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我家少爺在鄉下野慣了的,并無表字,還請先生賜字?!蓖裉K忙道。 “這孩子天真童趣,聰明伶俐,不若便叫敏歡吧?!标懴壬肓讼?,說完便看著兩人。 “還不快謝先生?!毙《棺涌偸橇锾?,婉蘇不時便要提醒他。 “無妨無妨,喝了茶,我便帶敏歡你去學堂?!标懴壬f罷將茶盞放下,嘴角還帶著笑容。 “先生費心了?!蓖裉K目送著陸先生帶著小短腿小豆子拐過回廊。 也算是都有個安排,哪日自己離開冷府尋得自由,其他人也都有了著落。婉蘇乘車回府,掀起轎簾看向街上的行人,心道這才是有錢人的生活,那冷臨之前不知如何想到,過得簡直如苦行僧一般。 “停車!”婉蘇忽地看到一人,正騎了高頭大馬招搖過市,不是那古陣還有誰。 “古大人,您這是去哪兒?”婉蘇半掀起簾子,擋住半邊臉,也不怕叫仇人看到。 “嗬!姓冷的也講起排場?”古陣前后打量了冷府的新馬車,心道值上不少銀子。 “那是,跟古大人做朋友,若還是那般寒酸,豈不跌了大人您的份兒?”婉蘇笑道。 “丫頭,你這嘴!”古陣做出一副生氣樣,忽地笑道:“該賞!” 婉蘇又問:“去找我家少爺?你去了那破廟了?這幾日都忙些什么?” 古陣忽地又想嘔,捂住胸口擺擺手,一勒韁繩說道:“邊走邊說?!?/br> 婉蘇放下簾子,待到轉入冷府這條街,便聽那古陣說:“晦氣,老子有十幾日未吃過一頓好飯了,真不該去那晦氣地兒?!?/br> “怎地?”婉蘇見四下無人,這才掀起簾子問道。 “那日我離了冷府便去了華文村,里正一病不起,又加之有愧于甜老頭,便任那老頭拿破廟出氣。那甜老頭也是氣急了,召集了同村鄉里鄉親數十人,扛著鋤頭便去了那破廟,我正查看門板呢,沒看到來了人,便聽后面打砸聲不斷,尋思這大白天的真是見鬼了,待走過去看時,卻是那甜老頭在泄氣。又不是我的廟,我犯不著管閑事兒,尋思著看看熱鬧便走,哪想……”古陣說到此處,見到了冷府門口,便下馬又壓了壓胃中酸水,另見婉蘇也下了車。 “哪想什么?古大人莫賣關子了,說與奴婢聽,我便給你做糖醋排骨?!比羰菦]經歷這事,婉蘇也沒這么大的興趣,誰叫自己跟著冷臨辦案了呢,好奇心趨之。 古陣終于干嘔了一下,扶著墻險些吐出來,捂住嘴說道:“不許提,不許提rou!” 婉蘇詫異,見古陣神色,也猜出不是什么好事。 “哪想甜老頭他們砸了破廟,又去毀那院墻,鋤頭不長眼,有的用力重了,便將地都刨了坑,竟現出許多布料。我看著奇怪,便叫他們繼續挖,這一挖可不得了,竟挖出幾十具腐尸。年頭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正是最最腐臭之時,當場全都吐了,我就沒見過這么惡心的尸體?!惫抨囉洃洩q新,要說自己也見過不少尸體,但這般壯觀,又是最最腐爛的尸體,卻是少見。加之又未帶避尸油,所以一連幾日都不想沾葷腥。 婉蘇聽了也覺奇怪,想著冷臨驗尸的情景,為難問道:“你這回可莫叫我家少爺幫你查案,我還得跟著進那驗尸房?!?/br> “這回可不歸我管,衙門來人接了,我打聽到那些死者好像是上京趕考的舉子,待再問,便好似斷了消息,再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了。我尋思你家少爺或許曉得呢,便來問問?!惫抨囌f道。 “沒聽他提起?!蓖裉K邊走邊說,兩人來到書房外。 “他有什么能說出來!得問,不然他都會爛在肚子里跟進棺材?!惫抨囈姇块T虛掩著,便跟著婉蘇走了進去。 書房門一打開,便見晦暗的屋子里,一人身著亮黃色官服,正背對著兩人,看墻上的字畫。 聽到聲音,那人回頭,正是冷臨。婉蘇只瞧了一眼,便覺呼吸加重,他身著麒麟服,單袍交領右襟,闊袖束腰,下擺寬大,腰部納大折曳撒,前胸、后背、兩肩、通袖及膝瀾處彩織麒麟、流云、海浪紅崖,另配腰刀及令牌。 他面容素白,臉似刀刻,即使渾身亮黃,也透著隱隱清冷的氣息。錦衣華服,高踩官靴,雖有些單薄,卻不減凌厲。 “你穿這身作甚?”古陣很少見其穿官服,想著定是有事。 “去見督主?!崩渑R說完,走出書案,繞到婉蘇跟前問:“你隨我去?!?/br> 婉蘇一聽面露難色,又是去一處新的地方,不知自己這身子的仇人幾何,實在是不想貿然拋頭露面。 “不想去?那隨你?!崩渑R眼角瞟了瞟古陣,漠然道。 “不是,奴婢這就去收拾收拾,少爺您幾時出門?”婉蘇趕忙說道,心道若是叫冷臨不高興了,自己可就危險了。 “收拾好了便來書房?!崩渑R說完又問古陣:“你來何事?” 見兩人說上了話,婉蘇便趕忙跑回自己房間摸出前幾日買的胭脂水粉,盡量將自己畫得不像自己。 待再回到書房時,冷臨已站在門口曬著太陽,微仰著下頜,覺出婉蘇走來,便偏頭瞥去。 冷臨想問,卻又忍下了。還道她去作甚,原來是涂脂抹粉,可為何越打扮越難看,簡直與平常判若兩人。 “少爺,走吧?!蓖裉K怕聰明絕頂的冷臨又起疑,便道:“我們做下人的,命不值錢,但還有自尊。在府里倒無事,少爺是個好人,可若到了外面,尤其是見了大人物,若是被瞧見了顏色惹上禍事,奴婢不想委身屈從又不想叫少爺您為難,只好自毀面容,如此想必無人能看得上奴婢這副尊容了?!?/br> 冷臨了然收回目光,未說話便向院門走去。婉蘇松了一口氣,看來此后可以用這個借口搪塞。 兩人離了府,乘了馬車一直駛向城郊。婉蘇正好奇,忽聽冷臨說:“便是那草木,也是一點一滴長起的,人非草木,可有貴賤?都是十月懷胎才來到這混沌境。你不是我經手買來的,此后也不會隨意賣了去,便是有好地兒,你不樂意,我也不會擅做主張?!?/br> 想是因婉蘇有時表現出來的擔心,冷臨才說這些話。婉蘇看去,只見冷臨正順著轎簾看向外面,隨著馬車顛簸,兩側的樹木漸行漸遠。 “多謝少爺?!蓖裉K放下心來,沒了負擔便露出笑臉,隨意又拿出車里備的糕點,小心翼翼放置在精巧的碟子里。 冷臨不著痕跡看過去,柔柔垂下眸子。 “少爺,請用?!蓖裉K將擺成花樣的糕點遞到冷臨跟前,笑道。 冷臨剛吃了一塊兒,便聽前面有人問話:“敢問對面可是冷大人?” 轎夫停車報上名號,婉蘇跟著冷臨下了車,這才見對面站著兩人。此處是一條山道,山側有一座孤零零的涼亭,遠遠可見亭里有一人正襟而坐?!巴跬业仍诖说群?,冷大人請?!?/br> 冷臨點點頭,跟著來人往涼亭走去,婉蘇偷眼看去,涼亭里那人聽到聲音起身笑道:“王取已等候多時?!?/br> 第二十三章 碧花不可褻玩焉 第二十三章 碧花不可褻玩焉 “下官來遲,還望同知大人恕罪?!崩渑R雙拳在前,說道:“督主命下官前來,敢問督主現在何處?” “是本官來早了,不過也怪不得本官,生怕誤了督主的吩咐,這才急著趕來。督主臨時被萬歲叫去試丹來不了,所以命本官來傳達?!蓖跞≌f完,便與冷臨坐下。 “久不見冷大人,近來可好?”王取命人將兩人面前的茶杯斟滿,這才笑道。 “多謝王大人記掛,下官一切安好?!崩渑R細看了看那斟茶之人,眼中帶了疑色。 “自去在外面守著吧?!蓖跞?,做這行的也必須謹慎,便將自己的隨從遣走。 王取遣走了隨從,又將目光移向婉蘇。婉蘇正盯著王取看,只見其生得唇紅齒白,額頰周正,一雙大眼甚是有神。忽見王取看過來,連忙低頭看著腳尖。 平日里談公事,倒也不必如此謹慎,只不過聽傳話的人說督主此番交代之事極為重要,所以兩人都要遣散身邊的侍從。王取瞧了瞧婉蘇,心道冷臨要么不用婢女,要么用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果然是西廠頭號怪人,難怪連督主也對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婉蘇是個聰明人,見王取察覺自己,便從懷里抽出一條帕子,輕放到冷臨手邊,這才邊退邊說:“少爺,奴婢去車里給您準備茶點,以備返回時所用?!闭f完便出了涼亭,回到自己的馬車上。 婉蘇進了車子,透過轎簾縫隙往外看,只見冷臨正偏過頭看向自己的方向,繼而又轉過去與王取交談。 好奇心有的時候會給自己帶來災禍,婉蘇可不想知道得太多,這般才會長命。 冷臨有些詫異,自己以往都是十分謹慎的,方才雖記得屏退對方的侍從,卻忘記了自己身邊還有個尾巴。莫不是習慣了她的存在和跟隨,這才無意識地將其視為自己的一部分。 “本官聽聞冷管家?”王取同冷臨共事多年,雖說不常見面,但總算是來過冷府幾次,因此識得冷臨唯一的下人。 冷臨點點頭,低頭凝視著茶杯里浮著的茶葉,半晌才說:“人固有一死,不是今朝便是明昔,多謝王大人關心?!?/br> “你也莫傷心,冷管家七十有二了,總算是喜喪?!蓖跞≌f完手上一頓,再看冷臨時,卻發現其并未有絲毫的察覺。 西廠之人,自然想查哪個便能查,督主既用著手下人,便要用得明明白白。督主不僅要摸冷臨的底細,想必連王取的底細,也是早被詳查了的。 “王大人說得極是,喜喪?!崩渑R提起茶壺將王取杯中斟滿,問道:“敢問督主有何命?” “哦,說正事,今兒錦衣衛那邊的古陣,已同你說了吧?華文村外的破廟里,挖出幾十具腐尸?!蓖跞≌f完,認真看冷臨面色。 冷臨仍舊面不改色心不慌,自己被督主監視是不假,但剛剛發生的事便曉得了,實在是太快了。當然,自己也有眼線,無外乎相互監視罷了。 “下官已知,且聽古陣說,已交付衙門處理了?!崩渑R回道。 “交是交到衙門處理了,但督主接了過來,且點名由你來偵查此案,務必有個結論?!蓖跞≌f完,又看看四周才接道:“衙門已經根據現場的線索查到,這些人是本屆赴京趕考的舉子,以及他們上京時帶來的仆人,共三十有二人?!?/br> “兇手定是廟中人,不然掩埋這三十二具尸首,就要花上一夜功夫,且當時那廟還有和尚在,外人怎能做到?”冷臨已聽了古陣的轉述,當場心里便有了計較,沒想到督主正是交代自己此案的。 “兇手的事放一放,當然,也務必要查出來的。最重要的,是查一名死者?!币娎渑R認真聽著,王取俯身湊近了說道:“死者中,有三名舉子及他們的二十九名下人,下人不去管他,這三名舉子,其中兩人也不必說,余下一名,名叫曾彥?!?/br> 冷臨目光一緊,沉聲道:“今科狀元!” “正是!”王取坐正了身子,目光看向冷臨后面的亭柱,緩緩道:“尸體已經腐爛不成形,但看細軟等物卻是他們三人。其中兩人雖報了名冊卻未赴考,第三人卻參加了科考,如若果真是他們三個舉子,那么當今這個又是何人?他是否乃如假包換的曾彥,督主十分關心?!?/br> “下官明白?!崩渑R尋思不定又是一場腥風血雨,怕是要有大動作。曾彥是彭次輔門生,督主又與彭次輔素來不睦,許是想趁著這機會排除異己。 “曾彥青詞寫得極合圣意,督主說,不論查得如何,都要提前知會督主?!蓖跞≌f完,便見冷臨了然地點點頭,聰明人之間說話就是方便,王取自然知道冷臨已經明白督主的意思,便是曾彥暫時動不得,但有了此人的把柄,一切也都好辦。 “下官明白?!崩渑R了然。 “呵,以上是督主的吩咐,本官也有話要對你說?!蓖跞Q了話題,主動將冷臨的茶杯沾滿。 冷臨連忙道謝,這才說:“王大人有何教誨,下官聽命便是?!?/br> “客氣了,咱們都是給督主辦事,少不得要相互提點些。近日來你同那錦衣衛千戶走得近了些,督主雖未說什么,但總是關注的。還有,本官雖不知前番那棚戶區死者身份幾何,但瞧督主的心思,怕是你我都萬萬碰不得的,莫再叫人去查,切記!切記!”王取好心勸慰,一是想拉攏冷臨,二也是好意為之。 “下官明白?!崩渑R仍舊簡單回答,心里卻更加好奇。 王取見該說的話都已說完,輕松許多,此時吹來一陣山風,兩人便散了,各自坐了馬車回府。 冷臨尋思著明日該去縣衙一趟,既然督主已將案子接了過來,自然要去縣衙接手一些資料。 婉蘇將茶點擺好,見冷臨還在凝眉細想,才問道:“少爺,那王大人也是西廠的嗎” 冷臨回轉心思,坐正了說道:“是?!?/br> “他是同知,按理說只在督主之下了,為何見了您還自稱自己的名字?”婉蘇雖不知冷臨的官位,但看古陣與他平時的說話方式,顯然也不會是同知。 “他對街頭乞丐都是自稱姓名,西廠里很多怪人?!崩渑R說得一本正經,完全意識不到自己才是頭號怪人。 婉蘇自然不敢說,見冷臨又默默想起了事情,便也不再言語。 馬車一前一后駛離京郊,返回京城,王取端坐在車里,順著轎簾縫隙瞧見擦身而過的冷臨的馬車。 車把式加了一鞭,這便超過了冷臨的車,一路回到京城。本來要走東直大街回自己府上的,但王取卻心癢癢地,又叫把式拐向了西直大街,從西面繞回府上。 車把式不解其意,但也少不得在心里埋怨,怕是又要耽擱個把時辰,王大人最近這段時間怪得很。 馬車上了西直大街,不出意外地,王取又叫放緩速度,慢悠悠行駛在寬敞的街道上。 王取掀起轎簾,遠遠看著前面的朱漆大門,仿佛在期待著什么,又像是在逃避著什么。忽地,大門打開,里面抬出一頂轎子,轎邊跟著四個丫頭,一路往左行去。 “跟上?!蓖跞〖泵Ψ愿儡嚢咽?,自己則將轎簾放低了些,遮住自己半邊臉。 那頂轎子行得不快不慢,王取跟得不緊不徐,直到前面的轎子停在一處府邸前,待對方開了大門,這才抬進去。 王取抬頭,見也是一富戶人家,只不過即便為官的話,也高不過六品去罷了。莫不是她的外祖家?正是了,王取想到查得的她的訊息,定是了。 “大人?是停這兒還是回去?”車把式問道。 “繞著這宅子轉一圈,再回府?!蓖跞≌f完,索性掀起了簾子,想要看個清楚。 自從那日偶見這女子的容貌,王取便久久難忘,于是查了她的身世家世,得知是個六品官家的女兒,明年開春及笄,此時正是待字閨中。 王取命人查了她家宅子的地形圖,有事無事便路過,只為望一眼那繡樓所在。 如今來到她外祖家,自是要住在她娘親未出嫁前的繡樓里,王取竟也注意過,便按著記憶中的樣子,隨著馬車的駛動,往那層疊攏翠的碧綠深處看去,想象著繡樓飛檐琉璃彩瓦、想象著紅袖善舞倩影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