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完眼淚才覺不妥，冷臨尷尬地收回手，說道：“你若想回家，我便將你的身契給你，自去尋了爹娘吧?！?/br>
    “不，奴婢還要伺候少爺?！蓖裉K自然不能走。

    “不妨事，我自己一個人習慣了?！崩渑R說這句話時，底氣有些不足。自己此前是一個人慣了的，婉蘇剛來時還有些不適應，覺得吵鬧?？纱藭r說了這話，卻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是不想讓她走了嗎？冷臨低了頭，心緒煩亂。

    “奴婢沒有家了，再回去也是被主人賣了，還不如跟著少爺，少爺至少不會像旁的人?！蓖裉K說完，抬眸看看冷臨。

    冷臨想起貞娘的遭遇，有錢人家的下人，也就是件擺設，物事?！澳惴判?，此后都不必擔心，我說過的話都作數?！崩渑R笑看著婉蘇，不再說要還了身契的事，心里竟有那么一絲希望，希望她永遠待在冷府。

    “我在這里多謝少爺了，啊不，奴婢多謝少爺了?！蓖裉K吐吐舌頭，有時還是改不了口。

    “此后你不必自稱奴婢，不習慣便隨意了?！崩渑R勾起一邊嘴角，目光溫柔笑道。

    許是說了些話發泄出來，冷臨只覺得心情舒暢許多，喝得渾身舒坦，便由婉蘇扶著往回走?！靶⊥?，你說這大雁不辭辛苦每年要飛上兩次？若是南北氣候都是一般，這該多好?！?/br>
    “那也少了許多樂趣，您知道這一路上，山高水遠的，可是j□j發生的絕佳時機啊?！蓖裉K也淺酌了兩杯，加之氣氛不錯，便逗趣道。

    冷臨本是一句玩笑話，小時候的自己滿腦子都是怪念頭，也這般問過母親和冷管家。母親只會木然地搖頭，冷管家只會撓著頭皮翻眼珠，倒是婉蘇的回答很是有趣。

    “還有啊，為何大雁要南北飛，有的鳥卻不折騰?！崩渑R又問。

    “肯定是大雁里頭好色的大雁多，這才帶動了這風氣。保不齊除了公大雁母大雁，還有那兩只母大雁情投意合呢?！蓖裉K說完忙住了口，心道怎么就順口溜出來了呢，看來不能喝酒啊。

    冷臨酒醒了大半，心里生疑，卻覺得婉蘇一個未出閣的小丫頭不會明白那種事情，狐疑著回了府。

    關府于次日便撤了這案子，王取也無可奈何。承春是關家的丫頭，又是死契，若是主人家不追究，即便到了金鑾殿，也是無人能置喙的。王取便派了人觀察關家，連日來卻毫無收獲，正打算就此罷休，關碧兒卻又尋上門來。

    王取聽了關碧兒的話，急匆匆帶著她來到冷府。

    “小女子曉得這是強人所難了，我爹都已撤了案子，小女子卻要大人您繼續查下去，實在不該?！标P碧兒一臉歉意。

    “關大小姐客氣了，這案子本官可以查下去，兇手也大致現行，只不知若是查了出來，關大小姐意欲何為呢？送官法辦？息事寧人？暗下毒手？”冷臨問道。

    關碧兒咬咬嘴唇，忽地抬頭對上冷臨的眸子說：“小女子只想知道，下一個出事的人會是誰？”

    冷臨沒說話，往后靠了身子，默然不語。

    婉蘇心想著關碧兒倒是個明白人，以關老爺做事手段，任何辱沒家風之人，都活不長。

    “其實也不必再查，你且回去問問小門處的婆子，十八那日關二小姐可有出府?！崩渑R不語，若是再查下去，恐怕會牽扯出關家小姐和丫頭的丑事，這也是他不想的。那明顯纖細的指痕印跡，絕非陸仁所留。至于到底是何人掐死承春，冷臨如今也不好下結論。

    關碧兒倒吸一口涼氣，緩緩說道：“昨夜，觀荷同送音都死了，跳井而死。爹爹連夜叫人掩埋了，府里再無人提這事?！?/br>
    王取見關碧兒一臉的孤戚，心里不忍便勸道：“莫怕，都過去了，此后應不會再出這事了?！?/br>
    關碧兒歉然一笑，眼角淚水欲滴，卻又搖搖欲墜?！敖写笕丝葱υ捔??！?/br>
    “這有何笑話，你不知道，我西廠辦過多少案子，比這難以置信的多了去了，你想聽啊，我能給你講上一夜?！蓖跞⌒Φ?。

    王取見關碧兒露了笑臉，忙再接再厲，連講了幾個逗趣的給她聽。婉蘇同冷臨交換了眼色，心照不宣地勾起嘴角。

    關碧兒破涕為笑，一掃方才的顏色，竟也認真聽了起來，不時插嘴問幾句。

    王取心花怒放，只覺得冷府再不似以往般冷清，便連這書房都似酒肆般熱鬧起來。

    聽到王取講到一戶人家的父親，將女兒許配給一個紈绔時，關碧兒本來多云轉晴的臉忽又冷了下去。

    “怎了？我說錯話了嗎？若是有何說得不對，該打該打?！蓖跞≌f完自己拿了手作勢抽打，逗得關碧兒又勉強露出笑顏。

    “王大人說笑了，大人并未說錯什么，是小女子心里有事?！标P碧兒低頭漠然道。

    王取本欲再問，卻聽關碧兒的丫頭風風火火尋了來，李mama剛把人帶進來，那丫頭便上氣不接下氣地撲倒在地?！昂问?！這般莽撞！”關碧兒嘴上問道，心里卻是咯噔一下。

    “大小姐，二小姐被老爺送上了車，說是要送到祖廟里養病?！蹦茄绢^剛說完，關碧兒便驚得坐了回去。大戶人家的女兒，進了祖廟養病，這輩子無異于將伴著青燈一世了。

    第四十五章 人世哪得十全法

    第四十五章人世哪得十全法

    眾人追到半路上時,恰將關府的馬車逼停在路邊。

    “大小姐,這是老爺的意思,二小姐身染重疾,不能待在府上了?！币粋€粗壯婆子上前攔住關碧兒,隨即沖著身后的丫頭使眼色。

    “哪來的老狗,敢阻大小姐,拿開你的臟手！”關碧兒身邊的丫頭聲高力大,一下子便將那婆子推到一邊,關碧兒也得以闖了上去。

    其他丫頭不敢碰關碧兒,待其到了近前,猛地一掀簾子,見關百合正睜著死魚般的眼睛,癡癡看著車頂,頭發散亂，衣衫不整。

    “二meimei莫怕，jiejie這就帶你回府，定叫爹爹收回成命?！弊詮睦渑R將那翡翠珠子拿出來，問了自己這物的歸屬后，關碧兒便明了許多。氣沖沖回府質問關百合，得到的卻是模棱兩可的回答。

    畢竟是自己的meimei，雖說不是一母同胞，但也流著同樣的血。關碧兒不是正義道士，承春是個丫頭，情感上還是比自己meimei還是差了許多。

    關百合聽了關碧兒的話，眼角流出一滴淚，不屑撇嘴，卻不發一言。

    “百合，同jiejie回府，這些下人不敢的，莫理他們?！标P碧兒伸手想要去扶關百合，為其整理前襟。

    “莫動我，哪個都莫動我?！标P百合冷冷說道。

    關碧兒愣了一下，慢慢收回手。

    “你這人好生無禮，你大jiejie為了你的事，費了多少心你可曉得。得知你被帶出府，一路上急哭了幾次，這才趕到，你還長了心沒有！”婉蘇實在氣不過，那日在她娘的院子里，便瞧見她對自己母親無禮的態度，此番又對親姐如此，便忍不住說道。

    說完后怕引起旁人注意，又往冷臨身后躲躲。冷臨見狀不著聲色地挪了身子，將婉蘇擋在身后。

    王取也氣關百合的態度，輕輕將手搭在關碧兒肩上，感受到她微微發抖。

    “我的心，早死了，隨著承春的死，早死了?！标P百合苦笑道。

    “如此說來，是觀荷殺了承春？”冷臨問道。

    “不，是我殺了承春，我恨她不守誓言。說好了的，我們三人一輩子都在一起，她卻聽了夫人的話，去那流盼河?！标P百合說著慢慢起身，袖口里露出一柄短刀。

    眾人一驚，冷臨護了婉蘇、王取拉著關碧兒往后退。

    “二meimei，你胡說什么！jiejie帶你回府，jiejie護著你?！标P碧兒急道，若沒有王取拉著，便要沖上前去。

    “哪個都莫上前，不然我立時抹了脖子?！标P百合忍著身上的痛，慢慢蹭下車，拖著腳走到路邊，下面便是深溝。

    “jiejie是夫人親生，自然不知道meimei的日子，meimei用的都是jiejie剩下的，連丫頭，都是要去做了炮灰，這才送到meimei屋里的。我原本就與承春交好，那日夫人將她給了我，你不曉得meimei多高興，觀荷、我同她三人便可一生一世在一起了，哪想，卻是叫承春去見那人?！标P百合站在路邊，山風吹來，額角的發更亂了。

    “jiejie可曉得，原來你去了書信約見陸家公子的事，夫人和老爺早便曉得了。他們舍不得打你，便想出了這出戲，想叫陸公子無臉再娶你。你看看，都是為了你，所以承春就得做那拋頭露面之事，送音也被老爺私下交代了，換了你的書信，觀荷也被安排了去見證這一切?！标P百合臉上淚痕未干，又留下了熱淚，轉頭說道：“我娘被趕出了府，我日子也不好過，不過meimei還是要感謝jiejie，這么多年對meimei的愛護，meimei心里記著，meimei都記得?！?/br>
    “你莫做傻事，回來啊?！标P碧兒瞧見關百合手里明晃晃的短刀，又急又怕。

    關百合眼里滿是絕望，木然說：“原本以為還能活下去，可沒想到觀荷也死了，meimei不想活了?！?/br>
    “想想你娘，想想你生母，你忍心她一個人嗎！”婉蘇叫道。

    “我被押到家廟里苦度余生，再沒機會出來，這與死有何區別？娘她依舊見不到我。若是叫她曉得我被關在廟里，定會煎熬一生。不如便是意外死了，如此她老人家傷心一陣也就罷了，好過生生熬著?！标P百合釋然說道：“meimei再求jiejie件事，時不時去看看我娘，算meimei最后一次求jiejie了?！?/br>
    “你說什么胡話！說什么胡話！”關碧兒痛哭，心如煎熬。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兩位大人，承春是我殺的。那姓陸的賊人見了承春的相貌便頓生歹念，承春也是不自愛，兩人做下那茍且之事，人家卻不認賬！”關百合恨恨道：“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若是能有來生，我還是同她們兩個，一輩子守在一處，一輩子?！?/br>
    關百合頓了頓，又道：“當時我見那姓陸的走了，便上前質問承春，一言不合便失了心智，將她掐死，本以為循著姓陸的手印，便能掩蓋自己的手指印，沒想到還是棋差一招，將那隨身帶著的翡翠珠子遺失。連爹爹都曉得了，將我毒打一頓，我本是死不開口的，哪想他活活打死了我所有的丫頭，還要將我送入家廟。什么都沒了，活著也是無趣?！?/br>
    “無事的，爹爹不會為一個丫頭要你的命的?！标P碧兒哭得梨花帶雨，被王取扶住站立不穩。

    婉蘇聽了這話，不自在起來。雖說自己不是丫頭，但現在的身份畢竟還是冷府的下人，不免低了頭咬咬嘴唇。

    忽地，一雙手牽住自己的衫角。冷臨微微側身，伸手將自己拉向他。

    婉蘇頓覺心里暖暖，這是鼓勵、后盾、安慰的意思，抬頭看向他的側臉，依然冷峻。

    “不是他要不要我的命的事，我本就不該出生在這世上，對于爹爹來說，我是多余的，對于夫人來說，我是礙眼的，對于娘來說，看到我便是眼淚，不如隨她們兩人去了?！标P百合冷笑道，聲音開始嘶啞，說得斷斷續續。

    “meimei以為jiejie就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嗎？我們做女兒的，哪個不是父母的rou，但是父母也是整個家族的，他們要為整個家族著想。你以為jiejie過得好嗎？jiejie也得嫁給不喜歡的人，你曉得嗎？爹爹為jiejie覓的新婿，是如何的紈绔不羈嗎？jiejie還不得忍著，要為整個關府著想，才是我們的本分?！标P碧兒說完，哭得更是撕心裂肺。

    王取聽了嘴唇微顫，不自覺又將關碧兒拉緊。

    “至少，爹爹還未拿你的婚姻大事做階梯，meimei如若到了jiejie這步，又有何作想？幸好jiejie與陸家公子并無情意，如若兩小無猜的情意，此番退婚便是拿刀子戳你jiejie的心??！”關碧兒哭得聲嘶力竭，又道：“你回來，你聽jiejie的話，爹爹將你送入家廟，只不過為避風頭，待這事過去了，便將你接回府來，我們一家人一起，多好。你想想以往般情意，jiejie教你刺繡，習字，多好！”

    關百合似有松動，畢竟觀荷同承春死了，還有親娘在，再有一絲希望，還是希望能在母親跟前膝下承歡的。

    “你回來，莫傻了，jiejie回府叫爹爹將你送到外頭莊子里將養一段時日，再將你接回府。爹爹若不應，jiejie便以死相逼不嫁了，咱們姐妹一心，一定好好的?！标P碧兒見關百合似被說動，心里一松。

    “姐……姐?！标P百合再說話，便覺嗓子發緊，竟不能完整突出一個詞，心里一驚，難以置信地皺了眉毛，趕忙說道：“爹爹給我喝的藥，喝……的藥……”

    關碧兒也呆了，忙喊道：“快回來?！?/br>
    “爹爹要毒啞我，像送音……那般……”關百合眼里滿是驚訝，滿是不信。

    “不會的，不會的?！标P百合大叫，聲音如鬼魅般嘶啞，隨即又將雙手放到眼前?！盀楹慰床坏?，為何？天黑了？爹爹要毒瞎我?！?/br>
    忽地大笑，是那種聲嘶力竭的笑，是那種絕望無助的笑，是那種釋然決絕的笑。隨即拿了短刀深深插入自己脖頸，接著滾下了深溝。

    婉蘇嚇得緊緊抓著冷臨的衣襟，王取則將失控的關碧兒緊緊抱在懷里，任其捶打撕咬也不放手。下人們已經跳下去救人，關碧兒是個千金小姐，本就沒多大力氣，此時也只能軟著身子哀嚎。王取緊緊抱著關碧兒，下頜抵著她的頭，另只手拍著撫慰她，心疼欲碎。

    “還有這等事？我怎就沒趕上?！惫抨嚺闹笸?，不由惋惜道。

    冷臨還道婉蘇不明白這其中的內情，瞥了一眼那邊兀自研磨的她，假意道：“那關百合見承春被人欺負，又想到小姐妹間近似于結拜似的誓言，便是要一輩子都做姐妹的，怒其不爭便與承春口角，失手掐死了人。姐妹間的情意最是純真，倒也有趣?！?/br>
    古陣看了冷臨的神色，也想起婉蘇在場，便咳嗽兩聲說：“是啊，莫說閨閣間，便是沒有血緣的兄弟間處好了，也是勝過親兄弟的?！?/br>
    見婉蘇不說話，冷臨心里沒底，又道：“要說這關百合還真是看中手足之情，見觀荷也死了，又被老爹毒了眼睛和嗓子，自然不想活了?！?/br>
    古陣捏著下巴瞟了眼婉蘇，附和道：“可不是，我若有個這般兄弟，也算不枉此生了。像那桃園三結義，可真真是羨煞旁人的?！?/br>
    冷臨鼻尖見了汗，自從崖邊聽了關百合的話，回來后一直心里惴惴。倒不是為了命苦女子悲哀，各人有各命，庶女本就是這般活法。自是為了婉蘇發愁，不知這丫頭聽進去多少，記得多少，又懂得多少。

    冷臨搜腸刮肚，幾欲說不下去了，正慢慢張了嘴措辭，那邊該天殺的婉蘇終于說話了?！翱刹皇?，奴婢也想有個這樣子的閨蜜，受了男人欺負也不怕，至少有個人說說話?！?/br>
    兩人俱都松了口氣，冷臨還偷偷抹了抹鼻尖上的汗，終于放下心，這丫頭還是塊凈土。

    婉蘇面上懵懂，心里卻早就演練了許多遍百合花開的景象，琢磨著兩個女人要如何行事。見冷臨與古陣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停，本不愿搭理這兩個門縫里看扁人的家伙，可自己若是不做出一副樣子叫他們放心，想必兩人會累死在這件事上，便無奈說了句話。

    古陣松了口氣，留下話約好過幾日一同看那鎮南城來的戲耍班子后趕忙離開，婉蘇則繼續磨墨。

    “少爺，您這寫的是什么？”沒辦法，這身子原主的履歷上注明了是不識字的，自己可要裝像了。且婉蘇也確實不會寫，只能憑借那一點記憶，再通過上下文聯系，識得幾個繁體字罷了。

    “想學嗎？”冷臨提筆蘸了墨，問道。

    婉蘇點點頭，在這兒混，可不是如此簡單的。什么女子無才便是德，那可行不通，學會了字，即便被賣了還曉得被賣到何處呢。

    “為何想學？”冷臨饒有興致問道。

    “不想做睜眼瞎，被賣來賣去，死了就死了，跟貓狗似的，主人家說不追究就白死了?！蓖裉K想了想說道。

    冷臨聽了心里一動，看著婉蘇認真的模樣，嬌小的身子，眸子微微一動。

    “此后我來教你?！崩渑R笑道，先寫下了一個“小”字。

    嘴角微微勾起，冷凌看著紙上的字，越看越覺得舒坦。

    與冷臨破了案子職場得意不同的是，那邊的王取情場失意了。

    “你想好了嗎？可是真的愿嫁？若有半點委屈，自有我為你做主?！蓖跞≌驹陉P碧兒身后，柔柔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