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寧姐兒原在家中也是嬌養長大的,王家未發跡時,她就已經穿綢緞衣裳了,吃穿用度俱不比蓉姐兒差,遭逢巨變,白日里要照顧母親,夜里還要等哥哥回來,到了睡夢中時不時還會嚶聲哭泣,調來的兩個丫頭,一個玉穗一個金縷,常在夜里把她叫醒。 私下里也說“好好一個姐兒,遭了這樣的難,往后可怎么說親?!睂幗銉阂呀浭龤q了,轉眼就要十四,那知道的人家曉得她沒被人壞了身子,可那不知道,問一問是遇過水匪的,哪里還敢定親,陳家又是這付模樣,這個姐兒還要再守三年孝,可不就這么耽誤了。 蓉姐兒聽見皺了眉頭,囑咐道:“她這里缺個什么不好說的,你只管回給我知道,要點心要宵夜,不必她說你們就想著去廚房要一份?!闭f著又轉頭吩咐了甘露:“叫她們別看人下菜碟兒,叫我知道了,有她們好果子吃?!?/br> 她跟著秀娘理了家事,玉娘一走,倒有一半兒是她在管著,廚房開銷漸大,王家雖沒幾個人,卻要做好幾樣飯,單是王老爺那兒一樣便叫人發愁,他愛葷又吃不得葷,那螄螺豆腐,小蝦米拌菜圓子,做起來最是費功夫。 還有茂哥兒吃的,王家口都重,小娃兒卻要吃的淡些,不然就猛喝水,尿在身上冬日里要換幾條褲子,蓉姐兒便細細定了菜食單子,等陳家來了,一日倒要做三樣飯,廚房里有些怨言也是常情,可陳家既有這樣的情分在,都已經接進了門,再慢怠了成什么話,自然要照顧周全了。 秀娘管著家里并絲坊綢莊的帳,少有空閑的時候,陳家便全交給了蓉姐兒,她每日下了學便來,廚房倒不敢怠慢,總有一道好湯水盛了來,總歸要燉湯,若是老母雞,里頭盛的便是雞背,若是鴨子湯,里頭盛的就是鴨架子。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一只鴨子統共那些個,要供兩處吃,自然是主家更要緊些,蓉姐兒便常拿些房里點心送過來,是她送來的,寧姐兒再用不下也要吃一些,臉上氣色漸漸好了,只夜里還睡不實。 今兒的點心是山藥棗泥糕,蓉姐兒只當甚也沒聽著,拎了食盒進去,笑瞇瞇的看一回俞氏,見她喝過藥睡沉了,摟了寧姐兒的肩頭坐到一處,把海棠式小攢盒兒拿出來:“趁著熱,才剛蒸的呢,怕你受不住,沒叫用豬油拌?!?/br> 寧姐兒笑起來還是原來的樣子,也不說客氣的話,捏一塊嚼起來咽下去才說:“我到如今還記著嬸子做的蜜豆團子,拌麥芽糖再好吃不過?!?/br> “那個我如今也會做的,等你好著些,咱們一齊做?!比亟銉壕拖矚g她這樣爽快的,要是一句一個謝,她才是真個別扭。 寧姐兒果然應下:“好,我在家也學了好些個菜式,等好了看我做一桌子宴請你?!彼頍o長物,既是一針一線都用得王家,只得等往后再圖報,矯情這些倒不如養活好了身子。 蓉姐兒把丫頭都支出去,拉了她坐到羅漢床上,問她:“你往后預備怎辦?”她在秀娘身邊,聽了好幾耳朵陳家的事,曉得那一船萬兩銀子一半兒送了龍王,一半兒填了官府,也替她憂心起來。 寧姐兒知道她問的是甚,也藏不掖:“鄉下家里還有一百畝水田,江州的宅子總也好賣個二百來兩,我倒不是憂心這個,我爹后頭跟的一艘船,有好些貨,還沒會帳?!?/br> 商家兒女,早早就打得算盤理起家事來,俞氏自個就是個能干的,女兒大了就叫她學著理生意,只當往后總要陪嫁個把鋪子給她,能打算盤才不叫下頭人給蒙騙了去。 “我哥哥心實,怕想不到這些,那些人的錢也是錢,總要貼補上去,不然這輩子也沒臉回鄉了?!睂幗銉盒睦镒杂幸槐編ぃ骸盁熃z不比別個,一下水撈出來也無用,便是官府抄出來了,也賣不出價去,光這一項,賣了田跟宅子,將將補得上去?!?/br> “這怎么成,你家里可還有親戚?”蓉姐兒這話才一出口,自家就跟著嘆了一聲:“罷了,想來也跟我家差不離,若是富著隔千里萬里還有人尋親,若是貧時,隔著對門也見答應一聲?!?/br> 寧姐兒握了兩手,笑一笑道:“愁什么,總不能賣了我,頂門立戶是我哥哥的事兒,我只要照顧好了娘,不叫他煩惱便成?!?/br> 看蓉姐兒抬頭看過來,又道:“只一樁事還要煩請你相幫,可有絹緞彩線能借我使使,生計不用我去籌措,總不能全靠了哥哥一個,我手上活計還得去,打些絡子縫個花帕總還行的?!?/br> ☆、第139章 賣家業山窮水盡尋生計柳暗花明 蓉姐兒真的找了成堆的絲線絹布來,寧姐兒拿到絹布絲繩子的頭一日,就把這些個一樣樣分開來,問明了兩個丫頭都是會做針線的,也不叫她們干別的,先把一匹絹按大小裁了出來,她自個兒劈絲分線,按著顏色繡最拿手的梅蘭竹菊。 “原在家里只拿這個搪塞師傅,想不到還有用的一天?!睂幗銉盒χ宙i好一道邊兒,抬頭沖蓉姐兒笑一笑,擱下針線站起來給她添了茶。 蓉姐兒只要下了學就過來尋她,也坐在榻邊幫著她做,寧姐兒承她的情,不攔了她,她手比蓉姐快的多,做得一二日便手熟起來,這樣繡一個角的花帕子,一日好做個十來方。 可做這東西傷眼睛,那些積年當繡娘的,不到四十眼睛便糊了,寧姐兒再承她的情,眼色還是會瞧的,抬頭一看甘露蘭針兩個面上想勸不敢勸的樣子,便歇一回,拉著蓉姐兒說幾句話。 又或是靠了窗做上一會兒就往小院子里轉一回,春色正盛,太陽又好,往哪兒看都是好景致,便是俞氏,也叫寧姐兒扶出來加了件厚衣坐在廊下:“叫我娘看一看柳色杏花也是好的?!?/br> 俞氏身子雖一日一日好起來,可人卻還不清醒,時常說些胡話做些胡事,常要寧姐兒哄著她,看著她。 外頭風大,劈好的絲線吹亂的耽誤功夫,寧姐兒便放下繡帕,拿小竹筐兒盛了絲絳打起節子來,她打得一個玉蟾吐珠,拎起來給蓉姐兒看:“瞧,這一個我還是跟你舅姆學的?!?/br> 蓉姐兒走了,寧姐兒便跟妍姐兒成了玩伴,時常往沈家跑,跟妍姐兒兩個坐在梧桐樹下學的針線,既是鄰居,孫蘭娘初掌絲坊時又跟陳阿婆討教,便炒些小菜,燙上茶酒送到陳家去,寧姐兒要學,指點一二就夠她受用了。 “這個那么精巧,倒比那些繡帕子賣得出價去?!比亟銉阂猜犃艘欢瞧さ纳饨?,不獨王四郎,便是秀娘在濼水,也是做過小生意的。 寧姐兒不知道價錢,卻曉得東西自然是越精致的越貴,越能得出價兒,她做這些原是瞞著哥哥的,不想叫哥哥覺得他養活不了meimei跟親娘,不能叫安哥兒出去問價兒,蓉姐兒又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便是問她,她也只曉得這東西貴些,到底幾文全不知道。 若是問些柴米油鹽醬醋,蓉姐兒倒明白,如今家里全是她在記帳了,這些個,只來了貨郎叫丫頭抓了大錢去買回來,看了這個絡子估摸道:“這一個怎么著也要十文錢罷?!?/br> 玉穗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甘露也跟著笑:“姐兒還是當家人呢,管得大帳,小帳卻不明白了,這一個挑在我們門前怎么著也得二十五文?!?/br> 寧姐兒聽了心頭一喜:“真個!”一方繡帕也不過十五六文,這還是在金陵,樣樣物件都價貴些才有這個價錢,若是在濼水,頂了天賣個七八文。 她先是喜過,又嘆口氣:“可不得貴,這絲繩比濼水貴呢?!苯z繩絹布彩線,成本高了,自然賣的價貴,想要多銷就得薄利,進袋里的錢還是少。 寧姐兒一泄氣,蓉姐兒趕緊安慰她:“咱們家也常有貨郎來,你也別托你哥哥,只托了貨郎寄賣,咱們這樣的要賣二十五文,往那些個高門大戶錢也不少,賣出兩個饒他幾文錢就是?!?/br> 大宅門里頭的丫頭偶爾也有做這些個的,王家從江州帶來的丫頭少做這些,因著父母都遠,家里沒甚要補貼的,原留在宅子里頭那些卻常做,貨郎擔子上頭還有賣絹布絲綢彩線的,這些丫頭活計輕閑的,五日就好來收一回,也算是一門進項。 寧姐兒聽了嘆息一聲:“如今也只如此,你且不知道,我原想的,是能典個鋪面來,還做小食生意?!睂幗銉和亟阋粯?,小時候便看著陳阿婆開腳店,沽了酒賣,后來又有秀娘寄賣小食這一個,她到如今還記得秀娘賣面的事,陳阿婆沒少感嘆過,說秀娘一個女人家,靠著賣吃食,也能 養活自身還帶一個女兒。 “我心里很是敬佩嬸娘的,等賣了家里田跟宅子,能余下些個,便同哥哥商量著開個小食店,我自個兒當掌柜的?!睂幗銉赫f著把把繩兒一翻,拿紅絲繩兒編了只圓頭圓腦袋的金魚,若能買些便宜珠子當眼睛,這一只好賣三十文。 往常在家,她也是個手上撒漫的主兒,打賞下人也是一抓一把大錢,哪里似如今一文一文的計算,可看著俞氏這模樣,卻不能不多攢著些,如今還是靠著王家才能用得起湯藥,再往后還能吃別人一輩子不成。 前日大夫又給開了一付桃仁湯喝,還須得用舊年腌過的桃仁,寧姐兒問明了大夫這湯是要常吃才好散瘀的,便賣了一回帕子絡子,趁著桃仁還是時鮮貨價賤,買了一甌兒回來,自個兒腌。 心里自然不是不苦,可眼下哪有她訴苦的時候,咬牙捱過去前頭才有路走,家里就是靠著小腳店起來的,不過重來一回罷了。 “我算過了,家里那些能賣的都賣了,下人尋人牙子發賣出去,余下幾十兩總有,我看哥哥還想做絲綢生意的,先開個腳店出來,等有了本錢,再收了綢來賣?!睂幗銉盒睦镉兄饕?,蓉姐兒卻咬起嘴唇來了,跳起來就去找秀娘。 她那陪嫁單子上頭,可不就有好幾個鋪面,也不知還有沒有沒租的,好借了寧姐兒使,去尋了秀娘一說,秀娘道嘆起來:“哪里似你們想的這么容易,她一個年輕面嫩的姑娘家,還沒往大街上去,就先叫人說一回。你看那開腳店的,可有未嫁的姐兒?” “再者說了,開腳店便要同那些個三教九流打交道,就是新嫁的嫩婦都不好當壚,她哪里能做這事兒,這是戳她娘的心窩子呢?!边€不獨這些,開腳店要進得好酒,連王家酒樓開到如今還在虧本,腳店若不尋個好焌糟,誰還來吃酒,人生地不熟的,開店哪里這么容易。 “那寧姐兒可怎辦?她好可憐呢?!比亟銉和隳锷砩弦焕p,搖著她的胳膊央求,她還是小時候干過這個,等有了茂哥兒,便只看茂哥兒怎么撒嬌了,果然,她才摟了秀娘,茂哥兒就從地上站起來,伸了手點住她,瞪大了眼睛:“不許!” “就許!”蓉姐兒也沖著弟弟皺鼻子,茂哥兒聽見這聲扁扁嘴巴要哭,這回不獨蓉姐兒,連秀娘都不理他,他委屈的蹬蹬過來,一把抱住了秀娘的腿。 “這么著,先別急,他們還不定是不是呆在金陵呢?!蓖鶠T水討生活自然更便宜些,可秀娘瞧著安哥兒是個有心氣的,不肯就這么灰溜溜的回鄉去,不日就要跟著王家的船回濼水,等料理了那頭,再看往哪處安身立命。 蓉姐兒喪著一張臉回來,把秀娘同她說的,一句句說給寧姐兒,兩個人兒都不成想開個腳店這么難,皺了眉頭也不說話,一屋子的丫頭無事都幫著寧姐兒做些細活計,便是打不來絡子,分絲繩兒總會的。 玉穗兒金縷蘭針甘露幾個俱都坐在廊下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想走一走春困,聽見這些也跟著出主意,玉穗兒是金陵本地人,把一把絲繩點了五根數出來交到寧姐兒手上:“我看,倒不如租一條船,在河上賣吃食,我家原就在河邊上,常有畫舫路過,做些吃食,搖了櫓,不比腳店開得遠么?!?/br> 蓉姐兒寧姐兒兩個對看一眼,跟著眼睛一亮,這活計不必交租,不必同那些個下九流的打交道,還活得開,只須買一條船來,在河上叫賣,只要東西做得好了,不愁賣不出去。 便跟江州荷花節一樣,做些干凈吃食,擺在船上,一路叫賣過,連臉都不須露,若是做得好了,賞錢就不少,這卻比腳店更好,腳店只做下層生意,挨著畫舫做的卻是貴人生意了。 寧姐兒恨不能趕緊把這會動的腳店開出來:“可不是,嬸娘那時候也是推了車的,這會動才活絡,掛上酒幡,再唱菜名兒,我還會彈琴呢,自家不須露面,雇個人便是?!?/br> 她越想越覺得可行,心里有了奔頭,臉上也笑起來,連坐著看景的俞氏也跟著笑,也不知道她聽懂了沒有,也不搭話,就這么看著寧姐兒,挨過去伸手摸她的頭發。 蓉姐兒跟只燕兒似的到秀娘面前吱吱喳喳,等王四郎回來了,又纏了他,王四郎手一揮:“這值得什么,一只小艇而已?!?/br> 他也喜這對兄妹相依,卻不靠著別個:“我今兒還跟吳兄打聽呢,這事兒是百戶所辦的,如今卻不歸百戶所管了,上頭那一位,蒼蠅腿上還得刮出一兩rou來,哪里這么容易就放出來?!?/br> “那陳家這些東西豈不是要不回來了?”秀娘嘆息一聲:“這些個官老爺,對著商戶已是盤剝一層,還拿這些個昧良心的錢,也不怕雷公劈?!?/br> “真個怕神明,那還做得什么官兒?!蓖跛睦烧f得這一句,蓉姐兒已經端了茶上來,又給他捶肩又給他拍背,拍的王四郎通身舒坦,捏捏閨女的鼻子:“爹這點頭發全叫你給騙光了,這事兒也不是這么說,濟民所里好歹還有五十來人呢,這些可俱是身家性命,怎肯干休,若有個挑事兒的鬧一鬧,總不好全吞了,多少也要吐出來些才能撫民?!?/br> 爹,”蓉姐兒抱了他的胳膊就搖:“她們家好可憐,”說著把頭枕在王四郎肩膀上,自她長大還再沒這樣親近過:“我還記著呢,爹要是沒了,我就同她一樣?!?/br> 這話一說,秀娘伸指就戳她的額頭:“呸!又說這些風話,怎么都教不會你了!”她再要上手,叫王四郎一把攔住,反手摸摸女兒的頭:“已是幫著疏通了,我叫安哥兒,往吳家去拜新升的百戶去?!?/br> 吳少爺新官上任,王四郎跟吳家關系這樣密,既想幫著吳策訥,又想幫手陳安,便在安哥兒面前透一句,叫他去拜謝新升任的百戶大人,若不是他,陳家一門都死在水寨里了。吳策訥本就算是陳家的活命恩人,又最是個急公好義的,他使了人去問,比王四郎疏通更容易得多。 “也好,總該拜見一回,到底是恩人呢?!毙隳镞€沒轉過彎來,蓉姐兒已然知機,彎彎眉毛,磨著王四郎撒一回嬌,等要回房,先住寧姐兒院子里轉。 甘露一把拉?。骸昂媒銉?,天都晚了,那陳家哥兒不定甚時候回來呢?!彼幌虿辉?,蓉姐兒倒忘了還有他住在院子里,可她哪里忍得住,到底把玉穗兒叫了來,把事報給她知道。 不意安哥兒已是在寧姐兒面前說了,他先瞧了俞氏,見她睡著,退出來看看meimei,再瞞著他,他也約摸知道些,她便不是會開口的性子,院子里頭擺的腌桃仁甌兒,還有羅漢床上那些個絹,他俱都瞧在眼里,只不說出破。 “等這兒事了了,哥哥就回濼水去,把那百來畝地賣了,等娘好一些,能上路,咱們還回濼水去?!卑哺鐑哼@句才說完,就看見meimei擰起眉頭。 “哥哥想的太好了些,爹那些貨,可還差著人的帳呢?!睂幗銉赫f這一句便嘆息一聲:“光是煙絲就有千把兩銀,咱們遭了難,再折些總不能一文都不賠?!?/br> 安哥兒笑了:“也沒這許多,都是給了定錢的,尾數付完,總還有百來兩銀子,維持生計也夠了?!睂幗銉浩┤缧念^一塊大石落了地:“阿彌陀佛?!彪p手合起來念了聲佛,原以為是山窮水盡,忽的又柳暗花明,等回了鄉,再做什么不便宜,總是故土,樣樣俱是熟悉的,就是再開個腳店,也沒人改上門搗亂。 ☆、第140章 謝恩人猶存傲骨遭冷待得遇紅顏 寧姐兒曉得家中還有本錢能夠支撐,蓉姐兒再來時,便不肯收她的恩惠了:“家里還有幾房下人守屋,水田奴仆都好出脫,破船還有三斤釘,咱們家船是沉了,總還能支得起來,等我娘身子好些,便坐船回鄉去,總不能叫爹,喪在異鄉?!?/br> 陳老爺算起來是客死異鄉的,連尸首都沒能撈出來,落到江里早就喂了魚,安哥兒一安頓好了母親meimei,摸空了身上的錢,拿王家給的銀兩置了些團子粽子香燭元寶,請船把他載到江心,點起香燭燒過錫箔元寶,把團子粽子一并扔到江中,算是祭過一回。 因是客死又是橫禍,想著好好念經超度一回,連余下的衣冠都無,可墳塋總要安一處,再給點個安魂的長明燈,請人念幾卷經書,也算盡一盡兒女的心。 寧姐兒拿三尺來長的絹,用黑線繡了一幅地藏經,當著人不好做這活計,夜里點燈熬蠟針不離手,想著到爹靈前供上,只盼無量罪業全在這經里消去,背了人悄悄抹淚,不好跟親娘說,只跟安哥兒念一回:“盼著爹能轉世投胎,別作那無主的孤魂?!?/br> 原是客死它鄉的,俱要做個法事道場超度一回,由著和尚寫個疏碟,燒往陰司之中,閻王才好發文攝召,開五方冥路,過各方城隍土地,一路關卡渡口收了疏碟才放過他,好往濼水家鄉去。 可陳家三個耽擱在此處,一來一回山長水遠,原是該回去再做道場的,又怕陳老爺獨個兒在水中尋不著回來的路,趕緊尋個寺廟,念一回經,又燒了些個紙船。 俞氏時好時壞理不得事,這些俱落在秀娘身上,安哥兒跑前跑后的忙活,便是不立時作水陸道場,也要念上幾卷經,簡單cao辦一回。 安哥兒當著母親meimei不能流淚,跪在銅盆著卻哭起來,不獨給他燒了船,還燒了好些個紙錢,恐怕那些水匪的魂靈攔他爹的路,不放他回來。 這些個王四郎想不著,秀娘卻想著了,安哥兒這樣早就往鋪子里去,寧姐兒又拿針捏線的,為 的便是掙一份些銀子出來,別個不論,這錫箔元寶總要自家人花錢買來陳老爺才能收得著。 先燒城隍,再燒小鬼,各處都拿了,才有余下的給他爹,安哥兒還捐了銀子,先給陳老爺點起長明燈來,等金陵事了了,再回濼水去,便是砸鍋賣鐵,也要辦個體面喪事。 安哥兒空手上了吳家門,也不說同王家認識,空口白牙的門房也不理他,站在門口干等著吳少爺回來,吳少爺到下半夜才回,安哥兒早靠著墻迷迷蹬蹬了,聽見響動一骨碌從地下爬起來,拍了灰往吳少爺面前“撲咚”一跪。 吳少爺一驚,拿了馬鞭子叫下人舉燈去照:“我這兒又不是衙門,你有甚個冤枉去那兒擊鼓便是,跪在馬前作甚?!?/br> 安哥兒給他磕了三個頭:“小人是百戶大人自水寨里救回來的性命,好容易訪得大人住處,身無長物,便是給大人磕幾個頭也是好的?!?/br> 吳少爺一聽這話,翻身下馬,走往進前,仔細一看倒認出他來,這一家子的船就在他們去剿水匪前兩日給撞沉了,因著是蘇浙一地過來的,那邊口岸還來了官報。 吳少爺扶他起來:“你娘同你meimei如何?可投著親了?”他們殺進去時,正瞧見安哥兒舉著椅子正砸水匪擋刀。知道兵丁殺來,那些個水匪只顧自家逃命,搜羅些珠寶金銀,有的還帶家眷,有的連家眷也一刀捅死,怕女人家口松守不住,透出形貌來。 這些個人質自然也不能留,進了屋便一刀一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安哥兒搶身出來,雖腿瘸著,手上還有力氣,守在母親meimei身前,不叫人傷了她們。 吳少爺當先進去,一槍結果了水匪,點一點死了十來個,活著的也各有傷殘,這小子不過十來歲,身上俱是血污,母親meimei他只得抱一個,兩個全都人事不知,卻死活不肯叫人碰meimei一下。 他原想搭把手的,瞧著一個三十多,一個十多歲,便在五十來人里點了兩個婦人,扶回船上去。余下壯年男子俱被押回去,說起來自家都苦主受害的,進了水寨還能留得性命,也須得審問一番,看看手上有沒有人命。 單安哥兒,因著他親見了同水匪博命,年紀又小,便放了他跟母親meimei兩個去了濟民所,那五十人里頭,有一半兒是水匪擄來的女人,年少的年長的俱有。 在水寨里頭不死,出來了卻尋死覓活起來,幾個兵丁哪里守得住這些人,跟水匪無干系的,本地若能投親,俱都放了走,這些個女人若能說得清家鄉的,也發了文叫人來領。 吳少爺夜歸便是在審問那些個男子,恐怕有水匪混在其中,大堂上吵成一團,女人哭孩子鬧,說甚不跟著干就殺兒子殺老婆,求看在這一面饒過一回,日復一日吵得人頭疼。 “親戚沒尋著,倒遇上了舊鄰居,由他家幫襯著,暫時安定下來,只等著官府還歸了貨物,再往家鄉去安葬父親?!卑哺鐑喝藳]機靈在這上頭,卻有個好師傅提點,王四郎不出面,叫了算盤點他兩句,便是學舌也能學得出來了。 吳少爺聽了點點頭,順嘴兒一句:“那些個貨物沒這樣快點出來,衙門里還在審案子,等那些個審完了,才能點物品發還?!闭f著摸一摸荷包,也不管里頭有多少銀兩,扯下來給他:“這些個先拿著周濟,也好給你母親meimei請醫問藥?!?/br> 人手不足,好些時候沒辦過牽扯人數這么多的案子,連他這個剛上任的百戶也坐堂到這時候,牢里一氣兒給塞滿了,人咬人,狗咬狗,相互牽扯不清,還不知道要審多久。 只那幾個領頭的,已是板上釘釘的死罪了,等結了案往上報,這樣的案子必是三司會審的,最早也要等到八月,這才二月,等到秋審還有多半年,這批貨物扣著,便是能賣的到時候也只怕是霉壞了,掌庫的知道這其中貓膩,哪有不早早動作的,到時那些緞綢綾羅,還不一樣樣的換了舊貨,原來值百金的也只能賣出幾兩銀銀子去,這些個東西多半兒是拿不回來了。 安哥兒直推了不肯:“如今已在鄰居家中幫工,并不是活不下去了,若養不活母親meimei,還有什么面目去見我爹?!闭f著又下拜一回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