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這個味道如蘭似桂,安精養神,甚是稔熟,在新營里陪她渡過數十個難熬的夜晚,貌似昨日也曾出現過。 頃刻間,她仿佛摸到了記憶里殘存的蛛絲馬跡,順藤摸瓜一路上襲,一股清明之風登時吹散了她腦里的云霧。 是牧容帶走了她? 她再次嗅了嗅枕頭確認,表情愕然。那么說……她現在置身于牧容的寢房? 臥槽!什么神展開! 衛夕駭然瞪大了眼,本該虛弱無力的人像是突然打了雞血,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 她倏爾垂下頭,雪白的中衣有些刺眼,衣襟嚴絲合縫,并沒有出現她想象中的那般不入目的畫面。 她長吁一口氣,揪了揪白綢裹邊的前襟,心頭又遲登起來。這衣料也忒好了,她在新營里明明穿的不是這種,誰這么好心給她換的衣裳? 就在她抿嘴沉思時,一道爽朗的聲音傳入她的耳畔—— “你醒了?好點了么?” 衛夕愕愣一瞬,這才發覺身邊還有人。她扭頭看過去,床榻前坐著一個身穿月白交領錦袍的男人,烏發高束,挽一玉冠在額頂,利落地露出一張神情硬朗的面容來,星目劍眉,倒是英俊。 對方毫不避諱的凝視她,面上帶著些許如負釋重的意味。 她好半晌才清醒過來。 “君澄……”她訥訥喊了一句,眼波環顧一圈,將這雍容又不失雅致的房間盡收眼底,“我這是在哪里?” 難道是方才判斷失誤? 她蹙著眉頭,唇瓣抿成了一條線,狀似不解的樣子。一頭青絲如瀑般宣泄在她的肩頭,就這么直直盯住他,徒然生出一股嬌憨美態來。像是水仙,清秀淡雅。 君澄眼光一滯,在對方又叫了聲他的名字后這才回過神來,抬手示意她躺下,又為她掖好被角。他直言不諱道:“你在指揮使府,這里是大人的寢房?!?/br> 果然是這樣,她沒猜錯。 衛夕更是納罕,將下頜沒入柔軟的錦被,甕聲甕氣的問他:“那……你怎么會在這?”既然是在指揮使府,為什么不讓青翠過來照顧她? “大人讓我來照顧你的?!本窝劢呛?,輕快地揶揄道:“怎么,不歡迎二哥嗎?” “二……二哥?” 衛夕愣愣的看向他,懷疑自己聽錯了。開什么國際玩笑,怎么又冒出來一個二哥,猴子變出來的? 事先被牧容灌輸了一頓,君澄對她那錯愕不已的表情早有預料,面上不顯山不露水,從容道:“大人不是說了嗎,你贏了就會告訴你二哥的身份。雖然昨日遺憾的輸掉了,但那場打斗甚是精彩,大人看的心里高興,就破例讓我過來了?!?/br> 衛夕:“……” 看的心里高興? 這理由也太坑娘了吧,她又不是馬戲團的猴! 衛夕沒再多說什么,神情淡淡的躺在床榻上,青蔥般的手指將身前的被角捏出千溝萬壑。那雙幽黑的眼仁里暗光浮動,內里別有洞天似得,不知在猜思些什么。 君澄被她睨的心虛,眼神一瞟,好不容易才逃脫出她的糾纏,清清嗓子道:“怎么不說話了?” 話趕話,她的聲音無甚喜怒,“你真是二哥?” 君澄頓了一下,唇角勾起的弧度有些不自然,“難道還是假的不成?” 房里驟然陷入沉寂,兩人無聲凝望,唯有絹燈里的火燭不太應景地炸開花,發出噼啪一聲脆響。 衛夕的眼風銳如刀片,像只倔強的雛鷹,死死揪住她的獵物不放。 在錦衣衛馳騁多年,坑人的鬼話君澄沒少說,然而此刻卻有些做賊心虛,很意外的被她懾住了。喉結微微蠕動,他極力讓自己面不改色,然而附在膝上的雙手卻早已染上了薄汗。 不知過了多久,他遽然懊喪起來。 昨夜他就勸過指揮使,這番說辭漏洞百出,但凡是個有頭腦的人怎會察覺不出來?奈何他千說百說,對方就是一意孤行。盡管他一頭霧水,將有令,他卻也只能硬著頭皮接下了這般不討好的差事。 如此看來…… 他是瞞不過去了。 君澄正打算實話實說,誰知衛夕卻驀然開了口—— “我就知道指揮使大人是逗我玩的?!彼桓姆讲诺睦淠?,面上笑容宴宴,語速緩慢而悠長:“多謝二哥相助,看來我真要好好請你一場了?!?/br> 她眼波真誠,露出一排整齊的貝齒,笑的甚是純凈。君澄睇睨著她,心頭的一點疑慮很快煙消云散。 “先養傷,等你好了再說?!彼煽斓挠趿丝跉?,揉了揉她的發旋,神色輕柔地叮囑道:“天色還早,再休息一會吧?!?/br> “嗯?!毙l夕闔起眼,翻了身背對他,“你昨晚一直都在這守著我?” 又是一陣卡頓,君澄才曼聲道是。 她長長哦了一聲,倏爾睜開眼,神采清淡疏離,“辛苦你了,二哥?!?/br> 斷然是假話,她方才留意了,這間屋子只有一張拔步床。若是在這里留守一夜,他那身錦袍怎會這般挺括,連個褶皺都沒有。 …… 別拿女人當傻逼行么? 君澄守她一會,見她安穩下來,便悄悄起身,挑了簾子出來透透氣。穹窿還有些黑意,檐下掛著的牛皮燈籠隨風搖曳,帶出的橘色光暈在地上一晃一晃的。 他呵出一口熱氣,掖手站在門前。這番差事讓他心頭愧疚,總覺得怪怪的。他想靠近她,但卻不想用這種方式雀占鳩巢,頂著一個不是他的身份。 他專注的垂頭沉思,并未意識到有人在接近,直到手臂被人死死摳住后,這才恍惚地回過神來。 青翠一手提著個小碳桶,斂眉抿唇,氣鼓鼓的站在他身側。小巧的鼻尖凍得通紅,像是在外面守了許久。 她的手勁不小,發狠似得。君澄錯愕不已,微微使勁兒將自己的胳膊抽出來,“怎么了這是?” “你胡說!”青翠掐住腰,氣的呼哧呼哧喘粗氣,音調不由提高了幾分:“昨日明明是我家大人陪夜的,你怎么能睜著眼說瞎話?這可是以下犯上,你就不怕大人治你的——” 君澄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她的嘴,將她一個反身帶至身前,眼神往寢房斜了斜,隨后俯身壓向她耳邊,冷著嗓子道:“這是大人的安排。別說多,也別多問,小心你的腦袋?!?/br> 平日里他雖然有些不近人情,但向來躬讓有理,這般毫無征兆的威脅讓青翠愕然瞪大了眼。 君澄松開她后,她將小碳桶沒好氣的塞給他,忿忿離開了。 真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自家大人好不容易撈得一個邀寵的好機會,這般功勞怎就平白無故的送人了?難怪大人多年不進女色,莫非是個傻的?! 不行,等大人回來,她非要好好問上一問! . 晌午時分,在府里守了一宿的陳忠過來把脈。 衛夕倚在床圍的軟墊上等了好一會,見他捋著胡子瞇著眼,一副裝神弄鬼的老中醫架勢,不由問道:“這位大夫,我到底怎么樣?” 神仙,你倒是快說啊—— “淤血散的很快,年輕就是好??!”陳忠總算開了口,意態悵然的收回了手,走回圓桌前開起了新方子,“姑娘啊,這段時間不要動武了,多穿些衣裳,天氣寒冷,小心烙下病根。多多靜息調養,舒緩些的活動是可以做的?!?/br> 衛夕點頭道謝,訕訕地舔了舔干澀的嘴唇。這好好的皮囊被她折騰的快不成樣子了,還真是對不起白鳥的在天之靈。 眼見陳忠終于下了診斷,君澄眉舒目展的吁了口氣。他接過藥方子遞給了青翠,后者不情不愿的接過來,眼刀剜他幾下,這才憤憤然地隨著陳忠的小徒弟去抓藥。 君澄沒奈何的挑了下眉梢,將陳忠送到寢房門口,揖手道:“陳大夫,恕不遠送了?!?/br> “君大人留步,若要有事,再差人到醫館叫卑職即刻?!?/br> 君澄應了聲,待陳忠走遠后這才踅身回屋,撩了闊袖,將青翠送來的膳食一樣樣布在桌上?!笆|豆卷,豌豆黃,芙蓉糕,燕窩雪梨羹,抓炒里脊,龍須面,rou末燒餅?!彼麄阮^看向衛夕,“想吃哪個?我給你端過去?!?/br> 衛夕雖然精神了不少,但身子還有些乏力,忖了忖,隨意點了個芙蓉糕。草草吃了點,她便假借身子不適躺回了床上。 君澄攢了攢眉心,“哪里不舒服了?我差人把陳大夫叫回來吧?!?/br> 這是心病,老中醫治不了。她失笑搖頭,“沒什么大事,就是有些乏了,想睡會?!?/br> 君澄了然,倒也沒再吵她,安穩的守在拔步床邊。他晚上要在衙門當值,直到戌時才離開。 假寐半天的衛夕總算滿血復活,緩緩起身活動了一下發僵的脖子,這才下床走動起來。 圓桌上放著青翠不久前送來的膳食,她打開描金著漆的鴛鴦木匣,里頭的菜樣還是熱騰騰的。她拿起筷子夾了一點送進嘴里,明明是色香味俱全的東西,吃到嘴里卻是味同爵蠟。 她餓,但是胃口離家出走了。 鎏金的四腳落地熏爐外刻著四獸圖,里頭燃著艷艷瑞碳,上層的浮蓋里放著不知名的香料,被熱量熏騰著,發出絲絲縷縷的裊裊白煙。 衛夕的眼前如云似霧,讓她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她努力揪回神智,上前幾步,抬手撥弄了一下香煙,仔細嗅了嗅——原來這就是他身上那幽香的源頭。 心頭有些說不清的壓抑,這間屋子暖和的讓她窒息。她也沒披衣服,穿著中衣走到門邊,厚重的簾子擋住了外頭的凜風,卻也將她和世界隔絕開來。 出去透透氣吧。 這么想著,她精神恍惚的挑開門簾,抬步正欲往外走,誰知卻和一個急匆匆進屋的人撞了一個滿懷。 巨大的推力讓她往后踉蹌幾步,身子本就發軟,險些跌倒時,卻被那人一把撈進了懷里。 有驚無險,衛夕并沒有多少感激,捂著發酸疼痛的鼻子,忿忿抬眼。這他媽誰啊,進個屋都跟坐火箭似得,趕著投胎??! 來人身穿牙色飛魚服,似乎很匆忙,外面罩著的披風還未來得及卸去。包金滾邊的烏紗帽下是一張俊麗清雅的臉孔,眉目柔和,卻又內斂鋒芒。 她瞳仁縮了縮,第一個感覺就是:多虧這句話沒罵出口。 牧容垂下巴睇她,眼底閃過一瞬驚詫后清輝暗浮。方才他在府邸門口撞見了正欲離開的君澄,后者告訴他衛夕睡下了,他這才沒有按捺住心頭的蠢動,想趁她熟睡看她一眼。 誰知—— “本官還真是小瞧你了?!彼菩Ψ切Φ耐疤搅颂缴?,將她拉的更近,溫聲道:“昨日還奄奄一息,如今就生龍活虎了?!?/br> 兩人的鼻尖不過一拳的距離,衛夕的視線在他眉宇間流轉,下意識的往后縮了縮腦袋。心臟像被什么重重擊了一下,氣滯過后跳的發狂。 他的手攬在她腰間,姿勢曖昧,有些不太老實。她遽然回過神來,一把推開他,微微躬身道:“見過指揮使?!?/br> 不知吃錯了什么反叛藥,她就是不想跪。 牧容也不在意,悠然的杵在門口,嘴角有笑意浮現。他垂了垂下巴,用眼神示意她。 衛夕愣了會,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雖是不情愿,她還是不露聲色的上前一步,抬起手為他解起披風來。 玄色的穗子系帶有些煩雜,她悶頭搗騰了好一會子。 牧容暗暗窺她,她的臉色終于有些血氣,那頭烏發傾灑在她身后,隨著她的力道微微顫動,無聲無息中撩人心弦。 恍惚間想到了什么,他臉頰燥熱,旋即將視線挪開,落在前方的落地百花瓶上,努力讓自己變得心無雜念。 好一會子后,衛夕吭吭哧哧的解開了披風,搭在自己的腕子上。向右側了側身,給他讓出一條道來。 牧容踱步走到圓桌前,在木凳上坐定,覷了覷木匣里的膳食,臉色不太好看。午后花六過來衙門通傳,說衛夕的身體并無大礙。他松了口氣,讓人吩咐廚房,晚膳要加些上好的食材給她補身子,沒想到她卻一點都沒動。 他蹙了蹙眉頭,側頭問她:“這些都是滋陰養元的好物件,怎么不吃?” “我吃過了?!彼敛缓闹噶酥?。 牧容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碗當歸羹上的確有兩個小洞,像是被筷子戳過。他彎起眼眸,語氣都蘊著笑意似得:“這就叫吃過了?不像你的食量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