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已出嫁十多年的大小姐裴心慧從京師趕回來了,坐在床邊喂二太太喝粥,二太太吃了三四口,伸手推開碗別開頭。 裴心慧其實是滿懷怨怒的,但是她娘都成這樣子了,叫她滿肚子的指責質問說不出口,又著實擔心她娘真的病壞了,這幾日都悉心侍候,這會兒亦是耐著性子勸,“娘,這一日一夜的你就吃這么點,哪里吃得消?!?/br> 方玉蓉在一般拿手帕給裴二太太擦額頭,眼睛紅紅,聲音哽咽,“姨母,你聽大表姐的把這粥吃了,再大的事兒也會過去,身體熬壞了可就什么都沒了?!?/br> 裴二太太躺在床上,才幾日這之前養的富貴白皙的臉就蠟黃干枯下來,她的嘴唇干燥,那日里看到穩婆就開始心絞痛,后來又看老大夫出現,裴老太太憤怒拄著拐杖打來,挨那么一下,整個人都撐不住倒下來。 她吃力的說:“吃不下……”她將頭轉向里,不肯看二人。 裴心慧無奈,將碗叫丫鬟拿走,自己親手給二太太掖被子。 二太太只背對著閉眼,一副疲憊的模樣,叫裴心慧有什么話,也說不好出來。 她嘆口氣,示意方玉蓉出來。 外間的丫鬟嬤嬤等人見她們出來,忙站起來行禮,又打簾子又開門送二人去東邊的花廳。 花廳里,裴心慧等丫鬟上完茶就叫人下去。 剩下二人之時,裴心慧才將情緒表露出來,她長的是裴家人的樣子,秀氣的長眉,明亮的大眼,為人風風火火,說話又爽朗,十分英氣。與裴二太太、李妙瓊等李家特有的艷麗長相沒有多少相似。 “娘她怎么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等爹回來,這事兒怎么收場?!迸嵝幕叟闹雷?,又氣又怒。 “姨母都……都這樣了,大表姐別怪她?!狈接袢赜行﹥盒奶摰牡皖^。 這事兒出來,她一直懷疑是不是自己讓珠兒去找馬仙姑,由此露了蛛絲馬跡,害的姨母如此狼狽,她自己的圖謀也夭折。雖然成功的讓表姐李妙瓊跟裴珩鬧和離,但是也將裴珩趕出了裴家,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她本來只想嚇退李妙瓊,自己再軟語安慰裴珩,屆時跟姨母稍稍透露一點意愿,二人結成鴛盟自然就水到渠成。如今姨母病成在這樣,在裴家的地位一落千丈,連著她也受到影響。這也不說,只要二太太的病一日不好,她就一日抽不開身去尋裴珩,叫她揪心不已。 裴珩離開裴家,也不知道哪里落腳,若是還在岐州倒好,總有法子謀劃未來。怕只怕他如斷線的風箏一般,離開岐州,到時候天下之大,她一個閨閣女子再有手段計謀,也沒辦法尋到他,遑論嫁與他為妻。 裴心慧倒沒注意方玉蓉不自在的表情,她想到了裴珩。 她比裴珩大七歲,當時的年紀已經知道有胞弟的重要性,因此她特別疼愛這個弟弟,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總要想著他,第一件女紅就是給裴珩做襪子,后來更是喜歡給他做各種衣服配件。 她出嫁時,裴珩才十一歲,小小的少年郎多俊,她心里是多驕傲。 她每一年給裴家回的禮,有一小半是給裴珩的,一直期待著弟弟有一日連中三榜,留在京師為官。 可是一夜之間,大家告訴她弟弟不是裴家人,已經叫裴老太太做主,裴家幾個族老公證,與裴家除名了。 太快了,她無法接受。 連她都無法接受,珩哥他怎么接受? ☆、第27章 貴族和市井 明祺過來接月芍之時,月芍正在給俏姐打下手。 她雖然學的些許廚藝,但是自己娘家這環境,她還不知道要不要露一手,是以只是燒燒火洗洗菜,沒有上手去炒菜。 這每多住上一日,她娘使喚她就越自在,第一次不過是叫她給爹和大哥盛飯,第二次就是擺碗筷加給所有人盛飯,第三次讓她打掃三姐妹的屋子,這次讓她跟著紅枝一起燒火做飯。 她想著,再接下去該叫她洗衣服了。 不過說爹娘待她不好也稱不上,至少使喚她比使喚紅枝要少多了。 紅枝看著體格健壯,年紀比俏姐小,倒是比身姿纖柔苗條的俏姐高小半個頭,比月芍高了一個頭。不過林家人生的都不矮,月芍想著自己以后再長高些兒是沒問題的。 紅枝她自小勞作習慣,每日里被家務活忙的團團轉。說很累也不會,但是很多事兒照她看就不該紅枝一個人做,比如給俏姐和富貴洗衣服,深秋井水冰寒,俏姐總是讓紅枝洗衣服自己去廚房里做菜。 月芍不理解,才在家里幾日她就受不了了爹娘對大哥二姐的偏心,紅枝明明也不是傻子,怎么整天還能樂呵呵的,雖然有時候也會反駁俏姐和林富貴,可是說歸說,她做還是會做。 這問題她私下里問出口,紅枝笑了,道:“一家子何必這么計較,我不做這些活誰做?大哥自小這個脾氣,醬油瓶子倒了不扶,活兒都推給爹娘?爹娘每日里做買賣夠累的,我怎么忍心。再說二姐她也不是什么都不做,就是有些活兒躲一躲。我也不覺得有多累,洗洗刷刷的小事兒,哪就真吃虧了,幺妹你這么想可要不得?!?/br> 月芍總算知道上輩子自己怎么會這么天真,瞧吧,一脈傳承。她爹林大忠,二姐紅枝,加上上輩子的她,都是拿吃虧當占便宜的人。 現在叫她看,林富貴一個二十左右年富力強的男人,滿身力氣在那里不用,整日里外頭閑晃,或者買了吃食跑到翠柳門上去,幫著翠柳家干活十分起勁,就這樣她爹娘竟能受得住不去生氣制止。 當然也說不定她爹娘心中有想法,但是對過繼來的兒子說不出口。 林富貴是月芍出生那年過繼來的,月芍小時候還不知道原來大哥該是堂兄。直到一次去大伯家給奶奶拜年,她小人家別人不防備,叫她聽到林富貴私底下喊大伯母“娘”。月芍那時候不懂事,當著眾人問柳氏為什么大哥喊伯母“娘”?得罪了林大伯一家不說,還把柳氏氣得臉紅脖子粗,不敢對林富貴和大伯母發火,倒把月芍一頓臭罵,狠打幾下。 就這樣,柳氏最疼的還是林富貴,其次是大女兒俏姐。 說到俏姐,她時常描眉擦粉,打扮的妖妖嬈嬈出門。月芍不由懷疑,她是真的如她說的去旁邊的姐妹家頑去了,還是去別的地方了? 她算見識到小戶人家的不講究,光是住上這幾日,就聽到不少左右鄰居傳閑話,諸如哪家閑漢浪子摸進誰家大閨女屋里,或是哪家的媳婦浪,自家男人一出門就有生人從后門進入。 自然這些不是市井主流,不過是一小部分的世情,大多數人家還是如紅枝這般正經的。 只是令她驚訝而又新奇的是,便是自身正經的人看來,那些荒唐浪蕩的事兒竟不難接受。比如一個女子有些難聽的傳言,甚至可能真的有發生見不得人的事兒,但平日里大家都待之如常,只是背后悄悄笑兩聲。照樣過日子,照樣嫁人,照樣跟街坊鄰里有來有往。 按月芍以前想的,這小戶人家女子失了貞潔肯定是活不下去的,可事實全然相反,叫她大開眼界。 還有一個實例,是一個如她一般賣身大戶做丫鬟杏花巷姑娘美娥,她沒進裴家這般的大家,只是普通富戶商家。 翠柳昨日又來蹭飯,席間跟俏姐和紅枝閑磕牙,說:“我一個姐妹在東大街米糧店的洪老板家做事,她爹娘簽的是十年契約,今年到了,回來尋人家?!?/br> 俏姐驚訝,道:“你說的是不是美娥姐?前年你還說美娥姐要給洪老板做妾的,怎么這就回來了?” 翠柳道:“那洪家大婦兇惡的很,洪老板懼內,美娥姐跟他兩年都還是偷偷摸摸的,實在沒意思的很,美娥姐她娘也叫她回來另外尋人家,找個洪老板家差不離的做妾哪里就難了,何必一棵樹上吊死?!?/br> 俏姐捂嘴笑,道:“還是棵又老又粗又歪脖的樹?!彼齻兌家娺^這洪老板,知道這洪老板的長相。 翠柳也嘻嘻笑,二人交頭接耳了一番,說了不知道什么話,吃吃笑的更厲害。 紅枝有些兒不悅,拉著月芍起來,道:“走,別坐著聽她們閑話,沒的污了耳朵?!?/br> 翠柳聽了,皺眉冷笑一聲,道:“裝什么正經模樣,當自己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不成,你不想聽,我還不耐煩說給你聽,下回我跟你姐閑坐,你甭過來?!?/br> 紅枝回嘴,“稀罕,不是你們拉著我來煮水泡茶,我會坐著?” 說罷就拉月芍回屋子去了。 但是離開前,月芍還隱約聽見俏姐和翠柳的聲音。 “這臭丫頭,脾氣又倔又臭,看誰家敢要她?!鼻谓阈χR了一句。 “還不知道她,就會板著臉……你幺妹人家大戶里做女使的,紅枝還怕她聽,只怕她自己就……” 俏姐嬌笑著打住她,“哪跟哪呀,我幺妹子還小呢?!?/br> “過了年就十四了,也不小,長的比你還俊……” 后面隨著紅枝“砰”一聲關上門,就聽不見了。 其實翠柳說的錯也沒錯,她前世時當真純稚,但她身為幽魂在裴府到處晃時見得不少,說起來確實不用驚奇什么。 裴家大爺、二爺、四爺、五爺都挺好的,但是裴家三爺有些子混不吝,屋里女子不知凡幾。上輩子她做鬼的時候,看到三奶奶跟三爺吵架,一怒之下將好些個被三爺收用過的正式通房拉出去配小廝。至于那些收用過卻沒有正式冠了通房名頭的,更不消說。 這些未婚就帶了綠帽子的小廝一般在府里地位也不會太高,有地位的小廝主子也不能隨便塞丫鬟過去,一般都問著他們自己的意思。沒地位的小廝們有些會計較,有些不會,計較的會在成親當日打媳婦一頓,不計較的就這樣過了,跟一般夫妻沒啥兩樣。 在內院里混的好的丫鬟,一輩子不用知道這骯臟的一面,過的快快活活,一點不覺得當人奴婢有何不好,反倒是慶幸自家做奴婢終身有靠,不需像外頭市井小販辛苦討生活?;斓牟缓?,經受過府里陰暗面的,看法又不同。 比如月芍自己在十三歲前覺得非常幸福,侍候小姐不累,整天好吃好喝,又有五百個月錢拿,除了王mama有些兒兇叫她畏懼外,每天都□□的。 但是十三歲到十五歲死這兩年,她才知道奴婢的活的好不好,天上地下,全在主子一念之間, 這種種讓月芍更清楚的知道世間沒有真正的樂土,你看錦繡之家金玉滿堂底下有陰暗污穢;可杏花巷小門小戶咋一看日常過的溫馨,一家子笑鬧不用守什么規矩,卻有這種為了錢財把做妾當常事,或者門戶太淺,外男隨意出入,招致家中閨女跟人有首尾等事。 爹娘家待的越久,她越想回裴珩身邊。 裴珩遲遲沒有派人來接她,讓她有些恐慌瞎猜測,猜裴珩出什么意外了,或者被裴家人找回去了,或者他把自己給忘了,拋棄了。還是他覺得已經給她銷了奴籍,所以理所當然將她扔回林家了。 這個想法把她嚇壞了。 她真的被丟在林家該怎么辦?難道以后就生活在販夫走卒之間,看她們粗俗言笑,葷口不忌,不講究精致生活,不在意干凈清潔,對生活的指望就是三餐都能吃上好的? 然后在家里干活到十□□歲,被父母嫁給富戶做妾或者嫁給附近街巷里差不多人家做妻。 不說俊不俊好不好看,只說這市井男人,沒幾個會青鹽柳枝刷牙,至成年大部分都是一口黃板牙,吃完飯更沒有用茶水或玫瑰香露漱口的習慣,每每對著說話,就一股子酸臭難聞的口氣。 讓她嫁給這樣的男人,被這種人碰,光是想一想就惡心的受不了。 但這是常態,如她爹和大哥就在此列。 女子雖然稍微注意一點,但也沒有那么好的條件清理,紅枝就牙齒黃黃的,平日也不甚在意去做什么清潔。反倒是俏姐愛美,時常偷偷抓一點廚房的粗鹽來擦牙齒,平日里攢了錢買一點胭脂一些頭油,倒是唇紅齒白,香風陣陣。 不過這香氣月芍十分聞不慣。 濃烈而粗糙,太過于刺鼻。 她在裴家給裴珩熏衣服時用的都是各色名貴香料,大熏爐里熏出來的香氛又自然又微妙,絕不會嗆得人打噴嚏,只會叫人被是有若無的幽香吸引的想要細聞。 這是貪慕富貴,還是書上說的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月芍也不知道,她只是已經不能習慣自己家這樣的生活,也不習慣自己家所接觸的這一檔次男人。 裴珩是個英武又俊美的男人,除卻天生的容貌,他平日里習慣不僅僅是將他自己打理的干干凈凈,清清爽爽,而是精致到極點。 胡子刮得干凈和頭發保持清爽不消說,每日里出門必戴冠,在家悠閑著也要插玉簪,隨隨意意的就瀟灑又好看??拷麜r,她能聞到一股沁鼻的味道,那是幽香的松木味,微甜的白檀,清冽的冰片,糅合他自身體味,化作一股讓人難以抗拒的男人味。 每當她被擁在裴珩的懷中,被這股男人味包圍時,都會感受到陣陣顫栗和熏然。夜里在他情動激烈出汗時,那濃烈的男人味會變得更重,更誘人。 但一般男人,如她大哥林富貴從外頭滿頭大汗跑進來時散發的那股子汗臭,絕對能讓人惡心的吃不下飯。 告訴紅枝、翠柳等人,估計她們根本不會相信世上有男人的汗是不臭的。沒有經歷過這樣充滿男人味卻又精致無比的人,不會相信有這樣的結合體。 她們的認知力,男人要不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白面書生,要不就是粗粗壯壯的市井走卒或武夫。 不過倒是要說一句,白面書生已經是這邊姑娘們極想要的,有點家資的書生是她們想都不敢想的。 裴珩這般金門繡戶貴族家庭出生的讀書人過的精貴奢侈生活,外頭說書唱戲的也沒辦法真個了解,市井人家更是無從得知。 就是撇去這種種不提,裴珩還是這樣溫柔一個人。 市井的男人,你看林富貴討好著翠柳,但是說的話有多粗俗。再看她爹也是個木訥老實人,但是對她娘還不是會大著嗓門斥吼。老實歸老實,討好歸討好,他們永遠學不會貴族男子待女子如嬌花一般憐惜的態度。 就是這樣,林富貴和她爹還是杏花巷里受夸贊的男人。翠柳她娘來串門子不止一次夸,說是看林家父子樣子,女兒嫁過來她放心。 那比林富貴和她爹還差的男人,是怎么樣的? ☆、第28章 回“家” 林家一眾人等忙殷勤備至的招待明祺。 柳氏一疊聲喊俏姐:“快給柜子里的好茶拿出來叫客人嘗嘗,前些日子送來的點心也裝盤子送過來……” 俏姐忙的極為情愿,上茶時笑的嬌羞溫柔,“……請喝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