉強笑了一下,眉頭卻沒打開,又小心翼翼地問:“你花錢沒有?” 徐西臨非但花了錢,還花得快傾家蕩產了。 他平常零用錢雖然多,但是自己是個買單王,大手大腳慣了,沒有儲蓄意識,而新得的壓歲錢都在銀行卡里,雖然可以取,但是不敢隨便取——因為那張卡是以前用他媽的身份證辦的,她手機上有余額提醒,一下有大筆支出,五分鐘之內就會遭到太后老佛爺的審問。 這會他身上總共剩下二十六塊五——下午還要一筆額外的印刷費十六塊,實在是捉襟見肘。 然而徐西臨對蔡敬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將自己的窘境一筆勾銷了。 他說:“花三塊錢請我哥吃了根冰棍,你別瞎cao心?!?/br> 倒不是他做好事不留名,這要是別人也就算了,蔡敬那日子實在太窮困潦倒,他交班費都能交出一把毛票,要是一下讓他知道欠了這么大一筆人情,這會他雖然會感激,但過后未免不好在一起玩。 蔡敬心里一時不知是什么滋味,抬手搭上徐西臨的肩膀:“兄弟……” 還沒等他發表什么感言,怒氣沖沖的年級主任就破門而入,打斷了蔡敬的滿腹思緒。 全班瞬間鴉雀無聲,年級主任一路追得心臟病都快犯了,四下一掃,愣是沒把變裝的徐西臨認出來,只好邪火四溢地尋釁咆哮:“都快上課了,就屬你們班最鬧騰!明年就高三了,都想干什么????你們有沒有實驗班的樣子!下節什么課,老師怎么現在還沒來?投胎去啦?” 剛夾著教案走到門口的英語老師迎面中了個當頭炮。 年級主任惡狠狠地瞪了無辜的老師一眼:“有些年輕的同志也要注意一下工作態度,你自己都吊兒郎當的,怎么管理學生!” 說完,他甩著膀子,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英語老師無端受了牽連,當即一甩馬尾辮,拎起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道:“menopause”。 “上課前我們先進行今天的大綱要求外單詞拓展,”英語老師扶了一下眼鏡,“‘menopause’——更年期,可以這樣應用‘menopause symptoms’……” 全班哄堂大笑。 前半節課,英語老師和同學們一起同仇敵愾,歡樂得很,不過師生間同舟共濟沒有多久,老師很快就暴露了階級敵人的本性,她發了一套“完形填空專項訓練”,一共十篇,全是長篇大論,作為今天的英語作業。 下了課,除了上廁所的,班里基本沒人動彈,都想搶在下節課上課前好歹做完一篇。 竇尋就是這時候跟著班主任進來的。 他雙肩包跨在一邊,灰色的夾克里露出一塵不染的襯衫領子,走路的時候頭也不抬。 有人嘀咕了一句:“高中還有轉學的?” 上面班主任敲了敲講桌,笑容可掬地拍了拍男生的后背:“大家靜一靜,今天我們一班來了一位新的家庭成員?!?/br> 班主任外號“七里香”,又叫“三步必殺”,熱愛味道濃烈的香水,夏天等閑蚊子不敢近身,她說話愛用抑揚頓挫的排比句,還喜歡各種過期的心靈雞湯,心情仿佛總是在澎湃。 不知道一個教物理的為什么老是這么不冷靜。 不過這天,沒人對她那“家庭成員”起雞皮疙瘩,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新來的男生身上,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們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集體達成了共識,這男生長得好帥——他不但有雙整整齊齊的濃眉和黑白分明的眼睛,還掛了滿臉又酷又拽的愛答不理! 班主任慈祥地一拍手:“來,竇尋,跟大家自我介紹一下,讓大家認識一下?!?/br> 全班給面子地安靜下來,等著聽帥哥發言。 誰知那帥哥一點面子也不給,掀起眼皮,四下撩了一眼,把口香糖從左槽牙換到了右槽牙:“老師,我坐哪?” 被曬在講臺上的“七里香”原地尷尬成了一根茄子,臉上僵了一會,她有點想把這小崽子收拾一頓,可惜兜里的購物卡剛給她充了三千塊的“慈祥值”,一時拉不下臉來。 “七里香”進退維谷了片刻,別無他法,只好假裝自己并沒有受到冒犯,自行搭臺階:“男同學怎么也這么靦腆呢?這樣,教室后面有空桌子,你先搬一張來,要是不近視就先湊合坐最后一排,以后再……” 她話沒說完,就見那姓竇的小崽子甩都不甩她一下,兀自往最后一排走去。 七里香:“……” 她咬牙切齒地舉手拊兜,感覺下回的“慈祥值”得充六千才夠用。 竇尋的臉很白,眉目于是越發濃墨重彩,他耷拉著眼,一副雙眼皮橫平豎直地往鬢角飛去,鼻梁和嘴唇“天高地不厚”,露出幾分旁若無人的不茍言笑。 要是有個漂亮姑娘走在大街上,盯著她看的女人準比男人多,其實反過來也一樣,多數女高中生還沒修煉出敢當街對著男人流哈喇子的臉皮,看了幾眼就不太好意思沒命盯著,男生們卻開始竊竊地議論起來。 老成回頭用筆尖戳了戳徐西臨的桌子,小聲說:“這哥們兒什么來頭?剛來就拔咱家‘香香’的份兒?” 徐西臨覺得這個竇尋挺好看,索性肆無忌憚地一路盯著人家,心不在焉地搖搖頭。 老成很快轉移了注意力:“快把你們倆的物理‘小黃書’給我看一下?!?/br> “小黃書”不是違法亂紀的黃色書籍,是六中物理組的自編習題冊,學校強買強賣,人手一本,有四百多頁厚,一個標點符號的廢話都沒有,全是題,題后還沒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