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小攤兒美食日常 第7節
所謂的騾市,其實是這朝代興起的一種交易市場。專門廉價售賣官家的作坊制了,卻因為瑕疵、時令等原因不合用,或是用不掉的物什,以節省用度,避免浪費。甚至是一些用過淘汰下來的物件,也會拉至這里售賣。 用現代的話來說,就類似一個國營的、出口轉內銷的批發市場。 市里擺鋪子的都是官家作坊里的差役,所以賣得的銀錢,一部分充回各作坊,另一部分,便直接流回國庫。 又因著貨物一律按宗出售,不對百姓開放,只售給有資格的商家大戶,買時須得用車來拉,便稱為騾市。 官家、私賣、廉價、只售給大商賈,這一干詞添油加醋地傳到百姓耳朵里,可不就聽著與黑市無異了么。 江滿梨本也是來不得騾市的草根小民,只不過因著阿念一直負責采買郭東樓的后廚用具而知曉了些許,昨日去問了,恰知今日郭東樓派阿念采買一批筷箸,這才得幸跟著來。 阿念采買得熟絡,不到一刻鐘時間,與往日買慣了的一家鋪子買好二百雙鑲金絲上佳木筷,又帶著江滿梨轉了兩三家賣碗碟的。 江滿梨興致勃勃,挑得花了眼。 騾市雖廉價,卻不是對比老百姓日常用度的廉價,而是原本一兩銀子一個的碗、此處一兩銀子能買四個的那種廉價。 因此江滿梨也買不起那些最是漂亮雅致的,只能在心里比照著那褪了色的樸實竹桌凳來搭配,盡量挑那徒有虛表,好看不貴的樣子貨。 這家買些質樸青花小盞,那家買些碧色開片上釉小碟,再來一摞略微瑕疵的琉璃碗,一摞成套的小調羹,最后又買了些精致且合算的竹筷,把身上帶的四兩銀子幾乎花了個精光,才戀戀不舍地從騾市離開。 -回程路上走至一家賣簽菜的飯鋪,江滿梨便進去點了一個鵝鴨簽,一個蓮花雞簽,又要了兩碗百味羹,請阿念同吃。 所謂簽菜,實與那竹簽無關,而是以豬油網包了切做細絲的雞鴨鵝rou,包成四指來粗的整齊條狀,先蒸熟、后炸制。 包前禽rou需以蛋清,佐胡椒麻油,調成椒麻略咸的滋味。炸時再浸蛋黃、鹽、面粉調制的漿液,把骨白色的豬油網裹得金黃透亮,炸出來便也是鮮亮亮,黃燦燦的顏色。 最后切作一指厚的橢圓片,在盤中疊成蓮花的模樣上菜。 阿念愛吃鵝鴨,吃得依然又忙又急迫,江滿梨卻更喜歡那雞簽。 雞絲混了些許魚茸,吃來嫩而滑,與炸得脆而不膩的豬油網一同嚼來,層次鮮明。再有麻油花椒從舌頂一滾而過,忽而想到,或許下次不應點羹湯作配,而當溫壺小酒來。 炸豬油網下酒,定是前世不曾體驗過的有趣滋味。 第8章 早起出門相遇 要說做小販的樂趣,在于自由。 既沒有老板管束,也沒有同級監督,更不會有甲方爸爸提些個莫名其妙的要求。也不似每日應卯上值的官差們,有時候忙得連朝食都來不及買,還得差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同事來代購。 譬如每日早晨都提著食盒來買五份生煎包和鹵雞子,偶爾還要買些羊rou泡饃和湯餅的青袍矮胖員外郎。 江滿梨每次看見他罵罵咧咧地裝吃食,都想忍笑問問:郎君可有收些代購費? 但相應的,做小販也有些不那么盡如人意的地方。 首當其沖便是,實在起得太早了些。 江滿梨惺忪著眼,連打三個哈欠,打得眼淚順著鬢發一路流進耳廓里,才勉強把神志從枕頭上揪起來,摸黑下床,將灶臺底下幾根枯柴扔進爐膛里,吹了火折子點上。 坊邊兒寺廟的鐘恰好響了,丑正。 橘紅的火星順著不大整齊的木柴竄高,比剝幾下,爐火便照開來,正好把江滿梨站起身來的模樣,映在不算干凈的墻上。 拿豬鬃毛制的粗大牙刷沾一點點牙粉刷牙,又打井水來稍微燒了洗完臉。 菜rou販子還沒來,便先和面。 包子賣得多,每日約莫十五六鍋,一鍋煎六十來個,和面是個大工程。而既然碗勺都買好了,江滿梨便想著把朝食的種類再豐富些,想來想去,決定再做個與生煎異曲同工的鍋貼。 便只以往常一半的量作發面包包子,另一半拿涼水和了,作成死面,包餃子。 揉面揉到胳膊酸脹,灶上咕嘟著的一口大銅鍋也冒了熱氣,是今日頭次要拿去賣的紅豆八寶粥。 紅豆、江米、薏仁、花生不易熟,昨日便泡好,小火熬三個時辰,煮得軟糯細膩了,放著早晨來熱一熱。而紅棗、枸杞這兩樣容易煮過了的,則現在再放進去,加兩大塊冰糖,煮半個時辰。 食材分兩次煮,八寶粥才能軟的軟、糯的糯,吃起來層層疊疊,環環相繞。而以冰糖代替紅糖,吃起來甜味方才清爽不膩喉。 放下去攪勻,又取些現成的江米面加溫水和些許白糖,搓成指甲蓋大小、透白發亮的小圓子,跟著入鍋。 普普通通的八寶粥就搖身變成八寶粥釀小圓子。 江滿梨打著哈欠在心里笑笑,倒不是什么特別的吃法,就是她自己心血來潮,想吃小圓子了。今日且將就著吃個八寶粥的,等賣兩日再換,屆時做個酒釀銀耳的,也很是不錯。 正想著,外頭rou菜販子嘚嘚的驢車聲傳來。 蔥五斤,姜一斤,三肥七瘦的五花二十斤,皮子去了毛割下,單另作一筐放。 送rou菜的小廝熟門熟路地幫著全部送進屋,又噔噔跑出來,從驢車上拎下來一個個濕漉漉的木桶,道:“小娘子要的蝦,丑時方才沿河運來的,很是新鮮?!?/br> 江滿梨俯身去看,水清蝦活,觸須揮動,張牙舞爪的,確實新鮮。只可惜個頭不大,京城靠河遠海,只能買到河蝦,若要海蝦,價錢就要貴上許多。 點點頭,讓小廝稱了,與豬rou一同結賬九百文錢,末了又拿五文給小廝作腳費。 蝦子不難處理,剁完rou,用手將蝦頭整個去掉、洗凈、入鍋去小火熬蝦油,再拿一把小剪刀,沿蝦背剪開,去掉蝦線,剪至尾巴處繞一圈,留下一整只漂亮的蝦尾連在rou上即可。 最后將包生煎的rou餡調好,從中取出約莫一半不到的量,和入剛熬好的蝦油調勻,分裝成兩盆。 發面死面、兩種rou餡、一小盆帶尾巴的新鮮蝦仁、一桶鹵雞子、再有一鍋八寶釀小圓子,全部搬上車。 寅時二刻,江滿梨哼哧哼哧拉車上路,天黑車沉,走得比往日更艱難些。 -小販江滿梨迎著春日早晨的涼風越走越清醒時,公家打工人林柳則站在自家府里的馬廄外,盯著空空如也的棚下。 “阿爺又把烏棗騎走了?” 烏棗是他的馬。 “……是,阿郎說,今日醒來忽覺風寒已去,神清氣爽,必須策馬晨練,方不辜負春光?!惫芗依相嚤镏?,說得一本正經。 反正阿郎就是這么說的。 林柳耷拉著眼皮,目光向左移了移,落在棚的另一側,一匹露著大牙,正叼了口干草大嚼特嚼的白底黑斑花馬身上。 老鄧立刻會意,道:“珍珠太野,阿郎說還是烏棗更通人性些?!?/br> 林柳觸了觸額頭:“……” 當初選馬匹時,阿爺一眼相中珍珠,說好馬就得性子烈,又揚言沒有他馴不住的馬,還苦口婆心勸林柳別要烏棗這般溫順的,選匹粗野又放肆的,馴好了騎去衙門里,威風凜凜。 可買來之后,阿爺卻不騎他那威風的馬了,也不馴,就日日跟林柳賽著早起搶烏棗。 前些天老爺子風寒,蔫了幾日,林柳才得以多睡兩刻鐘,騎馬上值。今日好了,老爺子一痊愈,得,馬沒了。 管家老鄧當然對這種場景很熟悉,勸道:“郎君正當年輕,這些日子天漸暖了,早晨出門走走,也有益身心?!?/br> 林柳干笑兩聲,吩咐老鄧去取他的折子和幞頭來。 阿娘王氏的貼身婢女從后院門進來,正巧聽著,道:“郎君這就要走啦?大娘子讓我來叫您去用些朝食,廚房今日現做了棗泥方糕和羊rou胡餅?!?/br> 林柳擺擺手:“不吃了,我路上買些別的?!?/br> 林府靠河,從林府出來,向北穿坊而上。因著出門尚早,林柳走得徐徐,約莫兩刻鐘,才來至宣文坊與利民坊之間的四方道。 天幕逐漸翻成蟹殼青,微微一絲金光,將道旁四五棵梨樹初現的白花骨朵襯得頗為透亮。 林柳鬼使神差地停住腳步,思緒兀地飄到前幾日見過的那朵極小的白色絨花上,待反應過來時,手里已經摘下一枝將開不開的梨花。 搖搖頭,在心里笑嘆一聲無聊,正欲繼續往前去,又忽而想起自己好些日子沒吃過象福小市里頭,阿莊叔家的湯餅了,何不趁今日來得早,進去好好坐下,吃上一回。 -才寅時六刻,小市里已是人聲鼎沸。 “阿梨啊,給這邊郎君打兩碗八寶粥釀圓子過來!” “誒——來啦——”江滿梨拿新買的琉璃小碗打上一勺,紅豆赤亮,江米圓子透白,大棗鮮紅、粒粒飽滿,盛在碗中煞是好看,竟顯得富貴養人起來。 再配一只琉璃小勺拿去。 坐在竹桌凳上的兩位圓頭圓肚兒的食客郎君端起來一看,有些不可思議道:“小娘子的朝食看著是越來越好吃了,這真是十二文一碗?” “這還有假么,”江滿梨笑道,“兩位郎君慢用?!?/br> 收了錢,趕回攤子上去盛鍋貼,排隊的食客已經有些等不及了。 “小娘子,這鍋有我的吧?” “我的也夠的吧?” 江滿梨抬頭數去,正好夠賣到第八位,趕忙點頭應道:“都有都有?!?/br> 掂了小鐵鏟,一鏟五個,在這現吃的,便取新買的碧色上釉小碟裝了,堆成下多上少、漂亮的小山形,再拿一個更小的同色碟子,裝些許醬油、辣油,給客人佐著吃。 若是要拿走的,就取油紙袋,如同裝生煎那樣裝得滿滿,再將醬油辣油自上淋下,看著也誘人得很。 還有要鹵雞子旋吃的,就用青花小盞來裝。 江滿梨手腳麻利,動作也輕盈,穩穩當當便搞定這群急不可耐的吃貨食客,開始包下一鍋的生煎。 卻是眼光掃過攤子斜右邊,一抹深綠色忽然闖入,不徐不慢,朝著攤子面前而來,手上的動作微不可查地慢了那么一下。 又是那個男大生一樣的酒窩員外郎。 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幾眼,心道美人清晨走路都好看吶,挺拔又疏朗,不似她哈欠連天。 趁著清早微涼的風,不知怎地,又毫無道理地想起那句,“青青柳色新”。 想著想著,那青青柳色便過來了。 江滿梨輕咳一聲,掛著職業笑容抬頭:“郎君許久未見,今日小攤新上了鍋貼和八寶粥釀小圓子,郎君可要些?” 林柳腳步頓了頓,本是指著阿莊叔家羊湯鋪子的腳尖有些不知所措。 實在是鋪子與小攤已經連作一片了,原本就只隔著兩套桌凳,現在那桌凳不知何時增到了十來套,就更是敵我不分、避無可避。 商販小娘子笑得熱情,林柳只得回而微笑道:“那請小娘子來兩碗粥,生煎和鍋貼各來二十個,再來兩個鹵雞子?!?/br> 江滿梨有些驚訝:“郎君一個人吃?” 林柳道:“兩個人?!?/br> 賀驥等下必然要來的。 “哦……那好?!苯瓭M梨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也想起了他那位青袍的同伴,便放心去包鍋貼下鍋旋煎了。 搟成圓形的餃皮薄而潤,拿小挑子撻一小團拌了蝦油的rou餡抹在中央,再取一只處理好、調過味的整蝦鋪于其上,面皮兩端用虎口壓緊,頭尾不封口,露出漂亮的蝦子尾巴。 下油鍋煎制,待底部定型了,再加水、蓋蓋兒去燜。 最后沿鍋貼與鍋貼之間澆些許摻了淀粉的清水,煎出焦黃香脆的冰花來,撒上些許蔥花就可以出鍋了。 林柳拿琉璃勺子舀了粥,很是難得地慢慢吹著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