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眼前的視野豁然平坦,村莊、良田,還有裊裊炊煙。 一群孩子從遠處跑來,為首的少年問:“你們有禾苗賣嗎?” 莊起道:“你買就沒有,你爹買就有,你們村長要多少有多少。小本買賣,不賒賬,不欠款,先付銀子再挑苗?!?/br> 少年問他:“老爺要不要喝水?” 莊起向前兩步:“帶路吧?!?/br> 少年呼喝一聲,一人跑去找家里長輩,一人去找村長,余下的都跟在他們身后嘰嘰喳喳玩笑不停。 少年的家在村子最后頭,背靠著魚塘和上百畝的田。還沒進門,就有婦人迎了出來,看到莊起就笑道:“可算是來了,路上還順利?” 莊起隨手抹了一把汗:“順利,就是一天到晚餓得慌?!?/br> 婦人打開門迎客,喊著小子們去端水倒茶,自己又去廚房做飯熱菜,不多時,又有個駝背的漢子回來,進屋先打量了一會兒符東疏,再掃了孟知微兩人一眼,給煙斗里添了幾根煙絲:“麻煩啊,麻煩,你小子盡給我找麻煩?!?/br> 莊起哈哈大笑,不似山中的冷硬,也不介紹其余幾人,自顧自的與駝背人說著似是而非的話。 比如:今年準備交多少斤的租子?什么時候釀酒?你家小子最近沒到處去野等等等等。 孟知微知道他們在打啞謎,索性拉著春繡去廚房幫忙。 駝背人這才將煙斗里煙給熄了一半:“你什么時候這么好色了,去救人居然還帶著女人,怕路上餓了自己還是餓了你家兄弟?” 符東疏道:“她們是路人,半路上遇著的,看著可憐才一起帶著出山?!?/br> 駝背人冷哼,指著符東疏對莊起道:“以前聽說符王爺的嫡子良善,還以為是瞎話,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br> 莊起不愿意符東疏被人誤解,只道:“他說的是實話?!?/br> 駝背人繼續冷笑:“這個時節,在這一帶出沒的漂亮女人是用來干什么的,符二公子不知,你莊老七也不知道?你們這是自找麻煩,今晚就把她們料理了,否則還會麻煩不斷?!?/br> 符東疏一動,莊起已經壓住了他的肩膀:“看樣子你見過她們兩人,你知道她們的身份?” 駝背人抽著煙,煙絲很劣質,煙味頗為嗆人,都快抽完了一桿子這才起身說道:“其中一個是敖州司馬的女兒,前些日子觀音壽誕去春游,失蹤快一個月了?!?/br> 莊起道:“她姓孟?!?/br> 駝背人接著道:“孟知微,司馬的嫡親長女。她這么一失蹤,她娘剩下的半條命也快沒了。原本與太守之子的訂婚也不了了之?!?/br> 符東疏驚詫:“她訂親了?” “過了訂親禮,她失蹤,這聯姻也就告吹了。不過,這些官家不缺女兒,什么時候又有變故也說不定?!彼戳朔麞|疏一眼,“你說,一個好好的官家千金失蹤一個月再回去,旁人會怎么說?” 符東疏茫然:“怎么說,難道不是欣喜若狂嗎?” 駝背人一怔,頗為不可置信的望著對方半響,這才對莊起道:“你這次虧了,虧慘了?!?/br> 符東疏皺著眉,不知道對方這話與孟知微有啥關系,隱約中,又覺得似乎不是單純的說孟知微。 莊起一時半會也沒說話,直到婦人端來了飯菜,幾人吃了,各自去安頓。 莊起在這里格外的放松,連劍也入了鞘,這種狀態也影響了其他幾個人,春繡更是早早燒了水,洗了個熱水澡就睡了。一路上都是被孟知微照顧,她已經忘記自己是孟家丫鬟的身份,自然而然的將自己當成了獨立的人,不需要伺候人,照顧好自己就好。 莊起住在最偏的一個房,油燈不滅,門也一直沒關上。孟知微與春繡住在對面,看著他屋內人影綽綽,一直有輕微的話語聲。 此時的莊起,如同入了大海的魚,任意遨游,仿佛山林中加固在他身上的枷鎖在突然之間被卸得干干凈凈,余下的只有粲然肆意。 到了半夜,那邊的燈火才逐漸熄滅。 清晨,孟知微特意早起去幫忙做早飯,走出院子就看到莊起已經在練劍,見得她來,劍也不舞了,只問:“你還是要繼續跟著我們?” 孟知微道:“我沒出過遠門,不知道回家的路?!?/br> 莊起道:“你這話忽悠別人倒是無所謂,在我面前就罷了?!彼ブ冀砟艘话押?,“每個人都有秘密,我也不逼你,只是,我得提醒你,你跟著我會給我帶來麻煩,懂么?” 孟知微頗為無辜的看著他。 莊起笑道:“你以為我是你的符大哥?別露出這種可憐兮兮的表情,我不受你的美人計。你知道自己的身份,跟著我一起出現在敖州,你這一輩子的清譽也就沒了?!?/br> 一個未婚女子莫名其妙失蹤,一個月后再與另外一名陌生男子出現在眾人面前,是個人都會傳出閑言碎語。私奔,并不比綁架好聽多少,橫豎,女人的一輩子是直接毀了。 符東疏少小就離開了東離去了荒山古廟,一天到晚參禪聽佛,不懂這些人情世故還好,可他莊起不是那種人,他見多了人情冷暖,輕易的不想自己也涉入其中。 孟知微這才恍然大悟,她想起了遺忘了十多年的一件事,對于才十二歲的她而言,當年那件事足夠影響她的一生。 她也終于在記憶的最深處挖出了一個名字:“郭悟君!” “這是你未婚夫的名字?可惜了,你注定沒法成為郭家兒媳?!?/br> 孟知微摸了摸自己的臉,喃喃道:“我都快忘了?!?/br> 她爹是敖州司馬,郭悟君的爹是她父親上峰。自小,她與郭悟君就青梅竹馬,到了十二歲生辰,母親就郭母商定,定下了姻緣??上?,母親身子一直不好,她想著趁觀音壽誕去給母親求一支平安簽,路上被人劫持,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道路。別說郭悟君,那之后有限的生命里,她連自己的母親也再沒見過,短短一日,咫尺天涯。 她曾經最大的愿望,就是見母親一面。北雍的皇帝寵愛她時,也許諾過替她打探母親的消息,最終得知母親在她失蹤兩年后,久病不起,最終去了。而未婚夫,季傅珣沒提,她也沒問。那時候的她經常想,問了有什么用呢,她已經失去了所有,她也回不去東離,不如不問,給自己留下最后一絲妄想好了。 如此,一直到死,她都沒有打聽過郭悟君的消息。 乍然再想起,已經隔世如夢。 莊起見她不為所動,干脆的說:“你是聰明人,我也不愿意招惹麻煩。我找個車夫,讓人送你們回敖州,從此各奔東西,永不相見?!?/br> 孟知微慘淡一笑,將被微風吹散的碎發挽回到耳際:“不管七哥你要去哪里,敖州都是必經之路,我們又何必早早分道揚鑣,一起上路有個伴兒多好?!彼O聛硐肓讼?,“至于我的清譽,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旁人如何說我不管。如果我那未婚夫信了,我們就順理成章的解除婚姻;他不信,我再嫁他,也不枉費我多活了一世?!?/br> 符東疏難得睡了一個懶覺起來,就看到莊起手把手的教孟知微耍劍。也沒有多余的花式,就是拔劍、刺!比人高的圍墻上畫了一個人影,劍刷得一伸,正中人影的紅心,象征著一個人的死亡。 莊起對這個臨時徒弟很滿意,等孟知微再也沒有力氣舉起長劍時這才提議:“有沒有興趣請我做你的武師傅,不說上天入地,殺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還是夠的,學費也不貴,一個月二十兩銀子,怎么樣?” 孟知微鄙視他:“我們女人殺人才不用這么麻煩。給我一包砒霜,我可以毒死一個城的負心漢?!?/br> 符東疏:“……!” …… 敖州是東離通往北雍的最后一座補給州,交通四通八達,方圓百里,周圍城池不下五座。 大清早,城門口就人聲鼎沸,來往客商不斷,高大威猛的北雍人,俊美不凡的西衡人,英勇善戰的南厲人,還有永遠以和為貴的東離人組成了這座州城特有的風景。 孟知微坐在馬車里,掀開車簾看著熟悉又陌生的街景,一時之間不知悲喜。春繡早已坐不住的跑去了外頭,一邊跟隨著馬車,一邊在過往的人群里尋找著什么。 馬車上,偽裝成車夫的莊起悠閑的揮動著鞭子,不時從路邊的小攤邊買下吃食丟給車廂內的‘倉鼠’符東疏。這位離家多年的王爺嫡子從進城起就甩開膀子大吃特吃,一鼓一鼓的腮幫活脫脫的倉鼠樣。 眼見著即將走入東市,前方的路口卻被堵起了。 從車簾里往外看去,排列有序的定親隊伍延綿了半里,到處都是擔著紅妝的挑夫,血紅色的綢緞和貼滿了喜字的箱籠,在陽光下也帶上了刺目的光芒。 春繡早早跑去查看,不多會兒就蒼白著臉跑回來,嚅喏了一會兒,才帶著哭腔道:“姑娘,今日府上辦定親宴!” 孟知微低低的嗯了聲。 春繡爬上馬車,拉著孟知微的手:“我問了,男方是……郭家?!?/br> 孟知微放下簾子:“我知道了?!彼矒岚愕呐牧伺拇豪C,“我們回來得真是時候,居然趕上了府里的大事,就是不知道這一次,郭大哥定的是我家哪一位meimei?!?/br> 春繡一聽,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起來:“姑娘,姑娘,郭公子說過要娶你的??!” ☆、第八章 熱熱鬧鬧的巷子里本來是喜氣洋洋的,突然冒出一陣哭聲,是個人都開始東張西望。 不多時,偏門就走出來一個老嬤嬤,怒氣沖沖的跑到了馬車邊,也不打聲招呼,掀開簾子就咋呼:“誰啊,大清早的在司馬府前哭嚎,嫌命長了??!” 孟知微就還沒抬頭,嬤嬤就看清楚了里面的人,視線在符東疏身上溜了一圈,原本還有點忐忑,等看到面無表情的孟知微,對方那那眼中的驚詫瞬間就轉變成了嘲笑,一揮帕子:“哎喲,我當這是誰呢!原來是跟人私奔了的大姑娘啊,您回來啦!” 春繡倏地抬起身子,尖銳的指責:“你胡說什么,誰私奔了!” 老嬤嬤捂著嘴,笑得兩眼的皺紋都可以夾死蚊子:“怎么,你姑娘做得出還不許人說啊,說的就是……” 啪的一下,一個耳光就響在了老嬤嬤的臉上,孟知微冷笑著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二房養的狗,不在主人面前討吃的,跑來外面犬嘯了!”她目光咄咄的盯著對方那張老臉,“真的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居然連正經主人都敢咬,信不信我現在就打斷了你的狗牙,保準你的小主人吭不敢吭一聲?!?/br> 老嬤嬤是孟府的老人,府里正房嫡妻張氏體弱多病,只育有長女孟知微。孟老爺為了子孫計,明媒正娶了二房太太,又生了兩個女兒,這嬤嬤就是二姑娘孟知嘉的奶mama,因為張氏病中很少管事,王氏掌管了大部分俗務,故而這奶媽平日里沒少在府里作威作福。 張氏的娘家兄弟與孟司馬同朝為官,張氏對孟知微的管教自然以賢良淑德為主,大多以和為貴,好在張家兄弟得力,府里的人也不敢明目張膽的看輕孟知微??山駮r不同往日,孟知微半路被人劫持,旁人是不知曉的,張氏以為她早已遭受jian人所害,死不見尸,病上加病眼看著就要歸西了。作為二房,王氏頓時水漲船高,趨炎附勢的人不要太多,對孟知微的詆毀也就越來越過分,老嬤嬤陡然見到孟知微回來,一時沒理清頭緒,下意識的就拿出了這一個月張揚的做派。 偏生,現在的孟知微再也不是上輩子失蹤之前的軟柿子,什么以和為貴?真的以和為貴她早就死在了北雍,死在了第一次被jian人轉賣的男人手中了。 在北雍,孟知微首先學會的就是強者為尊! 一個耳光瞬間就打醒了老嬤嬤,她還準備再強撐兩句,直接就被孟知微一腳給踹了下去,對著前面看熱鬧的莊起道:“我們走前門進去?!?/br> 莊起嘿嘿笑了兩聲,揮起馬鞭,也不管周圍竊竊私語的路人,直接把馬車開到了孟府門前。 右邊邊門正站著幾位老爺,相互寒暄著,看到這輛馬車大搖大擺的從左邊邊門駛入了府內,一時間都望了過來。車簾隨著微風蕩開,露出里面一張此時絕不可能出現在孟府的臉,也不知道誰叫了一聲:“知微!” 孟老爺驚詫,對身邊的男子道:“你看清楚了,真的是知微?” 男子臉上不知是喜是悲,道:“一定是她,我不會認錯?!闭f著就追了過去。 那頭,繞過了影壁,孟知微換了轎子,過了前院,直接往內院行去。 今日是孟府的大喜之日,客人眾多,一時之間也沒有人去猜測轎中的人是誰,自以為是哪家大人的家眷來給府里的夫人們賀喜,故而沿路都沒有人阻攔。 東院,張氏前一刻正撕心裂肺,喝了藥,倒在軟榻上昏昏欲睡。哪怕東西兩院中間隔了一個諾大的主院,依然可以聽到那邊傳來的笑鬧聲。 張氏閉著眼,眼眶不由得流出兩滴清淚。原本該是她女兒的大好日子,活生生的成就了二房的孟知嘉,想想張氏都嘔血。 她的女兒啊…… 屋內有人走了進來,不多時,就有錦帕在小心翼翼的擦拭著她的眼角。 張氏稍微側身,啞聲道:“別擦了,橫豎我的眼睛快要瞎了。瞎了也好,省得看著那一院子的人得志便猖狂的模樣?!?/br> 身邊的人輕笑,道:“原來母親還知道她們是小人??!” 張氏身子一抖,猛地扣住了那只手,也不睜眼:“知微?” 孟知微扶起張氏,湊了過去,在對方耳邊輕聲喚了一聲:“娘!”喚罷,鼻子就泛出酸味,胸中梗著一口氣,久久都吐不出來。 張氏抖得更加厲害,拼盡了全力似的扣著那手腕貼在自己的心口,另一只手摸索著去撫摸孟知微的臉頰,喃喃著:“我是醒著的吧?是我家知微回來了嗎?” 旁邊的丫鬟們又哭又笑,紛紛道:“太太,您張開眼看看不就知道了?” 張氏道:“我怕又是夢??!” 孟知微越發的酸澀,猛力的抱住日思夜想了十多年的母親:“是我,我回來了,娘,我平安回來了?!?/br> 話音剛落,房門外突地響起大喝:“你還舍得回來,你到底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你闖下了多大的禍事!” 孟老爺一喝問,張氏就控制不住的厲聲道:“你還問她去了哪里?你一個做司馬的爹,連女兒都保護不好,你憑什么質問她!你只知道她闖了禍,有沒有想過她是不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有沒有被外人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