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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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薇卻不知,她想著皇帝的時候,皇帝也正想著她。 皇帝想她自然不是因為愛慕她,而是因為心情略微復雜。他這回提前回京確實有邊疆不穩的因素在。西北那邊的蠻狄時不時便會來“打秋風”,每當他們自己國內年景不好時,便會跑來大晉邊界侵犯百姓。 從前每到這個時候,大抵便是大將軍沈萬成領兵前去剿滅。后來他大兒子沈知方也成了打仗的好手,有時候便是他帶兵出征。反正不管怎么說,大晉邊界一旦有點風吹草動,沈家父子總要露上一手。 這樣的人家威望自然是極高,皇帝也曾對沈萬成父子寄予厚望。卻不曾想人心不足蛇吞象,本以為是純臣,到最后卻也逃不過“貪心”二字。 幸好沈萬成父子死得早,總算保住了沈家如今表面的富貴。若他們再活下去,現在的沈家還有幾個人留下真說不準。 便是宮里的沈貴人,怕也難逃一死。 一想起沈貴人,皇帝也有些不知該說什么。宮里發生的大小事情他回宮第二日便都知道了。像是啟明宮起火,死傷多少,如今傷員如何安置,被殃及的沈貴人又住在何處。還有她整日在宮女堆里混,一副不把自己當主子的樣子,皇帝都有所耳聞。 甚至那一日傅玉和親自為她治手上的燙傷,這事兒皇帝也知道。 傅玉和那樣的人會出手替個宮妃看病本就稀奇,更何況對方還是沈知薇?;实垡粫r有些好奇,便招了他到跟頭說話兒。 傅玉和和皇帝是打小的情分,關系很不一般。見了皇帝拱手行個禮,隨即便自然地坐到了下首的椅子里。 馬德福親自給他上了茶,然后識趣地退出去,只留他們君臣二人在西暖閣里。 皇帝也不拐彎抹腳,眼看著傅玉和抿了口茶剛把茶盞放下,他便開口問:“朕聽聞這回你見著她了?!?/br> 這個“她”指的是誰,君臣二人心里都清楚。 傅玉和抬眼看皇帝,點頭應了一聲:“是?!?/br> “還給她治了傷?!?/br> “是,傷得不重但沒調理好,只怕將來得留疤?!?/br> 到底是皇帝的女人,他既看了便要說明一番,好讓皇帝心里有底。不過皇帝大概也不介意留疤這個事情,反正他也不寵幸她。 換了別的嬪妃這是天大的事情,怕要哭昏過去。他瞧那個沈貴人倒也不怎么在意的樣子。 皇帝果然不介意,根本沒管留疤的事情,只話鋒一轉又問:“你見著她心里什么想法,還恨她嗎?” ☆、第17章 掌控 傅玉和薄唇微抿,并未立刻做答。 皇帝是個涵養極深的,論修身養性更在傅玉和之上。對方不答他也不催,只端了茶慢慢品了幾口,便撿了本折子細細看起來。 這一看倒有些入神,一時竟把傅玉和忘了。 傅玉和也是個察言觀色的好手,那番話在肚里蘊釀了一番卻不忙說,一直到皇帝看完折子擱到一旁后,才淡淡開口:“臣的心中,從無怨與恨。臣弟之死乃是意外,與他人無干?!?/br> “玉和,你不同朕說實話,這不大像你的性子?!?/br> 傅玉和確實沒說實話。要說不恨沈知薇是假的。死的是他的親弟弟,還是一母同胞,怎可能不恨。二弟剛死那一年,他簡直將沈知薇和沈家恨出血來。 但他生性淡薄,什么情緒都只藏在心里,面上輕易不露。即便進了宮見了皇帝,也絕口不提與沈家有關的事情。聽聞沈知薇入宮后混得極不如意,他也無甚感覺。人都已經死了,再盼對方不好已然無用。 幾年下來他心境已平復不少。只是再平復,那點子微末的恨意總難消。 皇帝只掃他一眼便瞧出了他心頭的想法:“你我之間不論君臣,你不必顧慮朕,有什么想法但說無妨?!?/br> “臣弟之死,始終是臣心頭的一樁憾事。只是如今沈貴人入宮多年,此間恩怨也該了結才是。糾纏過去,無甚意義?!?/br> “你若能想開自然是好,即便想不開朕也不會怪罪。只是這一回你能為她治傷,倒有些出乎朕的意料?!?/br> 傅玉和皇帝雖是“發小”,但關系再好總有君臣之儀懸在頭上。那天他與沈貴人單獨在屋里待了約莫一柱香的時間,皇帝若真追究起來倒也不是全無出處。 想到此處,他起身向皇帝告罪:“那日是臣魯莽,不該與貴人獨處一室?!?/br> “無妨,朕知你是君子?!?/br> 傅玉和重新坐下,腦子里閃過沈知薇的模樣。不知為何,他這幾日每每想起她,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初時他覺得是自己多想,但仔細回憶各中細節,又覺確實怪異。若說不是這女人演技太好,他想不出第二個解釋。 從皇帝的角度望過去,傅玉和顯然有些失神。他從小便這樣,一思考什么事情便是這樣一副表情?;实垡膊淮咚?,待他想完才又道:“她見了你,可有何表現?” “不瞞皇上,臣方才便在想這樁事情?!?/br> 皇帝一挑眉,威嚴里帶了一絲輕松,是平時少見的神情。也就對著兒時玩伴,他才會露出如此放松的表情。 傅玉和便將兩人見面的場景一五一十都說了:“……沈貴人似是不認得臣了?!?/br> “只怕不是認得,是不敢認罷了?!?/br> “臣起先也有些懷疑,但細細想來又覺不像?;蛟S是臣多想?!?/br> 皇帝沉默不語,心里也有一絲疑惑。他不像傅玉和打小認識沈知薇,他們兩個隔著一道宮墻,彼此并不熟悉。但因她是曾經的愛將沈萬臣唯一的女兒,皇帝從前也聽聞過一些她的傳言。大家閨秀,無非溫婉賢良知書達禮等溢美之詞,只是在皇帝看來,這個沈貴人的行事做風,倒和一般的大家閨秀不大一樣。 她有一股子倔強勁兒。這是宮里的女人沒有的。她看似低調不顯山不露水,似是與世無爭??伤龅哪切┦虑?,總給他一種隱隱挑釁的意味?;实凼亲孕№標斓娜?,便是從前當皇子的時候,也無人敢這般與他對著干。如今成了皇帝,普天之下再無人能越過他去,偏偏一個位份不高的嬪妃竟給他一種棘手的感覺。 他明明可以挑個由頭一旨令下,直接要了沈貴人的命??伤麉s沒有,兩人便這么隔空較著勁兒,猛然間他驚覺,自己竟是被這女人帶了過去。 這種受他人掌控的感覺,皇帝十分不喜。聯想到傅玉和說的,皇帝斂神沉思,莫不是這里頭真有什么蹊蹺? 那一日那一抹素雅的身影從眼前閃過,她站在柳樹下抱著兔子與人談笑的模樣,當真看不出還是個刺頭兒。 皇帝突然有點想會會這個刺頭兒。 啟明宮走水的事兒皇帝知道,沈貴人如今住在重華殿后頭的偏院他也知道。只是那地兒他許多年不去,如今再去倒有一絲過往的惆悵涌上心頭。 但皇帝終究是個果斷之人,傅玉和走后他換了身天青色的緙絲常服,只帶了小莊子一人,慢慢踱出了養心殿。 小莊子上回差事辦砸了,皇上讓跟的宮女跟丟了不說,還害皇上讓人傷了手。為此挨師傅馬德福好一頓訓。今兒再跟著皇上出門去,他提起十二萬分精神,再不敢有任何紕漏,一路低頭斂神緊緊跟著,只偶爾瞥見皇上的衣袍會有些咂舌。 他入宮十來年,到皇上身邊侍候也有三四年了,從沒見皇上穿得這般隨便過。若不說他是天子,倒更像打小撞見過的哪家名門公子,透著股讀書人豐神俊朗的味道,不像平日那般天威深沉。 重華殿那塊兒皇帝當皇子的時候常去,一路過去倒是熟門熟路。這會兒正是未初時分,宮里白日里最安靜的時候。 皇帝往常這會兒總要午睡片刻,再不濟也要打個旽。但今日他興致不錯,一路走來不見困意,夏末時分滿庭滿院的花開得枝枝蔓蔓,倒也讓人心情愉悅。 重華殿門口當值的兩個小太監卻是困意正深,人雖站著腦袋卻有來番亂點,一副將要睡過去的模樣?;实垡膊焕硭麄?,徑直進了大門。倒是小莊子路過的時候扯了那兩人一樣,兩人一副大夢初醒的模樣,彼此對看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說:方才那個是不是萬歲爺? 兩人嚇得腿一軟,撲通就給跪下了。但皇帝已然進了院子,他們便不敢高喊,只這么一直跪著不起身。 此刻的重華殿,比起早上的忙亂顯得格外安靜。受傷安置在此處的宮女皆在歇午覺,幾個醫婆無事也都在自己的屋子里打盹。正殿處大門緊閉,只旁邊開了一扇偏窗,從皇帝站的角度望去,恰好一眼望到正支著腦袋在那兒假寐的知薇。 知薇來宮里三年,漸漸也養成子午睡的習慣。平時她大多回自己的院里睡,但今兒人手不夠,她便留下來幫忙。忙過一陣兒屋子里的人漸漸都睡了,她便靠在窗邊閉了會眼睛。沒成想這一閉竟睡了過去,半夢半醒間還做了個夢。 她夢到那天在假山里被人抱住的那一幕,那應該是個男人,手臂修長有力,抓著她胸前的手指透出的力量在夢里竟也顯得很真實。 她下意識摸了摸早已消腫的胸口,微微呢喃了一句。隨后她又見著自己拿扇柄戳了那人的手背,再然后他便放開她徑自離開。 夢里的場景和現實發生的一樣,只是這夢做到后來又多了一段。那人走后不久,便有人沖進假山來,蠻橫地將她架出去,這一架便架到了從前電視里看的斷頭臺上。她一身凌亂的衣著長發四處散落,一抬看正巧看到刀斧手舉起大刀,朝她面門砍下來。知薇驚出一聲冷汗,猛地從睡夢中驚醒,雖睜開了眼睛,卻總覺得那明晃晃的刀鋒還在眼前飄忽。 知薇拍拍胸口,慶幸只是夢一場。她最近總擔心自己小命不保,整天為脖子上的這顆腦袋提心吊膽,這不連做夢都夢到那樣恐怖的場景。 她坐那兒醒了片刻神,這才起身去絞帕子。她拿帕子擦了擦手,環顧了一圈屋子。 屋里其他人正睡得香。因地方不夠,正殿這里如今擺了十多張床鋪,專供人休息。除了傷者還有那些照顧她們的宮女。像是錦繡便坐在角落里趴茶幾上睡得正香,知薇也不去叫她,自個兒端了銅盆往門口走,想出去找個地兒把水給倒了。 結果她剛走到門口,還沒來得及出手,那門倒自個兒開了。知薇一愣,手里的盆一晃,那水差點晃出來,潑來人一身。 大白天的,門口站著兩個男人,把知薇看傻了。 這里許久沒有男人來了。里里外外住的都是受傷的宮女,天氣火氣加上傷口的關系,大多數人都衣著不整,這兒露一塊那兒搭一件的,萬萬不能讓男人瞧見。 平日里也只有醫婆按時會過來,太醫們除了第一日外,再無人露面。這兩人什么來頭? 知薇第一眼便落到了前頭那一位身上。她雖沒見過什么世面,但人富貴與否還是能分辨的。這一位從頭到腳透著貴氣,撇開那身裝束不談,從頭到腳的氣質便是不同尋常。 這樣的人會是誰,知薇竟有些不敢往下想。她低下頭去,拿眼光的余光瞟另一位。那一位知薇瞧得出來,是宮里太監的裝束。 一個隨身帶著小太監的男人,怎么跑進重華殿來了? 知薇的腦子飛快地轉著,想給這男人按一個合理的身份。王公貴族是不會到這里來的。這里離太醫院最近,住的又都是傷員,來人是太醫的可能較大。她聽說太醫院里有打雜的小太監,平日里也會跟著醫官出來方便侍候。雖然這人沒穿官服,但幾次見傅玉和,他也從不穿官服。 只不過這太醫未免長得也太好一些。 自打見了傅玉和后,知薇便以為宮里再無人能出其右。不料才過沒幾日,竟見著個更出色的。剛才那一照面她沒仔細看,但只憑那模糊的一眼她也能隱約感到,這人的容貌更在傅玉和之上。 這皇宮究竟怎么了,怎么美貌“佳人”凈養在太醫院了? ☆、第18章 冒犯 知薇一下子便想歪了。 她想到了那個不怎么熟的皇帝老兒。聽說他年紀不大,正是男人需求最旺盛的時期??陕犲\繡說他并不流連后宮,子嗣也不多。這么說起來倒是個不好色的。 知薇從前沒有細想,可一連見了兩位這樣的男人出入宮廷,便由不得她不多想。莫非皇帝癖好特殊,竟是不愛女人愛男人? 要不怎么太醫院里不是清一色的耄耋老頭,而是一個賽一個俊朗的年輕公子呢? 知薇一時想得有些失神,直到對方抬腳跨進門來,那天青色繡四合如意的衣擺在眼前一晃,她才反應過來。 想到一屋子坦胸露乳的姑娘們,知薇急了,拿盆沿在那人胸口頂了一下,輕聲道:“大人,這屋子您不能進?!?/br> 皇帝長這么大頭一回讓人拿個臉盆頂了胸,一時皺起眉頭。后頭跟著小莊子見了,簡直嚇得沒魂兒??伤斢浿约簛碇暗拇蛩?,死咬著唇不開口。 都說妄揣圣意是殺頭的罪,可平日里當差哪能不揣度皇上的意思。上一回皇上無緣無故去了鏡月湖,那里離沈貴人住的落月軒近,當時小莊子就品出些味兒來了。 這一回又是重華殿。這里如今住的都是各嬪妃處不得用的宮女,皇上哪會為這些人cao心,想來想去只能是為暫住這大殿后處偏院的沈貴人了。 皇帝是輕易不動心思的人,那股子深沉勁兒打小莊子在他身邊侍候起就沒想明白過。唯有對男女之事,他這個不能人道之人卻是猶為精進。 他隱隱察覺出了什么,皇上今兒個不太尋常。既是不尋常他便也不能按尋常事來做。他那兒吼一嗓子不要緊,回頭惹了圣怒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于是嚇歸嚇,他只當自己不存在,低著頭候在后頭,幻想自己只是這塵世間的一粒浮塵。 皇帝也確實沒打算讓小莊子摻和進這事兒來。他壓根忘了對方的存在,一心只想自己解決眼前的麻煩。 看來說她是刺頭兒一點不假,宮里哪個女人也不敢這般沖撞他。這個沈貴人,從前倒是小瞧她了。 只是她管自己叫什么,大人?皇帝微微蹙眉,想起了傅玉和的話。她這是真的不記事了,還是在他面前裝的? 他們從前確實沒見過,但侍寢那日總是見過的。他能記得她的容貌,她竟會記不??? 看她這樣子倒不像是假的,皇帝心里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總覺得被人冒犯了。 皇帝不高興,臉色便冷了下來,正殿門口的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知薇也察覺了不妥。她剛才是情急,才拿盆擋了對方一下。這會兒想想有點不應該,對方是有身份的人,所穿衣裳只怕價值不菲,她這一下若給人弄臟了,回頭是不是還得賠? 想到這兒她趕緊把盆放下,跟對方賠不是:“對不住大人,剛才一時情急您別見怪。只是這屋子您真不能進,您是不是要尋什么人?您同我說,我幫您尋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