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爹沒力道了,明兒再帶你出去?!蓖跛睦晒嗔艘粔夭?,反手動動肩膀:“老了老了,這才動幾下胳膊就酸了?!彼耪f完,茂哥兒就舉著拳頭給他捶了幾下,看著人小骨頭軟,拳頭卻有力。 王四郎挨了幾下兒子的拳頭美的合不攏口,茂哥兒扒在他身上往前看他:“不酸了罷?!毙隳锼銕r候長了,也常說脖子酸手酸,杏葉便是這么給她捏肩捶背的,這會兒有樣學樣,王四郎心里受用,抱住兒子親一口:“爹是給你做牛做馬呀?!?/br> 哄完了兒子,他說起正事來:“你備些東西,咱們給爹做壽?!蓖趵蠣數纳皆S多年都不曾過了,這回卻是想著要大cao大辦。 秀娘一奇問道:“爹怎么想起這茬來?!北闶窃诮鹆甑纳?,他連席面也不肯要,只煮了面就算過了壽,還說甚個老人家不作壽,作壽就是要叫天來收。 王四郎嘆一口氣:“老頭子神神鬼鬼的,怕是心里有些想頭不便說出來?!蓖趵蠣斒怯X著自個兒壽數到了,這才又要回鄉,又是要作壽的。 他一回來朱氏就譬如重長了主心骨,實則家里樁樁事都辦好了,可沒有男人發話,女兒便嫁不得,桃姐兒安排在六月初三出嫁,王老爺是七月十八生日,作過這個壽,他就回王家塘去了。 朱氏原當他是說笑,知道是真的氣的差點仰倒,她哪里肯回鄉下去,卻叫王老爺一句話堵了路:“你愛跟便跟著,不跟便罷了?!?/br> 年輕的時候一頭火熱,只瞧見她怎么好,等老了再回頭一看,除了雪娘,他一個都對不住,鬧成這樣,卻又怪誰,自作孽,苦了幾個女兒。 朱氏又是哭又是求,王老爺還坐在搖椅中不動,半晌等她哭得干啞了喉嚨才掀掀眼皮:“我去給她守墳,你也去燒香點燈罷,等去了陰司也好饒你些罪過?!?/br> 秀娘聽了心里打了個結,這卻有贖罪的意思在,再想到臨回濼水前王老爺把她叫到跟前,讓她往后多多擔待,當時不曾多想,如今細品起來莫不是托孤? 可這些個姑子都有丈夫有子女,再托也托不到她身上來,王老爺還特特提了蓉姐兒:“萬貫家私都是茂哥兒的,卻也不能委屈了她,她是跟了你們苦過來的,我手上那些個,也不必再分給茂哥兒,俱都給了妞妞罷?!?/br> 說的秀娘便笑:“爹且寬了心,哪里還能虧待了她,看看這嬌慣的樣子,我便只有這一個女兒,四郎虧了她,我也不依的?!?/br> 王老爺闔闔眼兒,點了頭,身上蓋了毛料毯子,嘴里含混的說了一句:“你娘,原也是這么想的?!蹦菚r候秀娘只當說的是潘氏,如今再看,說的卻是前頭的婆婆了。 這么些個女兒里,槿娘杏娘拿捏住了丈夫,又震得住婆婆,算是過得好些,桂娘梅娘兩個的日子卻是半斤對八兩。 梅姐兒好容易又懷上一個,分了家日子好過了些,婆婆跟著萬大郎,王四郎又拿了本錢出來給萬二郎開油鋪子。 不意才太平的過了一月,萬大郎就求上了門,說是走街的活計干不動了,想在他鋪子里頭搭把手,這一搭分成的兩家又變回一家,梅娘忍讓不說,萬婆子也跟著上了門,說要侍候懷孕的兒媳婦,把買菜的活計攬了過來。 買一只雞要分走半只,買一刀rou要切走半刀,萬二郎還覺得老婆小氣:“便是全給了又怎的,你手頭又不是沒錢?!?/br> 一家門打了吃她喝她的主意,只萬婆子還看在她懷了身子給她留口熱的,可誰知道,梅娘把孩子生在了大年三十這一天,生的還是個女兒! 萬婆子自她生了女兒再沒上過門,萬家大嫂倒是帶了東西來瞧她,一段臘rou半籃子雞蛋,還當自個兒送了大禮,嘴里也沒甚好話:“這可怎么好,是個男娃兒倒罷了,生個女兒還在年三十,且不是個討債鬼上門罷?!?/br> 偏jiejie里頭,只有桂娘來幫襯著她,胡亂做了二十來日的月子,連月子都沒做滿,萬婆子就在外頭罵她懶怠,連自家男人的衣裳也不肯洗。 她掙扎著起來,寒冬臘月吹了風打水洗衣,骨頭凍得打顫,眼睛也吹花了,還著了風,奶水也喂不成,只托了鄰居家里有娃兒的婦人奶著女兒,到如今半歲大了,連個正經的名兒都沒有。 過成了這樣,偏一個兩個都不肯合離,秀娘曉得桂娘是怕合離了蘿姐兒說親難,沒她這個親娘在,紀二郎哪里會把女兒成親當回事,指不定怎么糟蹋,死撐著一口氣,只想等著蘿姐兒出嫁,可蘿姐兒偏偏是打定了主意不嫁的,她不嫁,桂娘死也絕不合離。 可梅娘又是為著哪一個?她的女兒生下來,萬二郎便不曾抱過,萬家幾個全只當沒這個娃娃,連娃娃病了,萬婆子都說:“趕緊叫天收她走,別再討債催上門?!?/br> 還是梅娘求了鄰居請了大夫過來才給瞧好了,萬婆子便又說這個女孩兒命硬的很,將來要克了萬家一家門的。 只把這個還在蠟燭包里的女娃當作洪水猛獸,梅娘這時候要合離,恐怕不是她不肯,是萬家不肯,那油鋪子,可還在梅娘名下,算是她的嫁妝的,誰都要不走,沒把日子過成財神娘娘,卻把自個兒當了犟地的牛,一家的嚼口從她身上去,還要任人拿了鞭子抽。 王四郎連提都不想提這個meimei,倒是三姐肯幫著出頭,冷笑一聲:“且等著罷,誰知道兒子是不是他的,寡婦裙帶松,說不得就是姓趙姓錢的,輪不著姓紀?!?/br> 這便是要為著桂娘出頭的意思了,秀娘嘆一聲:“她也不易,為著蘿姐兒,那一個也進不得門?!蓖跛睦缮熘绷送葍海骸拔沂〉?,若安份了,兒子抱回來養便養著,若不安份,叫知道我的手段?!?/br> 秀娘捂了心口:“可不興做那傷天理的事兒,你還待怎的?” 王四郎“哧”笑一聲:“哪兒就傷天害理了,寡婦懷孕,你曉得是哪一個的,滿濼水我好給她尋出十七八個相好了,紀二郎要認子,也得看那十七八個爹肯不肯呢?!?/br> 這事兒倒是說不清,秀娘要笑又忍住了:“只盼著他以后收了心罷,男人犯混,吃苦受罪的,可不是女人?!闭f著又想起梅姐兒來,蹙蹙眉頭,小姑子好歹跟了她幾年,是她瞧著長成的,可看她那個扶不起來的樣子,秀娘又氣不打一處來,她自家也是好性兒的人,可好性不是怯弱,小事不計較,大事卻得立住了,萬家一家爬到她頭上屙屎拉尿,她還只知退讓,哪里像個當娘的人。 桂娘卻又不同,蘿姐兒眼看著要說親,她便是為了女兒也要把事瞞住,哪里知道丈夫禽獸也似,半點不顧顏面,不是沒有媒人上門提親,可那家風正的人家怎么肯娶蘿姐兒進門。 衙后街也有個媒婆,有人央她幫著說合,上門的不是寡婦兒子討媳婦,便是那磨剪刀的,賣秋油的,俱都是過不下去了,貪圖那一封嫁妝才上得門來。 桂娘使了銀子使了布,叫媒人婆留意那些個坐館教書的,家里有小產業的,不說開門幾間到底幾屋,總要用三間屋,便是這樣的人家,竟一個也無。 徐娘子自兒子說了那話,思想著可不能尋慣常熟識的媒人婆打聽,拎了一條豬舌,又拿草繩兒串了兩斤rou往衙后街去了,那媒人一見徐娘子就曉得生意上門,她吃得這碗飯,這條街上有個風吹草動哪有不知道的。 給徐娘子點了一盞茶來,舀了一勺子芝麻,又泡上兩個核桃,端了遞過去,臉上堆了團團的笑意,手里又給她桂圓瓜子擺了個茶碟端出來:“徐家娘子,一向少見,今兒是吹得什么風把你吹來了?!?/br> 誠哥兒可是個吃香的,家里開豬rou鋪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家道殷實,又有屋又有鋪,算一算頭上頂著十間屋,模樣生的又不壞,一膀子好力氣,作女兒的嫌棄他殺豬,當娘的還要附了耳朵過去:“傻閨女,往后你才曉得有力氣的好?!?/br> 當娘的看著這樣的女婿都流口水,若不是誠哥兒生了這個愣性子,哪里能拖到如今,早七早八就定了人,他要挨著人過,那大姑娘小媳婦俱都紅臉。 媒人婆見著徐娘子譬如撿了金元寶,若是對家是誠哥兒,還有哪一家的親事作不得,擺上果碟兒就笑:“叫我猜一猜,怕是無事不登門,為著兒子來的罷?!泵狡判睦镆槐編?,既是來尋她,怕是這樁婚就要落在衙后街了。 這一條街俱是小吏,徐家哥兒要結親,兩邊也算是襯頭,正笑得花眉笑眼,徐家娘子問了一句:“我來問問,那紀家的姐兒人品如何?!?/br> 媒人婆那張臉跟就拉簾子似的拉了下來,她尷尬笑一笑,推了茶過去,徐娘子急了:“這有甚說不得,可是這姑娘結了親?” 媒人婆眼睛往那一只豬舌頭上瞧了瞧,嘆一口氣:“哪家敢跟他家里結親,徐娘子也是街上走動的,怎的他家的事兒,通一字不知?” 抓了把瓜子把紀家的事兒全說了:“這么些年也不曾見這過渾成這樣的男人了,外頭生了個,抱回來便是了,你且不知道那桂娘好性兒,哪有個不依的。憑著我爹是縣丞,還有那么個有錢的弟弟,便是洗腳水也讓我家那老東西去打,她是樣樣周到,伏低做小,紀二郎恁的連個好臉子都不給她瞧?!?/br> 街坊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打老婆打的滿街都聽見也不是一回兩回,媒人嘆一聲:“好嘛,這舊年王家去金陵,他倒跟個寡婦勾搭起來,連兒子都養下來了,咱們這幾個串門子說姻緣的,也時常聚一聚,仿佛聽說,要把女兒說給姘頭表兄家的兒子,我當時便拍桌子,哪個作了這門親,哪個傷八輩兒陰德呢?!?/br> 徐家娘子不聽便罷了,一聽立起了眉毛:“竟還有這樣不要臉的男人,若是我,殺豬刀侍候!”說著又平了氣,想著兒子那悶頭樣兒問:“那這家的姐兒,怎樣?” 媒人婆見她是實心想娶的,贊一聲:“也虧得這個姐兒,娘叫打傷躺在屋里,家里家外一個人張羅,做些針線活計養活娘兒兩,倒是個立得住的?!?/br> 她說完了又拍拍徐娘子的手:“徐家娘子是個爽利人兒,我也不說那暗話,若把小娘子挑出來看,老身心里數一回,似她這樣挑不滿一只巴掌?!闭f著伸出五指比了比,接著又一面笑一面遙頭:“可若要把娘家擺進去,她便從頭五個,掉到底兒了?!?/br> 徐娘子臉上色變,眉頭也皺了起來,立起來告辭:“叨憂mama,我家去了?!泵饺似乓褨|西退回去,她一揮手:“哪有空手上門的,下回難道不煩著你?!?/br> 媒人婆送了徐娘子出門,嘆一聲,又袖了手回去,思來想去還是不告訴桂娘,好容易有一門好親事,還當手滑了過去。 徐娘子回家前先去買了三斤醬rou,又拎了一壇子酒,擺在桌上,切了鹵豬舌豬耳,還切了一盤子豬臉rou,那rou細嫩嫩的帶精帶肥,最好下酒,眼看著兒子出攤兒回為,給倒熱水凈臉擦手,引他到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