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小攤兒美食日常 第39節
“嗯,”呂掌柜踱步,“開了幾十載的老鋪,食客熟絡,但凡說起有售咱們江記的吃食,也容易記下?!?/br> “甚好!那便按阿梨的法子來?”曹慶乘勝追擊,見呂掌柜點了頭,趕忙去后廚與阿念商量備貨。 竹筒田螺的銷路談妥,江滿梨也愉快松下一口氣。另一件始終掛在心上的事情也可?以問出口。 “小六仍是沒找到么?” 自那日得?知小六失蹤到如今,已又過去十幾日。林柳著?人來向呂掌柜、師傅老張問過些小六的信息,擬了畫像,卻也一直沒有消息傳回。 呂掌柜深嘆一口氣,搖搖頭:“他若真是打傷阿霍的兇徒之一,怕是已經出了京城,不知跑到哪處去了。那小兒又會點白案的手藝,一路給人幫活,也餓不著?他?!?/br> “老張也不知他會去哪?可?有親戚投奔?”江滿梨問道。 “哪還有親戚?!眳握乒竦?,“老張當時要收小六作?徒弟,我本是不應允的?!?/br> 勉強笑了笑,道:“你別嫌我不近人情。三?歲看?老,小六那個脾性,任誰看?了不厭惡?老張領他來,也不過是二年前的事,也有十一二歲了罷?一雙眼睛里只見眼白,說話冷颼颼地,跟誰都有仇一樣?!?/br> 江滿梨道句“在理”,任呂掌柜繼續說下去。 呂掌柜便又道:“但老張執拗,說是他表侄,阿爹阿娘都沒了,自個在京城,過得?可?憐。也與我坦誠,說那小兒偷雞摸狗的事情做得?不少,其他的還干過什么,不曉得?。收作?徒兒,就?是想幫他改過,也算是行善積德。不然放任下去,怕成大患,壞了家族的聲名?!?/br> 呂掌柜說及小六爹娘都沒了時,挑眉輕聲哼了一下。江滿梨敏銳,捕到了言外的含義:“可?知他爹娘怎么死的?” 呂掌柜看?江滿梨一眼,似是有些猶豫當不當講。 末了皺皺眉頭,還是道:“勿論?真假的事,我有次在坊間聽來的。說是家中突起大火,爹娘、一個小阿妹,都燒死了,只有小六一人逃出來?!?/br> 江滿梨也挑眉:“起火的緣由可?有查過?” 卻是呂掌柜道:“緣由不重要?!?/br> 江滿梨不解,正要追問,呂掌柜壓了壓嗓音:“據查驗的行人說,那小阿妹燒得?不干凈,身上似是有個血窟窿?!?/br> 低嗬一聲,搖搖頭,道:“我若是當日就?曉得?這些事情,斷然不會允許老張留他在郭東樓做學徒?!?/br> -乘著?工坊送貨的馬車回小市時,恰遇見孟寺卿下值。笑盈盈打了招呼,孟寺卿便托江滿梨夜宵給他留套四?人桌凳,說是邀幾位老友去吃砂鍋煲。 江滿梨答應下,孟寺卿又笑問:“聽說江小娘子搬至利民坊河畔了?” 江滿梨點點頭:“孟大人消息真是靈通?!闭f罷,忽而想起陸嫣說,林柳幫她尋宅子時問過許多人,不知其中包不包括這位孟寺卿? 孟寺卿哈哈笑著?點點頭,道:“我那學生也住利民坊的河畔,那你二人日后便是鄰居了。嘖,真是羨慕,往后預定坐處,恐怕還得?勞煩他替我上門叨擾?!?/br> “好說好說?!苯瓭M梨笑應。 卻是藤丫恰出來收拾竹桌子,聽聞此番對話,驚覺林那少卿竟然就?住在隔壁,再看?看?自家小娘子臉頰微紅,心中又生出一分提防來。 秋雨來得?急驟。夜市開不到一半,烏云突然凝起來,接著?便轟隆悶響一聲,開始大顆大顆落水珠。 堂外街上的桌凳自然只能收了,小半客人轉到堂內,擠擠挨挨地坐著?繼續吃。及至戌正,已無?新客再來,雨也變成了嘩啦啦地灑。 江滿梨便讓藤丫阿霍抓緊收拾了廚下,提前關鋪回去。諫安帶了傘來接,加上自個打著?的,卻只帶了三?把,盡數給了江滿梨三?人,自己就?得?淋雨而歸。江滿梨無?奈笑笑,把傘還給他,自己抽下柜臺擱板上的銀魚色油紙傘,道:“走?罷?!?/br> 這朝代泥土路多,驟雨一沖刷,便容易淤。慣常走?的道路淹了,軍巡鋪的兵差打著?燈,褲腳卷至膝蓋,站在泥水里疏通車馬,行人一律斥令掉頭,走?另一方向繞路。 江滿梨四?人只好又舉著?傘,往反方向去。 江滿梨自搬過來還未走?過這頭,心尖有些怦怦跳,默不作?聲地走?,好像生怕碰見某人,又不愿承認自個心虛。 阿霍倒是很快就?發現了關鍵所在?!芭?,”手指往前一伸,“前面?便是平成侯府,恩公的住處?!?/br> 話音剛落,江滿梨還來不及細思旁的,便聽見馬蹄踏水急奔而來,“吁——”的一聲,人影與馬勾轉半圈,于平成侯府門前颯爽停下。 林柳頭上戴了寬斗笠,堪堪遮住半張臉,肩膀以下被斜飛的雨水打得?濕透,玄色的騎裝緊貼在身上,勾出臂膊和胸膛的形狀。窄袖口綁了白襻帶,露出骨骼分明?的手指,牽在韁繩上。 這還是自江滿梨遷居來,二人頭次見著?面?。 諫安上前叉手行禮:“見過少卿?!?/br> 林柳微微頷首,雨水便順著?斗笠細細滴落下來。自檐下看?見江滿梨撐的銀魚傘,嘴角不自覺揚了揚,問候聲:“江小娘子?!?/br> 第47章 下雨天的危險(一更) 少年野趣。 江滿梨腦子里首先蹦出這四個字,便是清明那日,第一次見?林柳牽馬持弓的模樣時,她暗戳戳給出的評價。 可如今不知怎地?,再說少年野趣,又覺著有些不恰當了。 少年野趣可不會讓她覺得喉嚨干涸,臉上灼得慌。 江滿梨慣以兩輩子老司機的心態自居,看林柳,自然也是抱著旁觀的態度,欣賞居多,偶爾蔫壞。 這是頭一次,江滿梨驀然意識到,林柳長她三歲??v使他白凈、單純,縱使她看他酒窩笑意淺淺,再像男大生?,在這一世里,他已是個瀟灑成熟的郎君,是與她旗鼓相當的對手。 目光沿著淅淅瀝瀝、碎珠一般掉落的水滴往下,掠過若有似無的酒窩,掠過鋒銳如刻的下頜線,掠過胸膛、手指、起伏的馬腹,沿著馬鐙上的黑靴繼續往下,最終落在堅硬如鐵的馬蹄上。 馬蹄抬了抬,踩下去,水花便綻起來。 江滿梨笑得動人,自昏昏雨幕中回?禮:“林少卿許久不見??!?/br> “我著馬車送江小娘子回?去罷?!绷至f罷便要抬手。 江滿梨趕忙上前一步,撐銀魚傘的倩影裊裊:“不必麻煩,有諫安在就很好了,多謝林少卿?!?/br> -林柳的馬車江滿梨最終是在三日后坐上的。呂掌柜差人遞信兒來,說是有個意料之外?的機遇,讓她務必前去工坊當面商談。 雨勢時大時小,大時磅礴得駭人,小時又滴答滴答如漏刻,催得人心急。 江滿梨躍躍欲試,好幾?次都?要邁步出去了,雨水又不饒人似地?瓢潑起來。心里暗恨一聲破天氣。 “小娘子莫若別去了,等到明日雨歇了再談不也一樣?!碧傺究粗残慕?。 呂掌柜說是派了馬車未正來接,可等了半個多時辰也不見?來。正疑惑呢,聽方才鋪里進?來的幾?位食客閑聊,才知是宣文?坊內道路被雨沖塌了,摔下一尊石雕砸傷了人,此刻利民坊至宣文?坊的車馬全數堵在半路上。 江滿梨搖頭,執拗看天,反倒被這雨激將起勝負欲來。呂掌柜言明當面商談,可見?其重要性。生?意上的機會可遇不可求,她斷不愿冒錯失的風險。 見?地?上的雨花小了那么些,咬咬牙,心一橫,與藤丫阿霍交代一二句,還是撐傘,抬腳踩進?水里去。 宣文?坊與利民坊本是緊挨著的,但路堵了,就只能往東走御街向北,繞過新政坊再向西,劃一個口字型。 御街鋪的是青磚路,走起來自然比泥土路順暢得多。然江滿梨著的是布面鞋,鞋襪淌在一寸來深的積水里,又濕又滑。一邊小心提著裙腳避免沾濕,一邊注意著積水里偶爾沖刷過來的細泥,以免滑倒,心里猜測著呂掌柜那頭會是什么消息,又要偶爾吐槽兩句這朝代的排水工程真是不行,走得自然也就格外?疲乏。 即便如此,將將走到新政坊,裙子還是濕得不成樣子,裹在腳踝上,令人寸步難行。 江滿梨嘆口氣,抬頭張望一眼,見?前面一家?不知甚么鋪子閉了門?,三步并做兩步跑過去避雨。收了傘蹲下,拿手小心把裙腳揪起來,一點點絞干。 心道當時要是穿成個郎君就好了,能穿褲子能騎馬,革靴一著,誰也不愛。哪會受這種罪? 思?及此,免不了要想到昨日晚上的林柳,想到那身騎裝,耳根子又燙起來,趕緊搖搖頭不讓自己天馬行空。倒不若考慮考慮秋雨天賣什么朝食罷。 江滿梨前世求學所?在的城市多雨,早晨出了宿舍樓總是雨霧蒙蒙,讓人有種想扭頭回?宿舍酣暢睡個回?籠覺的沖動。 而每逢這種日子,一般的煎餅、烙餅、江米飯因著不夠熱乎,就顯得不太誘人。江滿梨細指擰著裙擺,想起那時總在雨天去吃的小餛飩。 淺白微黃的小方皮兒,很薄不大,rou卻包得不少,普普通通的豬rou餡兒,勝在百吃不膩。碗底放了榨菜香菜、蛋絲蔥花,幾?小片紫菜,滾湯一澆上去,綠的黃的紫的,就打?著圈兒浮到湯面上來,擠在餛飩中間。 連湯帶餛飩地?用瓷調羹舀起來一口吞,暖流從舌尖蔓延到胸腔小腹,榨菜紫菜在齒間咔嚓咔嚓地?響,便覺得好似下雨也沒什么。吃完一碗再去上早課,人都?精神了許多。 可惜餛飩有邵康的檔口在做,江滿梨為著答謝他月餅禮盒一事,還幫他給餛飩皮做了稍許改進?。加了雞卵黃、醒發久一點、搟得再薄一些,吃起來就很是貼近現代那個味兒了。 除卻小餛飩,還能做點什么。湯粉?燒麥?還是用砂鍋煮得稠稠的咸鴨黃蝦仁粥? 裙擺已經快要絞完,江滿梨微微直了直身子,伸手要去拿斜搭在鋪門?上的傘,甫一抬頭,卻見?兩輛馬車破開雨障,似是要剎不住車,迎面沖撞而來。嚇得往后一躲避,只聽馬兒嘶鳴一陣,兩車堪堪錯開,卻是地?上的雨水嘩啦啦被揚得老高,又潑回?了江滿梨的裙腳。 ……好么,一夜回?到解放前。 江滿梨索性不再擰了,驚魂稍定,撿了油紙傘便要離開。 “江小娘子——”有人自身后喚她。轉身過去,竟是弘九架著輛馬車過來了。 “江小娘子快上車罷?這般大雨要去何處,我們送小娘子過去?!焙刖糯┝怂蛞?,停了車,跳下來行禮問候。 我們? 江滿梨來不及狐疑,就見?車簾動了動,一只有些眼熟的手將其掀開來。 弘九已將車凳放好了,只待江滿梨踏上去。 笑笑,也罷,也不是第一回 ?雪中送炭了。道過謝,提了濕漉漉的裙擺上車去,與林柳面對面坐下,把傘放在一邊。 “林少卿是要去忙公務么?” 林柳一改昨日精悍輕獷之態,又穿上了尋常深綠公袍,墨冠束發,又是一副標標志志、斯斯文?文?的樣子。眸中帶淺笑地?看了看她身邊油紙傘,道:“是,正巧經過?!?/br> 江滿梨哦了一聲,忽而想起新政坊是大理寺衙門?所?在。正巧經過,也不奇怪。垂眸微笑,道句:“多謝林少卿了?!?/br> 馬車里狹小,時不時有雨水的味道自車簾縫隙里穿過,微微的濕氣。 林柳道:“不謝?!?/br> 二人一問一答,簡短局促,好似在公辦。這樣的氛圍還是頭一回?。跟從前在攤子上、在鋪子里不一樣,跟一同去瓦子看象舞那回?也不一樣,甚至跟她撞破方小娘子表白、或是賀驥拆穿他心事時,也不一樣。 江滿梨在心里胡思?亂想,想到看完象舞后林柳請她吃冷淘,就想到吃酸,想到吃酸,就覺得跟雨天實在不相宜。 自顧自笑了,道:“下雨天最不適合吃酸,雨水本就帶著一股子澀味,再吃酸的,讓人渾身乏力,心情也不好。然吃甜食,也不算合適。甜食應當下雪天來吃,或是冬日早晚,黑乎乎的,咬一口又軟又甜的吃食,才覺得生?活又可以繼續過下去?!?/br> “下雨天最合適的是吃咸,且要吃得人渾身發燙的咸。譬如餛飩湯、譬如粉絲湯,熱氣吞下去,把雨水的寒氣驅散開來,頭發絲兒都?冒了煙,嗓子里又燥又暖,就舒服了?!?/br> 一席話說罷,氣氛什么的又都?拋在了腦后。目光順著深綠的衣襟大膽地?往上攀,喉結漂亮,唇線鋒利,鼻梁直挺,然后兀地?便攀上了林柳一錯不錯看著她、且略微彎起的眼睛。 林柳微笑道:“那今晚江記可有甚么能讓人又燥又暖的夜宵?” 林柳一如既往地?很會抓重點,就像七夕時銳評鮮花餅“很應景”。只是這次不知“燥”字和“暖”字,哪個更重些。 江滿梨正色點頭:“有,必須有。今晚就做久違的鴨血粉絲湯,拿砂鍋來裝,保管燙乎乎,驅寒暖胃?!?/br> “朝食的話,”江滿梨撓撓鼻尖側,“林少卿可喜愛喝粥?做個口感?沙沙的咸鴨黃蝦仁粥,配簡單的蔥花小餅,烙成有七八層薄馕的那種,吃起來柔軟又耐嚼?!?/br> 正說著,馬車向西一拐,約莫是從青石板路面碾上泥土路,咯噔一下傾斜。 江滿梨沒坐穩,顛簸中往前一晃,手指胡亂撐了一下,卻發現自己并沒有如想象中撞到車廂上。眼前赫然一小片被她抓皺了的衣襟,原是林柳眼疾手快,向前攬住了她的腰側。 “郎君、江小娘子沒磕到罷?”弘九急急詢問,“剛才路滑,馬蹄溜了一下?!?/br> 林柳收回?手,江滿梨重新坐下。車廂里的涼意好似都?被方才那一搖晃撒了出去,突然悶得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無事,繼續走?!绷至鴳?。馬車便又緩緩向前。 走了一會,雨不知是不是小了些,才又微微透起些細風。 江滿梨的裙擺濕透又沾了泥水,貼在細白的腳踝處,林柳抬起眼眸,卻又掃過她有些淋濕了的丱發。青絲梳得柔順,一二縷飄落在外?,讓人很想替她撫一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