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這句他聽明白了,皺了一張臉直搖頭,伸著手指頭:“不吃豆腐,吃rourou!” 有這些事,寧姐兒臉上也松快起來,雖不大笑,也不再蹙了眉頭,她原以為能跟著王家回鄉,誰知道俞氏的病又重起來,身子雖好了,人卻越發糊涂,平日里哄著騙著不覺,前些日子覷著天好,帶她往園子里疏散,看花看果她還精神得很,一見著水面廊橋,人就癱在地上,打著哆嗦,扯了嗓子直嚎。 寧姐兒跟兩個丫頭怎么也治不住她,還是看院門的婆子一并來抬,這才抬回院子里去,曉得她經過水匪,幾個婆子一嘆:“這且是作下病來了?!?/br> 這樣怕水還乘得什么船,往濼水去途中便是快船也要二十來日,似這樣還怎么上路,寧姐兒抱了母親就哭,等安哥兒回來,她把這事一說,兩個愁眉對苦臉,思想了半日,便只由著安哥兒回去賣了田地,她留在金陵照顧母親。 蓉姐兒一會兒直了腿一會兒又縮了腳,只覺得車上時光難過,原備了葉子戲花牌子的,這時候卻不能拿出來玩樂,想了想從荷包里頭翻了一套花牌來,給茂哥兒拿在手里玩。 茂哥兒不必人管自家也玩得興起,他跟蓉姐兒一般是個小話嘮,又正是愛說話的年紀,點了彩畫花牌子自問自答:“這是甚么呀?這是馬,騎馬?!?/br> 一車都是他奶聲奶氣的說話聲,一路顛顛晃晃的,到得棲霞山下,太陽正掛在頭頂上,蓉姐兒吁一口氣,踩了木踏腳往車下跳。 一行三輛車,大車里坐著主家,后邊還跟著兩車丫頭,瞧模樣就知道是往山上做法事的,早有擔夫過來攬生意。 后頭車里的綠芽甘露并玉穗兒金縷也跟著下了車,蓉姐兒不曾坐過山轎子,便是兩根長竹桿架在竹椅子上,王四郎身高體壯,茂哥兒看見要坐轎子,再不肯呆在娘懷里頭,張了手要爹抱,死死抓住他衣襟。 瞧著確是怕人的很,挑夫見著大生意來了,趕緊往前去,雇了八頂竹轎子,蓉姐兒頭一個跳上去,茂哥兒抽抽著要哭,就看見jiejie沖他招手:“快來,好玩呢?!?/br> 說著兩個挑夫就架起她來,前邊有小廝開道,安哥兒領路,余下的家人看著箱子,石階上頭,似這樣坐轎子的人家不少,路卻暢通,蓉姐兒再膽大也是小娘子,兩手抓著椅靠,整個人往后縮在椅子里頭,仰頭去看那山上風景。 滿眼俱是綠意,呼進去的氣兒又涼又潤,初進山時不聞鳥啼聲,再往里一片吱吱喳喳,倒似有成百上千只雀兒也做那水陸道場 蓉姐兒因著要坐轎子,并不曾戴那遮了全身的圍帽兒,將將遮到前襟,隔了絹布總覺瞧不真切,山風一吹,她露了個下巴,又趕緊用手攏住,不敢露了形貌。 抬女眷的轎子早早到了寺廟后院,王四郎的轎子卻晚了好些,他原就重,再抱著個圓團團的茂哥兒,哪里還走得快,兩個轎夫累得直喘,王四郎摸了銀子打賞,茂哥兒一看娘就撲過去,王四郎輕拍他的腦袋:“死抓著不放,揪得我領口都松了,半路上還哭,怎不似你jiejie似的傻大膽?” 秀娘聽見他哭趕緊抱過來哄,蓉姐兒也湊過去逗弟弟,茂哥兒委委屈屈的趴在秀娘肩上,攥著小胖拳頭,小著聲兒軟綿綿的道:“怕?!?/br> 叫得秀娘心都軟了:“他這樣大懂個甚,你是見風就能飛,下水就能游的?!闭f著不理丈夫,指點了杏葉幾個看著人抬東西進屋。 屋子陳設雖簡,勝在干凈清幽,才安頓下來,便有小沙彌送了吃食來,到了廟里自然食素,棲霞寺也有做素齋菜的,蓉姐兒伸頭一看又是面筋豆腐炒柳葉,吐吐舌頭。 那送餐的小沙彌合了雙手道:“凈堂已備,明日諸位女檀越可往后山去看千佛巖,觀舍利塔?!?/br> 這下蓉姐兒來精神了,秀娘坐了半日車早就累了,寧姐兒要照顧俞氏也打不起精神玩樂,便只她一個吃了飯,帶了甘露綠芽兩個往后山去。 一路都是各家女眷,偶有男子游樂,因著人多,并不忌諱,便似過上元中秋似的,只拿扇兒遮了臉,明兒說是還有個廟會,城里人家若不定訂佛堂,此時再來連屋都沒有,蓉姐兒掃一圈不見熟識的,慢步往千佛巖上去。 石道又窄又長,蓉姐兒的眼睛盯在石佛身上,看那石雕的蓮座,還有佛前供著的香花鮮果,一路還有人點香,她才要轉身往前,一回頭就看見徐禮立在三步開外,正笑盈盈的瞧著她。 他就在棲霞書院讀書,書院同寺廟一南一北,登得高了還能看見塔尖的八寶蓮花鈴鐺,吳氏的長生牌位就近供在棲霞寺中,想著要給她敬香邁了腳就能來,清明早早放了假,他欲等著清明正日祭過了再回家去。 院中放假,連夫子都回家過節,等得幾日已然無人,外鄉的學子回不去,便拉了徐禮來棲霞寺游玩,看看這久負勝名的千佛巖。 不意叫他瞧見王四郎抱著茂哥兒,知道定是一家子上了山,打聽得住在何處,便一直等著,看蓉姐兒出來,一路跟在后頭,到得此地人多,才敢進前。 甘露已然見怪不怪,總是定了親,又有這許多人,還怕姐兒給他擄走不成,拉綠芽隔開兩步跟在后頭,徐禮這時候也不去理會同窗了,點了一個個石佛跟蓉姐兒分說。 一面說一面側了頭去瞧她,她正是抽條的時候,比著上回見面又高了些,穿了一身柳葉青杭綢的小襖,碧色緞織暗花攢心菊長裙,腰上系了同色的腰封,想是作法事不便穿紅,可她自來愛紅,眼兒一掃就見她裙帶子上頭還是墜了一枚紅玉絳環,耳朵上兩個圓鼓鼓的紅瑪瑙葫蘆耳環,一片綠意里頭綴了兩點紅襯得肌膚越發白膩。 徐禮見著她就止不住唇邊笑意,蓉姐兒眼睛跟著石佛轉,或是看花或是看人,每每回轉來,就瞧見徐禮看著她,一回她不覺著,二回三回,臉頰便粉透了,抬起扇子遮住半邊臉,徐禮知道她叫看得羞了,收回目光,蓉姐兒卻隔著扇子偷眼看他:“你又想摸我耳朵了?” 徐禮大窘,漲紅了臉,以手作拳頭放在嘴邊咳嗽了好幾聲,見她還眨著大眼看過來,低聲問:“妞妞,你肯不肯,給我娘上柱香?!?/br> ☆、第143章 徐小郎哄抱妻弟蓉姐兒使性弟逗夫 吳氏身上是有誥命的,供牌位的佛堂便跟平民不同,既是拜祭,哪里好偷摸了去,看見蓉姐兒眨了眼兒點頭,徐禮止不住笑意:“待我拜會過岳父,便帶了你去?!?/br> 蓉姐兒原不覺著,從他跟里說出岳父兩個字來,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臉頰粉嫩生暈,一路都垂著頭,下石階時,徐禮伸手過來搭她一把,很是磊落的模樣,蓉姐兒便也虛著搭了一把,拎了裙角往下,從原路折反回去。 到得王家屋前分開,蓉姐兒一溜兒往屋里去了,耳朵還在發燒,指尖都熱麻麻的,早知道他不老實,抬了胳膊過來,她正搭上去,叫他一把握住了手,還拿指尖在她手心里撓了一下。 秀娘靠在床上,杏葉在給她捏腿。茂哥兒在床上爬來爬去,廟里沒他玩耍的地方,他人小精神足,到了新鮮地方更不肯乖乖睡覺,養娘拍他好了會兒,他還瞪著眼睛溜溜的轉,一聽見蓉姐兒的聲音立時坐起來,張開胳膊:“jiejie,抱抱!” 他曉得跟著jiejie就能出去玩了,秀娘被兒子吵得頭疼,他就沒有停的時候,看見女兒來了睜睜眼兒又闔上,一只手撐著頭,一只手搭在身前,嘆道:“他總也睡不著,你帶他出去玩會兒罷?!?/br> 茂哥兒爬到床沿,伸著兩條肥腿,點點地上的鞋子,丫頭蹲了身給他穿鞋,他還不老實,兩條腿晃來晃去,杏葉一把捏住他的腳,茂哥兒咯咯笑著往后倒,等鞋一穿好也不要人抱,自己就要順著床沿滑下來。 這床榻比家里高得多,丫頭趕緊抱住了他,茂哥兒一點也不知道害怕,落了地還沒站穩就要跑,蹬蹬蹬小蠻牛似的沖過去張手就要jiejie抱。 蓉姐兒躊躇一回,徐禮去拜會王四郎了,等會子怕是要去上香的,這時候抱了茂哥兒出去,兩下便走差了。 徐禮整頓了衣衫,挺直了背立在廊下,等著小廝進去回報。王四郎上山時便帶了自家產的白茶葉,這佛門清凈地,佛是清凈的,人卻不清凈,和尚都好一口茶,說著茶中自有禪意,多的是名士官員往棲霞山品茶。 王四郎往日不曾想到這上頭來,將要上山忽的心念一轉,帶了十斤茶,俱都舍在寺中,白茶價貴,便是山中僧人也并非全然不知檻內事,若真個眼空心空,這些佛堂石刻又怎么建得起來。 只要這些僧人拿白茶待客,一來二去的,自然打出名頭去,如今白茶只是價貴,來日便是真個清貴。王四郎肚里打得好算盤,正煩小沙彌拎了滾水來泡茶,就聽見小廝報說徐禮過來拜見。 請了他進來,也給他沏上一壺:“這是來寺中踏青?”棲霞山上風景絕勝,上巳春浴時節常有貴人們相邀在此曲水流觴,尋一曲折溪澗,設案焚香,備好吃食酒水,投杯于溪中,浮到誰面前便由著誰作詩,這一班學子更是愛好此道,每到春日,棲霞山中便少不了吟詠聲。 “母親牌位供在此間,每年清明都要拜祭,不意見著岳父,特來拜見?!毙於Y比初定親時又壯了些,肩闊背厚,脫了文弱少年模樣,戴了青布軟巾,雙手持圓了作揖,王四郎是越看越滿意。 “既是拜你母親,便叫了蓉姐兒一道去,總要拜過,早晚的事兒?!彼归_通,他自個兒沒娘,曉得沒娘的人心里苦楚,便是平日不覺,到了生祭清明也要落上兩行淚,情份都是處出來的,叫了女兒先去拜會,他也得承情。 徐禮又行了一禮,知道心思給王四郎看破,臉上不顯,心卻直跳,規規矩矩喝盡了一壺茶,這才敢告辭出去,等小廝領了他往后頭去,那邊蓉姐兒早早抱了弟弟,都在房前玩了好一會了。 兩個垂手立著說一會子話,正要結伴往佛堂去,茂哥兒扔了手里的狗尾巴草,跌跌沖沖走過來,張手一把抱住徐禮的大腿,仰頭看著他笑出小米牙來:“寶寶也去罷?!?/br> 蓉姐兒小名叫妞妞,茂哥兒的小名就叫寶寶,他常這么撒嬌,見著徐禮也不覺得眼生,走上來就抱了腿兒,徐禮把他撈起來,點點他的鼻子:“好,帶了你去?!?/br> 有個娃娃在,兩個說起話來也松快,不似原先拘緊,便是有人走過,看見一男一女還抱了娃娃,只當是兄妹三個出來游玩,也不把眼光投過來。 茂哥兒呆在徐禮懷里,扭了身子點點這個,又轉頭點點那個,一點也不老實,蓉姐兒訓他一句,徐禮便笑:“他同你小時候,一個模樣?!?/br> 兩雙一模一樣的眼睛一齊瞪住了他,徐禮想著蓉姐兒小時候的模樣就笑起來,那時候圓團團軟綿綿的似個球,哪里知道會長成這么一付俏生生的模樣。 一行幾個走到佛堂前,里邊供著地藏菩薩,刻著地藏經,蓉姐兒抱過弟弟,交到丫頭手里,讓帶著他在空地上玩耍,自個兒跟著徐禮進了佛堂進香。 因著吳氏有誥命在身,單給她空出一面來,牌位前供著鮮花凈果還有四色點心,點著兩盞蓮花燈,添了滿滿的燈油,焚著一炷高香,堂前兩個小沙彌,正對坐著,看見人來,立起來合會了雙手躬身,一人三支清香,點燃了持在手中拜過,進前插到香爐中去。 佛堂空蕩蕩無人聲,兩邊掛了經幡,一邊點著一座九盞蓮花燈,徐禮伸手攥住了蓉姐兒的手,帶她到吳氏牌位前三拜,立起來低聲道:“娘,我帶媳婦來看你?!?/br> 蓉姐兒原還臉紅,看他說的正色,也不扭捏,端正正行了禮,下拜起來敬了香,盯住吳氏的牌位,側頭問他:“你娘一定生得好?!?/br> 徐禮咧嘴笑了:“妞妞,你也叫一聲娘,好不好?” 蓉姐兒雙頰生暈,原不臉紅的也燙了起來,低了頭絞了裙帶子,她再大方,這句娘也還叫不出口,悄摸的挑了眼角去看他,咬咬嘴角,從喉嚨里蹦出一個:“娘?!?/br> 徐禮一剎時笑開了,心里暖融融的,殿門外燕語聲聲,日落西山,紅霞光透窗而過,照在佛前蒲團上,小沙彌掃干凈殿堂,團了手靠在佛坐下邊的蒲團上打磕睡,頭撞到柱子,睜眼瞧見香快點完了,爬起來又給地藏菩薩續上香。 徐禮立在吳氏靈前跟蓉姐兒細細說話:“學里的夫子給我取了字,君子博學于文,而約之以禮,博禮?!闭f到這里便停住,他想讓蓉姐兒對他稱呼表字,卻開不出口,拿眼睛斜睨了她,看見她也正側了頭瞧過來。 蓉姐兒眨眨眼睛應了一聲:“哦?!眳s不接他的話,絮叨叨說起自家的事來:“過了清明,我們便回濼水省親,又要見著阿公阿婆了,吃了好幾日素,等回去叫阿婆給我做螺螄吃,你吃過沒有,rou不挑出來煮著更鮮,先吮一口再拿針挑,再好吃不過的,吃完了再挑大的拋到屋頂上去,家里就不鬧耗子了,蠶也養得好?!?/br> 嘰嘰咕咕收不住口,她聲音本就清脆,一聲聲落珠也似,徐禮就這么聽著,原還笑瞇瞇的,待聽見她要回鄉皺了眉頭:“你要家去?去多久?” 蓉姐兒怔一下,忽的嘴巴一抿,抿出點笑意來,故作不解:“不知多久呢,許是半年,許是一年罷?!痹捯徽f完,就看見他眉頭皺是更緊,垂了頭轉眼睛,擰著眉毛嘆一口氣兒:“說要給你做薄衣服的,等回來許又要穿襖了?!?/br> 徐禮哪里還能聽見別的:“我去濼水看你?!?/br> 蓉姐兒這才正眼看他,拿扇子遮住臉,怕他看見她笑:“好啊,你甚時節來?” 徐禮微一沉吟:“六月,你生辰前,我定趕過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