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光宏帝不是個傻得,里頭或多或少都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他并未明確表態,將奏折放在龍案上,威嚴道:“關于此事朕會責令細細調查,還崔仁一個清白,對兇手絕不姑息。都別嘮叨了,退朝?!?/br> 光宏帝正欲離去,蔡昂上前一步,急急道:“皇上,臣還有事要奏!” “還有何事?”光宏帝再次坐回龍椅,面上明顯有些不耐。 蔡昂斜眼瞟了瞟面色不愉的牧慶海,朗朗道:“錦衣衛一家獨大,權力日益膨脹。長此以往難免心懷不軌,僭越皇權,以此來撼動大華江山!臣認為應該設立制衡機構,分割錦衣衛的權力!” ☆、第八十四章 這場庭議被稱為“寶和殿之爭”,右丞相牧慶海據理力爭,反對設置制衡機構。然而朝野里對錦衣衛不滿的頗多,要么倒戈,要么不吭聲,誰人都希望借此機會打壓那些個讓自己夜不能寐的羅剎們。 朝野爭議,光宏帝不敵群臣壓力,只得接受蔡昂的進諫。同時革去牧容五軍都督府左都督一職,并罰俸三年,小懲大誡。 情勢陡轉之下,牧慶?;馗蠹毖バ?。牧容接到報信兒趕回左丞相府時,牧慶海已經病懨懨的臥床了,臉色蠟黃,看起來格外虛弱。 朝廷里的事牧容已經聽說,早先在得知流秦失手時他就猜到了,恐怕他們早就落入某人的圈套了。他一心護衛皇權,問心無愧,革職什么的他一點都不在意,倒是錦衣衛損失一員大將讓他心痛不已。這個仇,他定是要報! 見兒子來了,牧慶海氣若游絲的咕噥:“皇上宅心仁厚,顧忌群臣顏面??刹贪耗菐腿硕际抢虾偩椭涝谔熳用媲敖袉?,還說我牧家居功自傲,我看他們才是謀取私利。他們要設置什么東廠制衡錦衣衛,簡直是胡鬧。一山不容二虎,兩強相爭天子受損,他們這是嫌我大華不夠亂??!” “父親就別cao這份心兒了,他們愿意折騰就隨他們去吧,兒子心里有數?!蹦寥菝嫔闲θ菅缪?,將父親的錦被往上拉了拉,“當務之急就是好好養病,莫要讓蔡昂那幫人稱心如意,且讓他們開心一會子,怕是日后有的哭了?!?/br> 話落,他眼底閃過一絲懾人的寒栗。 牧慶海嘆了口氣,干瘦的手拉住牧容的袖闌,“朝廷混亂,況且皇上心性不穩,你務必沉住氣,莫要惹出事端加重百官怨念?!?/br> 牧容不是個傻得,現在暗流涌動,最適宜靜觀其變。他莞爾頷首,淡聲道:“兒子記住了,請父親放心?!?/br> # 這日的公文很多,牧容從衙門回府時已經到了酉時末。春日的天兒已經黑透了,他顧不及換衣服,風塵仆仆的直奔衛夕的寢房。 推門而入時,衛夕正坐在梳妝臺前發愣,兩眼直勾勾的盯著銅鏡,臉頰上還掛著臟兮兮的淚痕。 一道欣長的身影從鏡子里閃現出來,一步一步朝她逼近,那身牙色的織錦飛魚服在燭光的映射下流光璀璨,格外漂亮。 “丫頭,你在這里杵著干什么?可是有好好用晚膳?”牧容貓腰從背后攬住她,頭貼著她的臉頰一并看向鏡中倒影。郎才女貌,委實一對璧人也。 大華朝野今日大變,錦衣衛的地位岌岌可危。他卻彎著眸子,五官俊麗,面上看不出一點憂心來。 衛夕凝著鏡子一陣心塞,這華朝的皇帝老兒終究信不過錦衣衛,竟然要設置東廠!或許蔡昂的提議正中他的心思,即便是錦衣衛解決了他的一切煩惱,他的心底也是害怕錦衣衛一家獨大,威懾皇權。 何況照歷史來看,廠衛一旦制衡,錦衣衛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越想越壓抑,她懊喪的咬了咬牙,偷偷攥緊了拳頭。 見她許久不說話,牧容側首親了親她的面頰,溫婉道:“夕兒,想什么呢?” “……沒什么?!毙l夕回過神來,還是決定不參與朝廷之事。牧容處事沉穩,又是個老姜,一定會迎刃有余。 她信他。 衛夕深吸一口氣站起來,踅身抱住牧容,將頭埋進他寬厚的胸膛。沒一會,她的肩頭開始輕微發顫,不用想就知道她又梨花帶雨了。 牧容臉上的笑容登時消散,眼眸裹挾出一抹濃郁的凄然,寬慰道:“乖,別哭了。流秦為皇帝效命,也算是死得其所?!?/br> 死得其所?她怎么覺得格外悲慘? 衛夕咬著唇,熱淚止不往下掉。流秦算是她認識最早的人,也是離開她最早的人,尸首連個正臉都沒留下,全都被那硫酸似得液體燒的稀巴爛…… 他盡忠了,卻把悲傷留給這幫同生共死的兄弟,就連君澄前來通報時眼圈也是紅紅的。 牧容又何嘗不痛心,可他見慣了生死,這些年都不知道有多少好兄弟從他眼前死去了,而他能做的,就只有送他們最后一程。早在踏入錦衣衛時,他們的性命已經不屬于自己了。 好一會子,衛夕才平復下情緒來,擦掉眼角的淚花,翁噥道:“流秦家會受到封賞嗎?” “嗯,會的?!蹦寥菝陌l旋,對她揚唇一笑。 那笑容很和煦,撞進眼底暖暖的。衛夕心里熱騰起來,回以一笑,繼而又想到了什么,微垂眼角道:“聽說皇上革了你的職,還要設置東廠。人生有點風浪都是很正常的,希望你不要氣餒,好不好?” 牧容愣了愣,沒奈何的敲了敲她的腦門,“傻子,我哪有那么脆弱,在你眼里功名利祿對于我來說就那么重嗎?只要有你,我這官不當也罷?!毖粤T,他攬住衛夕,手在她腰間捏了一把,沉吟道:“假如我一無所有了,你還會跟我在一起嗎?或許我……連保護你的能力都沒有了?!?/br> “嘁,我有那么勢利眼嗎?”衛夕不滿的呶呶嘴,“我承認,最初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動機不純,但那是以前,現在我心里滿滿的全是愛。我愛的不是你的光環,不是你顯赫的家勢,而是你這個人。不管怎么樣,我都會陪著你,不離不棄?!彼焓直ё∷难?,將頭靠在他的胸口,緩緩闔上眼,“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br> 最后一句話讓牧容哧哧一笑,“哎呦,我這毛躁姑娘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文雅了?” 這么嚴肅的場合他卻挑刺兒,衛夕不服氣的仰頭瞪他一眼,“我一直都很文雅,只是你沒發現?!?/br> “傻子?!蹦寥萑嗳嗨陌l旋,將她箍的更緊,“多謝?!?/br> 這世間有種無形的力量叫*,可以讓人強悍,可以讓人重生,也可以讓人毀滅—— 只要她在,他就會克服一切阻力。 # 同年夏初,東緝事廠成立。年輕的沈安康出任統領,被稱為掌印太監。錦衣衛中的佼佼者被調走大半,充入東廠任職。 為了表明對天子的衷心,東廠供奉岳飛像,并在大堂前建造牌坊,上書四個大字——百世流芳。 更讓人嗔目結舌的是和錦衣衛相比東廠職責更為寬泛,甚至連六部的文書都要過問。百官本以為廠衛蚌埠相爭,他們漁翁得利,誰知卻是又給自己挖了一個大坑。 東廠后來居上,沈安康搖身一變,手段愈發狠硬,但凡是有權力爭議絕不退讓,牧容身為錦衣衛指揮使處處受到東廠壓制。 誰知禍不單行,宮中又生變故,讓牧家勢力大受挫傷。 德妃牧瑤因為妒忌蔡昂之女受寵而使用巫蠱之術,被后者告到光宏帝面前。光宏帝最恨后宮爭寵,牧瑤被勒令禁足,并且降為才人。 牧家人心頭自然清楚,牧瑤雖然自幼驕縱,可骨子里還是個善良忠厚之人,進宮之時徐夫人就屢次交待要禮讓為先,斷然是不會對別的寵妃心生妒忌的。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外朝爭斗牽扯進內宮來了,里應外合,無非是蔡昂對牧氏黨羽的反撲,就連人家女兒都不肯放過。 宮中的壞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入了外界。牧慶海原本就大傷元氣,一口氣沒喘上來,竟活生生給氣死了。 喪禮過后,牧容真切的體會到了風水輪流轉。昔日門庭若市,如今門可羅雀,冷清的讓人心寒。樹倒猢猻散,他心知肚明,有些事情即便是他有三頭六臂也難有回天之術。 家中老人去世要守喪三年,衛夕和他的婚事自然就要被擱置下來了。愁事接二連三的襲來,牧容只覺身心疲憊,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 這日晚,牧容在書房小憩,腦仁兒卻在馬不停蹄的思考著。細細一想,他陪在父親身邊的時日并不多,如今父親走了,他卻發現可以用來回憶的事少的可憐。這么一來,他心底愈發懊喪,堂堂七尺男兒也變得眼圈發紅。 就在這時,一個古怪物體從門口探出一個頭來,穿著棕黑色的夜行衣,頭上罩著帶貓朵的面罩,只露出一雙清湛的眼睛。 牧容被嚇了一跳,從軟榻上彈了起來。在他驚愕的眼光下,那玩意兒一扭一扭的往書房里頭走,手舞足蹈的還在跳著什么。 仔細一看—— 倒是像只獵熊。 “bingo,這位先森,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那獵熊朝他伸出手,白白嫩嫩,青蔥般漂亮。牧容愣了愣,隨后緊緊攥住她,嗔怪道:“丫頭,你穿成這樣是要做什么?看起來……好丑?!?/br> 見他疲憊的臉龐總算掛上了一絲笑意,衛夕舒了口氣,拽了拽頭上松松垮垮的面罩,挺直腰板道:“這可是我跟青翠縫制的小熊夜行衣,怎么樣,是不是很英???” 這衣服她倆縫了一個晚上,原本想做迪斯尼的布偶衣裳,可材料有限,她倆縫的相當丑。但本意就是為了逗牧容開心,這樣倒是起了雙倍的詼諧效果。 贊一個! “嗯,英姿煞爽?!蹦寥菪χ胶?,隔著面罩捏了捏她的臉頰,隨后沉沉的嘆了口氣。 見他又開始面部愁容,衛夕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大人,那個……你要撐住??!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就讓他們現在瘋狂去吧,東廠早晚會翻船的,相信我?!彼龥_對方眨眨眼,繼而道:“而且,我相信牧大人的在天之靈也不希望看到你這么憔悴。你是他最疼愛的兒子,是我最愛的男人,一定要堅強?!?/br> “官場沉浮,這都是自然。我牧家忠肝義膽,但也愿賭服輸,父親和長姐之仇我定會相報,只不過現在不是時候?!蹦寥莸烈?,眸光遽然變得溫和,在她面上尋脧了一圈兒,“人死不能復生,長姐雖被禁足降位但還沒有性命之憂,我現在想的更多的是咱們的婚事要耽擱三年,我心底……終究是覺得對不住你?!?/br> “你想太多了?!毙l夕釋然一笑,“只要能在你身邊就好,我不在乎名分什么時候能給我。我能等,也等得起?!毖粤T,她原地轉了一圈,頗為豪爽的掐住腰,氣震山河的大吼道:“我衛夕發誓,不管什么情況我都會守在牧容身邊。不!離!不!棄!” ☆、第八十五章 這年的夏日出奇的熱,七月天,漫天的暑熱讓人窒息,空氣仿佛凝滯了一樣,一絲風都透不進來。 時值下午頭,陽光還那么毒辣。衛夕杵在指揮使府后院的涼亭里,搖著團扇的左手一直沒有停過。輕薄的紗衣貼在身上,捆的有些難受,她蹙起眉頭,抬手扯了扯斜襟—— 自打來了這古代,她習慣了生死,看慣了血雨腥風,最忍受不了的就是沒有空調! 青翠瞧著她那白花花的胸脯骨頭不由得挑了挑眉梢,捻了塊冰西瓜遞到她嘴里,繼而蹲下來為她整好領襟,“我的姑娘唷,雖然這是在咱們自家府里,可也不能這般失禮,咱們女人家……” “好啦好啦,周圍又沒人?!蓖瑯拥脑捫l夕已經聽到耳朵張繭子,她不好意思的沖青翠笑笑,紅唇齒白,煞是好看,“大人什么時候回來?” “估摸著要到黑天了?!鼻啻湔酒饋砜戳丝刺焐?,清水玲瓏的面皮兒上透出些許哀愁,忿忿道:“皇上也真是的,明個兒有了東廠,什么燙手活都還要交給錦衣衛去辦,也太不公平了!” 衛夕聽在耳朵里,眉尖兒也忍不住攢了攢。 自打東廠成立以來,他們錦衣衛就似乎成了副手,苦活累活全都是他們在攬,功啊賞啊都被那幫“沒根兒的”搶去了。 其實除了沈安康等人之外,東廠都是年輕力壯的真男人,多數都是由錦衣衛分撥出去的。但那些人似乎都染上了墻頭草的德行,“跳槽”了之后矛頭直指錦衣衛,跟那太監親的跟么似得,連昔日的弟兄們都不認了。東廠后來居上,他們看人時的腦瓜子也仰成了四十五度,打這起,衛夕一股腦的叫他們“沒根兒的”。 “這世道哪有什么公平之說?!毙l夕微抬眼眸看向湛藍的天際,頓了頓,正色道:“青翠,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以后千萬別說了。大人現在如履薄冰,咱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別給他找麻煩,千萬小心,隔墻有耳?!?/br> 青翠聞言臉色一緊,這才意識到自己多嘴了,旋即朝衛夕福了福身,“是,青翠記住了?!?/br> # 果不其然,兩人猜的沒有錯,牧容又是披星戴月,進府之后直奔書房,身后跟著步履生風的君澄。精細的飛魚服挺括的穿在他們身上,籠著一層淡淡的月色光華。兩人一前一后,走起來依舊是氣宇軒昂,但卻少了些意氣風發的意味。 青翠得到信兒便將煲好的參湯端了過去,見兩人面色不愉,也沒敢多說什么,旋即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書房。 門闔上后,牧容撂起玄色衣角坐在太師椅上,面上浮出些許不耐煩的神色,沉聲道:“找了這么久,一點信兒都沒有,府邸可是都翻過了?” 個把月過去了,盡管君澄千百個不甘心,卻也只能凝重的頷首,“回大人,全都找過了,兩個王府的犄角旮旯都沒放過?!?/br> 牧容聞言沉默了須臾,隨即微勾唇角,揶揄道:“呵,即便是東廠抽走了錦衣衛多數的得力干將,咱們的活計也不至于辦的這么差吧?不過是一絹先皇的圣旨,還能化灰了不成?傳令下去,繼續,掘地三尺也得找出來?!彼麎旱兔加?,幽深的眼眸微露鋒芒,“我能等,但,皇上不能等?!?/br> “是,請大人放心?!边@個道理君澄自然是懂得,天色不早了,見牧容揉著眉心甚是疲憊,他道了聲安便離開了書房。 夏夜悶熱,廊子里很靜,只有不知名的昆蟲在鳴叫。 聽著自然的妙樂,忙碌了一天的心總算獲得了片刻的寧靜。君澄左手扶著繡春刀,右手扯了扯飛魚服的白紗交領,唇畔忍不住嘆氣。這兩位質子王爺當真是捏緊了這最后的護身符,還真能藏!錦衣衛加派人手,日夜不停的偷偷盤查,就是沒有尋到一絲先皇圣旨的蛛絲馬跡。 思及此,他煩悶的錘了錘胸口。這活雖然進行的隱蔽且燙手,但這是目前唯一沒有東廠插手的差事。若能辦好,那便是解決了皇上的心頭大患,錦衣衛便有翻身之日,若是辦不好…… 也許錦衣衛永遠都要被東廠踩在腳下。 不甘和怨懟瞬間填滿了胸臆,君澄下意識的捏緊了拳頭,骨節錯動的“咯咯”聲在靜謐的夜里聽起來有些讓人毛骨悚然。 然而這種狀態并沒有維持多久,須臾的功夫,他止住步子,驚愕過后眼底的殺氣即刻化為了一池溫潭。視線的末梢定格在廊子的拐角處,衛夕穿著一襲白紗羅裙,烏黑的長發散亂的披在肩頭,似夜蓮清雅,又似夜來香嫵媚。 須臾后,他們齊齊邁動步子,拉近了彼此的距離。面對面而站的時候,兩人相視久久,繼而異口同聲道—— “你瘦了?!?/br> “你瘦了?!?/br> 略微的愕愣過后,君澄彎起唇角,溫聲道:“是,的確是瘦了點,最近錦衣衛的差事比較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