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趕著巳時末去府邸接人,下了年后朝會,牧容和父親拜別便急匆匆的往宮門外趕。 君澄幾人早已在宮外等候多時,待他們的馬車走遠后,一頂緋紅官轎也悄然動身,朝相反的方向行去。 晏清玉端坐在轎中,抬手拽了拽團領官袍,黝黑的面孔上神情淡然,“那頭準備的怎么樣了?” “昨日他們飛鴿傳書,一切都已經打點妥當,柳葉彎那個地方……”長相白凈的小廝貼在轎窗前,揚起的唇角有絲陰惻惻的意味,“絕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br> “嗐,奈何他們錦衣衛再是神通廣大,閻王要他們死,他們也只能乖乖送命?!标糖逵癫恍嫉乩溧?,眸底閃過一絲陰鷙的流光,“但愿那群人的賤命我沒白給他們留,若真能給我成個事兒,也不枉我被李源那孫子當庭訓斥一通?!?/br> 除掉牧家這個禍害,他的復仇大計便能暢通無阻了。思及此,他愈發眉舒目展,撩起轎簾輕快地往外望。 轎子上下顛簸著,外頭的景兒微微晃動,卻是一派安謐祥和。若沒有那些鐵骨錚錚、皇權至上的兵卒狗腿們幫忙映襯,憑光宏帝那個脊梁骨,這大華早晚都會坍塌敗落。 不過他期待的就是這天,這片富饒的熱土原本就有他們族人一份。他要將李氏江山狠狠蹂躪,最后再盛氣凌人的奪過來。 * 出京城后,天公作美,蒼穹之上云翳散盡,純粹的湛藍如同一汪深不見底的湖水。這幾日天寒,出城的人少,外頭的世界依舊是白雪皚皚,地上殘存的雪塊都是一片素白,遠眺過去寂寥壯美,反射著天上的光弧,有些刺人眼眸。 鮮衣怒馬百十號人行進在平坦寬闊的官道上,霎是惹眼。沿途路過的百姓瞧見這光景,紛紛避讓,匍匐迎送。 前排開道的錦衣衛肩扛暗黃色的四方官旗,上書“錦衣衛親軍都指揮使司”,迎著朔風獵獵作響。嘚嘚的馬蹄聲震天,氣勢如山的排場碾壓在土地之上,直逼南方的懷安州而去。 素雅大氣的馬車行進在中間,楠木車身雕鏤精湛,被四周馳騁的高頭駿馬圍了個嚴實。已經走了兩個時辰了,衛夕看話本看的蔫頭耷腦,再加上沿途顛簸,似乎有些暈車的感覺。 她放下話本,半跪在藍稠軟墊上挑開蓬簾,涼涔涔的空氣順入肺部,登時讓頭腦清醒了不少,外頭緊隨著的一匹墨黑駿馬第一時間撞入了她的眼眶。 君澄緊握韁繩,手持黑皮馬鞭,皂色的連帽披風在他身后颼颼撩起,硬朗的面容被寒風侵蝕的有些泛紅。 這就是待遇的差別的??!衛夕撇嘴嗟嘆,視線略一傾斜。牧容正懶懶的倚在軟墊上鉆研兵法,眉舒目展,頗為悠閑。 她微微嘆息,復又看向君澄,“橙子,你冷不冷?” 四周有些嘈雜,她的聲音隱約傳入君澄的耳朵,讓他驀一鄂愣。狐疑的循聲一睨,只見衛夕從馬車里探出半個腦袋,正面帶憂慮的望著他。 “不冷,早習慣了?!彼市α诵?,“今兒走的不慢,天黑之前就能趕到官驛休整了?!?/br> 衛夕領悟的點點頭,忖了忖,試探道:“若是你冷,我把披風借給你?!?/br> 君澄聞言低頭睇她,炯炯有神的眸中悄然流瀉出一抹溫和的神色,稍縱即逝,婉言回絕了:“弟兄們都不冷,我豈有罩倆披風的理兒?別瞎cao心了,把腦袋縮回去吧。外頭天寒,當心著涼?!?/br> “唔,那好吧?!毙l夕訕訕地縮回了腦袋,將厚重的蓬簾闔上。馬車后室登時又陷入了暖融融的世界,和外頭的嚴寒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牧容抬眼窺她,深邃的眼眸閃過一絲異色,遂又將眼光落在手中的書卷上。 方才她兩人的對話全數傳入了他的耳朵,一面是自己的得力干將,一面是他的心頭好,這黏黏答答的交流,他或許應該聰明的選擇視若無睹…… 他忍了忍,終究還是跨不過心頭那道坎,穩著聲線戲謔道:“衛夕,沒想到你還挺關心君澄的,那綽號喊的倒是挺親昵?!?/br> 他沒有抬頭,烏黑的眼睫掩住了眸中清輝,叫人辨不清他的神色。 衛夕用余光掃他一眼,從矮幾上捏了顆酸梅丟進嘴里,大喇喇道:“大人做馬車,凍不著餓不著,可是外頭的兄弟們苦呀!那風多冷,吹臉上跟刀削似的。同為錦衣衛,這可是都是自家兄弟,相互關心是應該的?!?/br> “哦?”牧容語調微揚,抬頭看她,眼神有些耐人尋味,“那么說來,你只拿君澄當兄弟?” “要不然呢,還能當戀人?”他這問題好生白癡,衛夕沒奈何地橫他一眼,倏地想到了什么,沒臉沒皮的打諢道:“難不成……大人方才吃醋了?” 她忽閃著濃密的眼睫,黑魆魆的瞳子里慧黠流轉,配著那白嫩的面皮,徒然生出一絲古靈精怪的韻味來。 牧容愣傻傻的凝視她,表情一霎間有些木訥。 他那雙眼眸一眨不眨,她凝神盯了會,就像是著了魔道,明明是句戲言,心底卻悄然生出一絲莫名的期待來。 須臾后,牧容揉了揉眉心,唇角掛著從容的笑意,“瞧你美的,跟誰學會自作多情了?” “……你才自作多情?!?/br> 衛夕斂笑咕噥一句,身子向后倚在篷壁的軟墊上,擺出一副懶得理他的姿態,捏起一旁的話本翻看起來。 可她的注意力壓根不在上面,詭異的失落感從身體里彌散開,讓她難以集中精神。 不過是開個玩笑,怎就自作多情了?連這都看不出來,他還笑的那么人畜無害,看來這笑面夜叉的臭德行死也改不了—— 格!外!討!人!厭! 眼不見心不煩,她舉起話本擋住臉,下垂的袖闌露出一截皓白纖細的腕子,上頭掛著一條綠盈盈的翡翠玉鐲。 衛夕口上不提,可明眼人都知道,這鐵定是生氣了。 女子面皮薄,被說自作多情斷然會心頭煩悶。自知說錯了話,牧容略一嘆息,眼波輕柔含笑,有些討好的曼聲道:“我看你有些精神不濟,到官驛還得有段時間,我抱你小憩一會吧?!?/br> “不睡,我精神好得很?!毙l夕看也沒看他,語氣聽起來不太友好。 牧容也不氣惱,面上依舊是笑容宴宴,“舟車勞頓,若是休息不好可是容易受風寒的。你本就是內傷未愈,若是再患個什么病癥,豈不是更要拖后腿了?!彼畔聲?,抬起雙手比出一個邀約擁抱的姿勢,“過來?!?/br> “……不勞大人費心了,我能照顧好自己?!毙l夕將話本放下,不知哪來的勇氣,神情淡漠的和他對峙,“既然我是個拖油瓶子,大人還帶我出來干什么?” 雖然她沒啥大志向,在現代工作時也是兢兢業業,“拖后腿”這個詞還是讓她心里不舒服。 她問的直白,牧容鄂愣一瞬,放下雙手氣定神閑道:“不是說了么,懷安那邊的風光不錯,帶你出來透透氣?!彼种獯钤谲浾砩?,眼眸半闔,狀似懶洋洋的,“最重要的是……長夜漫漫,本官總得有個女人陪著不是?” “你……” 一股邪火在衛夕心頭燒灼起來,她壓低眉宇,眼風如刀的刺向他。 這些天還沒睡夠嗎?! 見她還是無動于衷,牧容抿了抿唇,哂笑道:“好,既然你不過來,我就叫人把你仍在這,自己想辦法回京城吧?!彼麛[正神色,眸中寒影綽綽,“據說這里時常有狼群出沒,一些旅人莫名其妙就丟了性命,肢體都是殘缺不全的?!?/br> 他說的很是篤定,嗓音也變了調子,不似先前和暖,聽起來稍顯暗啞。 一陣寒風應景的撩起篷簾,衛夕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疑惑的眼神落在他那張嚴肅的臉孔上,心頭微微發怵。 惶恐在面上一閃而過,她清清嗓子,佯作鎮定道:“大人玩笑了,這里距京城不遠,又不是關外,哪來那么多狼?!?/br> “雖然離京城不遠,但這里可是荒郊野外,有狼不是正常事嗎?”他彎起眼眸,擺出一張半真半假的笑臉來。 衛夕:“……” 須臾后,她撩起曳撒,心不甘情不愿的坐在了牧容的身邊。明知他是嚇唬她,可她見慣了他冷血的脾性,一個不高興或許真會丟下她,那就得不償失了。 人,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 牧容所坐的凳沿比較寬,更像是一個臨時休憩的軟榻,上鋪檀色八寶紋的緞面軟墊,兩人齊齊躺下剛剛好。 見衛夕乖乖過來了,他揚唇輕笑,攬住她的腰肢扶她躺下,順手又將軟枕送到她如瓷細膩的頸下。 他半靠在篷壁軟墊上,眉眼謙和的摩挲了一下她的臉頰,“睡會吧,到了驛站我喊你?!?/br> 溫和的聲線如若天上的流云,輕飄飄的仿佛帶著催眠的力量。這么一來衛夕還真有些犯困了,眼皮漸漸變得酸澀起來。 兩人貼的很近,他胸前猙獰的巨蟒刺繡異常清晰,隨時都能彈出來將她吞入腹里似得。 她凝了一會,闔眼將自己關在黑暗中。嗅覺變得空前敏銳,他身上的幽香沁人心脾,不時牽引著她的思緒,漸漸飛到了還在新營那會兒。 “大人不睡嗎?”她甕聲甕氣的問了句。 牧容搖搖頭,“不睡,我守著你?!?/br> 言談間,他的右手摩挲向下,搭在她腰間,寵溺的輕輕拍動著。 這番愛撫讓衛夕身子一顫,心水登時漾起層層漣漪。她咽了咽喉,悶悶的唔了聲,強行扼殺著胸腔里升起的柔軟情愫。 待血液不再躁動了,她逼迫自己入睡。好在她這句身體很給力,呼吸很快就變得均勻了。 牧容垂眸睇著她,眼角眉梢蘊著深情,不加掩飾地流露在外。嬌小的女人蜷縮在他身邊,唇瓣嫣紅,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像只貓兒一樣嬌憨乖巧。 打年后來算,兩人便一直睡在一起。這般光景倒是讓他看不夠,只要她待在身邊,總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然而這種心安委實不容易換取…… 孤男寡女在一張床榻上入眠,難免有些親昵的舉動。牧容正直血氣方剛的年紀,總會被她撩的熱火焚身??赡罴八齼葌从?,他忍了又忍,總會落得一個無處釋放的下場。 日后還長著呢,他不想只顧眼前而弄壞她。好在他耐力好,若是尋常男人,恐怕早就挺身直入先消受了再說,哪還會顧及別的? 思及此,牧容無奈的吊起眉梢,拎著披風蓋在衛夕身上。望著酣然入夢的小人兒,他心頭突發感嘆—— 還是女兒家好,有人疼,有人愛。 哪像是他? 若不自制,只有被制。 * 傍黑時,一行人到達了天順驛站。 衛夕迷迷瞪瞪的醒過來,身上被牧容罩了兩層厚重的披風。下了馬車,她拽了拽腰間的繡春刀,緊隨在他身后,走起路來步履蹣跚,像只矮個子黑熊。 早有錦衣衛率先過來報了信兒,驛站門口烏壓壓跪了一溜人,有店里的伙計,十多名在此落腳的兵部官差,以及一名身穿官袍的中年知府。 見錦衣衛們過來了,由知府領頭,跪在地上的人恭敬謙卑的行了個禮道,齊聲道:“見過指揮使大人!” 牧容氣宇軒昂的走在前頭,面上溫然帶笑,眉宇間卻蘊著難以磨滅的盛氣。 他腳步未停,途徑眾人身邊,淡聲道:“起來吧,不必這么客氣?!?/br> “謝大人!” 眾人得令,戰戰兢兢的爬起身來,每個人眼里都帶著懼意。尤其是那個中年知府,人本就長的老實,拘束的杵在門口,像一根迎風搖曳的豆芽菜。 衛夕意味深長的看他一眼,隨后走進了驛站。這會她算是體會到錦衣衛的威懾力了,如同在世的活閻王。 驛站屬于半開放的,前頭的三層小樓里住的魚龍混雜,有來往的商旅,書生,以及走親訪友的外地人。而他們住的別院在后頭的僻靜處,是特供的,沒有品級或非出公差的人不許入住。 這次去懷安,隨行之人皆由牧容親自點提,大多是錦衣衛里的精英骨干。流秦、尚貢、花六,這幾個熟悉的面孔也在其中。 君澄安排好別院守衛,便隨著眾人在驛站一樓隨便吃了點,牧容的晚膳則被送入了他的房中。沒用他安排,君澄便福至心靈的準備了兩人的分量。 菜品雖然不太精致,但口味倒是不錯。出門在外絕不能作假,衛夕狼吞虎咽的吃了個飽。 見她放下碗筷,神色頗為滿足,牧容提起桌上的紫砂壺為她倒上一杯茶湯,抬眸嗔她一眼:“果真是餓死鬼投胎?!?/br> “沒辦法,我早餓空了?!毙l夕呷了口茶,咧嘴笑道:“你就對我選擇性忽略吧!” 牧容聞言失笑,“我倒是希望自己能偶爾變成瞎子?!?/br> 他說的蠻認真,衛夕呵呵兩聲,扭過臉偷偷癟了下嘴。 古代男人貌似都喜歡名門淑女,笑不露齒,行不搖頭,坐不露膝,站不倚門。這對她來說也不難,裝就是了??伤焐皇蔷G茶婊的料子,嗯,她就是個接地氣的人。 再一次強調了自己的屬性,她頹然嘆了口氣,真是活該單一輩子! 恰逢一名錦衣衛過來上報公文,衛夕突然有些犯食困,便起身告辭了。 她的廂房就在牧容隔壁,推門而入,香爐里的火炭染的正旺。房里雖不及指揮使府溫暖,但也比外頭好個沒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