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還有的貴人要問一問,她起先照實說了,除開賣餛飩得的錢,便又多得些賞錢,一碗餛飩不過十來文,這賞錢卻翻了倍,竟還有人給一二兩的,便是她賣上幾日,也不夠這些銀子。 這是個來錢的法子,可寧姐兒頭一二回收了這樣的賞錢,再往后便不愿出頭露臉了:“這同那躺在街邊唱蓮花落托碗的乞兒有甚個分別,再不能做這樣下賤事?!?/br> 家里帶來那對老夫妻,還領了個孫兒來,主家答應不賣了那個小男娃,他們是千恩萬謝,那娃兒也有七八歲大了,被寧姐兒帶出來,假稱是姐弟,由著那男娃兒送吃食到客人船上去。 客人見他年小,知道是跟著jiejie出來賣吃食,便也饒幾個賞錢予他,生意從七八月直做到九月,先是虧本賺吆喝,后頭才慢慢好了。 既做了這樁生意,便要時時看人臉色,不獨那畫舫上的客人,便是妓家也得好聲好氣兒,但凡有一絲絲的不妥,那娼門也不給好臉子瞧。 吃苦容易受氣難,只想想娘親要用藥,哥哥在柜上那些辛苦,便又一一忍下去。這行當再沒個歇業的時候,憑你天再熱雨再大,總有人富家公子王孫有興游湖,越是晚間越是人多,秦淮河上游船如織,密麻麻的擠得河道不通,天天到三更半夜才歇息。 蓉姐兒記掛著她,備的禮也厚些,秀娘忙著先去吳夫人那兒探口風,誰曉得才要叫算盤送信去,算盤便回道:“太太不在金陵,吳家如今有些事體,還是隔一段再請罷?!?/br> 吳家的事,便是吳少爺日日流連秦淮脂粉鄉,家里那一個鬧得要和離了。 第168章 和離女媒人上門惡名男另娶不易 吳少爺自聽了窈娘一回琵琶曲,有個氣悶便來光顧,也不叫她侍候酒食,也不要龜公在邊上傳菜遞帕,只是聽琴,一曲完了再談一曲,坐在樓中還嫌喧鬧,便租了畫舫,在船上聽琴。 他隔著兩日就要去一回,吳夫人立時警醒起來,罵也罵過訓也訓過,他只是不改,跟了去的小廝回報說是聽琴,在那畫舫中哪里還能成事,一河都是船,便要弄,也得回樓子里頭。 吳夫人這才松出一口氣來,知道兒子不曾沾那些煙花女子,正要回頭勸著兒媳婦寬寬心,只當他是去茶館里頭聽評書,一樣是個彈唱的。 誰知道吳少爺翻眼把窈娘包了下來,不叫她再接客,便是他不去,她也不必再去見別個,只日日在樓子里等著他便是。 這一來同養個外室有甚個分別,吳少爺又去打聽怎么能把她贖出來,教坊司里頭俱是犯官妻女,窈娘便是十歲上下叫人押進去的,學了三四年的彈唱迎客看人臉色,到十三四歲便破了身接客,這要贖出來卻不是有銀子便夠的,得拿到衙門恕令才成。 窈娘原就有些性子,不肯十分接客,那些個瞧不上眼的,便是有錢也不肯見,很不得鴇母喜歡,如今巴結上了新任的百戶,倒成了門子里頭的嬌客,閑著睡到日上三竿,高興了就彈一曲,不高興整日不梳洗,只叫貼身的丫頭去外頭指使了人買零嘴兒來吃。 柳氏知道了悶在屋里整整一日,還強撐著請安用飯,到了夜里抱著養娘就哭,第二日自家去尋了吳夫人,說肯把那女子贖出來,抬進門當個二房。 吳夫人看見她半晌不曾說出話來,重重嘆一聲,擺了擺手,這回再不把納妾的事往后拖了,真個挑了個面目姣好,性子又老實的給兒子送了去:“你在外頭怎么鬧我如今也管不得你了,總不能到這個年紀了,還叫我同你爹連個孫孫也見不著?!?/br> 吳少爺真個聽了吳夫人的話,日日宿在通房屋子里,等她有孕了,便一舉抬成了妾,算是如了吳夫人的意。 柳氏只當他這回能收心,哪知道等那丫頭有了孕,吳少爺又往秦淮河上聽琴去了,她這回便如天塌了一般,丈夫雖不如她的意,到底不曾作踐過她,如今到這么一出,卻不是把她的臉踩到泥里。 柳氏哭也哭過求也求過,為著他不日日往外跑,還拿自個兒的嫁妝銀子去把窈娘贖回來,總歸有路子可通,只要把這花娘抬進門,便算是收住了丈夫的心,叫他不日日往外頭跑,全了臉面便是。 吳少爺卻再不聽她說話,連她往婆婆跟前去求,吳夫人也只看著這個兒媳婦嘆氣,月下老兒合錯姻緣,這兩個一個是陶土一個是紫砂,便是揉碎了調成糊也燒不到一塊去。 柳氏愁眉不展,日日以淚洗面,撐得一月有余,只覺生無可戀,她已然只求個名份了,卻連這一份體面也不留給她,還在吳家占著位子討人嫌作甚。 先是不肯吃藥,而后又不肯用飯,養娘哭著求她,也照樣滴水不進,吳夫人到床榻前去看兒媳婦,那勸她看開些的話說了一籮筐,她卻只當聽不見,實在無法,把兒子從畫舫上喊了回來。 “你真個把那花娘擺在心里了?”柳氏吐氣無力,手指四刮著刻絲被子的的牡丹暗紋,恁的一幅花好月圓,卻只蓋了她一個人。 吳少爺看著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的柳氏,掀了袍角坐到她身邊,見她微微側過頭去,沉吟道:“我寫放妻書,和離罷?!?/br> 柳氏眼睛一翻,昏死過去。 等再醒過來,那放妻書已是擺在案頭,柳氏一把拿過來想要扯破,卻抖著手使不上力,捏得骨節發白,這還是她頭一回,見著丈夫的字跡。 原當他是個武夫,誰知道一筆字竟很能看,洋洋灑灑一大篇,一個一個字的看過來,恨不得在嘴里嚼碎了吐出來:“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鄙鮽€鴛鴦雙飛,花前共坐,如今只如貓鼠相憎,狼羊一處。 吳少爺因著這張放妻書跪在吳家祖宗牌位前,叫吳夫人拿著鞭子狠抽,穿著單衣,一抽就是一條血印子,吳夫人一面哭一面打,打了他三下,便扔了鞭子捂著心口哭。 這回他卻是鐵了心:“作什么非捆在一處,如今難道還有個別嫁就要死的說法不成?”皇帝的娘都另嫁了,是和離又不是休妻,初嫁由父母,再嫁聽自身,擇一個她想要的,不比這么枯藤枝子似的活著要強? 柳氏提了筆寫了多少閨怨,她以為他看不懂,夾在書中,放在繡繃子下邊,他又有哪一句不明白,不說合巹之歡,連人倫都行不得,還作什么夫妻,不如各歸本道,解怨再嫁。 說著又開了庫,把柳氏那些嫁妝俱都還回去,他這番作為卻叫外頭的都議論吳百戶戀慕煙花,把個花娘當作天仙供了起來,家里的婆娘也不顧了,明明有妻有妾,妾還大了肚子,卻要跟妻子和離,那金陵像樣的人家,聽見了哪個不啐上一口。 柳氏病得昏沉沉叫人送上了船,吳少爺派了兵丁送她還鄉,養娘丫頭哭的淚人也似,那一柳氏送了來給他當妾的丫頭,死活都不肯走,只說回去也無面目做人。 吳少爺看著她伏在地上哭的梨花帶雨,一聲冷笑:“這就是你們姑娘挑出來的軟和人?!闭f的養娘面紅耳赤,上去批頭打了她兩巴掌,吳少爺背了手出門,轉眼看看她:“要留便留下?!?/br> 那丫頭只當他要納了自個兒,別家哪一個不是生了兒子才抬妾,那邊屋里的看著就肚子圓,說不得生的就是女兒,只要她也能有孕,生下兒子來,就是長子。 養娘聽見這話,從柳氏箱籠里頭撿出這丫頭的身契,一口啐在她臉上,把那身契交給吳夫人跟前的劉嬤嬤,一行人登船離去。 這事兒且不算完,柳氏好好的女兒被休了回去,雖則這些年都不曾生個花兒果兒出來,到底是孝順公婆的,又肯給丈夫納妾,半點都不妒忌,一聽說吳少爺是為著個花娘把妻子休回了家,一家子讀書的都炸開了鍋。 柳氏的爹跟哥哥一見著女兒回家,還當是省親,等養娘哭倒在堂前,才知道是合離回家了,氣得頭頂冒煙,登船就往吳家去討說法。 到得吳家,吳夫人也病倒了,吳老爺出船不在,連著幾天都不見吳少爺,跑到秦淮河邊去尋女婿,風言風語一聽,連面都不見,還扔了狠話:“便是不合離,叫咱們知道也要來討放妻書的?!?/br> 吳家不但還了嫁妝,還貼補柳氏這許多年的東西,嫁后做的衣裳打的首飾,還有給的東西,只要是她屋子里的,一應都給了她,半文也不曾討還,除開這些,又給了一匣銀子。 柳氏在床榻上病了一月有余,到底是回了家,家人姊妹一徑兒的罵吳少爺,她娘回回都要哭濕五六條絹子:“我苦命的女兒,早知道哪肯叫你受這樣的苦?!?/br> 一個這般說,她還懨懨著回不過神來,一家子都這么說,她便越聽越是,為人妻該做的她都做到了,是那人自家把心系在狐貍精身上,柳氏的娘還狠啐:“九條尾巴的狐貍精出世了,該幫你去打小人呢?!?/br> 女婿這樣便是升了百戶千戶又如何,說不得往后家業都是那狐貍精的,柳家只把吳家倒賠回來的東西當是理虧給的,還在柳氏面前盤算:“有這么些個,你便是再嫁個也不難!” 柳氏已是不年輕了,便是再嫁,也不能尋個襯頭的,總比過去要再低一等,她日日以淚洗面,卻不再為著丈夫薄情,只哭自家命苦。 還是養娘勸她:“姑娘何苦作踐自個兒,如今這日子不比在吳家好的多?”她是受了苦所托非人,父母頭一個就覺著對她不住,余下的姊妹一個個俱都這樣教養長大,家里丈夫相敬如賓,知道柳氏一步都不曾踏錯還叫人休了回來,把吳少爺罵得豬狗也似。 自家里這么說著還不算,外頭也一派宣揚,別個就是不曾見過人,也聽過事,更兼有那兩船東西,再嫁人,這些個可都由著她帶走的。 和離卻不是休妻,媒人婆倒比過去柳氏做姑娘未嫁時來的更勤快,有討她當續弦的,也有求她回去作當家主母的,自然也有想著嫁妝的。上回已是叫女兒吃了苦頭,這回闔家都細細尋訪,再不肯把女兒輕易嫁出去。 柳氏的娘還放了話出去,說不拘是個什么家境,只要人好,女兒便能嫁得。這話一說原來那些不曾指望都請了媒人登門,有綢緞鋪子的掌柜,有家里有田有地有佃戶的田舍翁,還有那結廬苦讀,前頭死過一個渾身的秀才。 這一來吳少爺的名聲卻是徹底壞了,秦淮河邊哪個不知,新任的百戶為著教坊司里頭的花娘,把老婆都趕回家了。 那頭柳家大門叫媒人踩薄一層,這頭吳少爺是個百戶卻無人上門,吳夫人撐著病體再想為兒子尋一門親事,又有哪個媒人婆可肯,便是應的那些個,手上推出來的小娘子吳夫人也一個個都不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