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汪文清哪里見過這陣仗,他是夢里都想著出人頭地,有朝一日也能呼奴使婢的,嘴咧一咧:“擺上來,就在房中吃?!毙睦飳に贾@份家業往后全是自家兒子的,不免抖了起來,擺上大爺的架子。 槿娘開了鏡匣梳頭抿發,看見里頭備下釵環捏起一支埋怨起來:“弟妹也太小氣了些,這樣富了,便是打得幾支金的來又怎的?!闭f著手里掂一掂,嘴角一扯:“還是個鍍銀子的,呸!” 嘴里“呸”了,手上卻不停,拿篦子細細篦過頭發,挽個發髻,從三支里頭挑出一支銀子重些的插戴在頭上,又往臉上抹香膏胭脂,轉身問:“我弟妹就不曾備得衣裳來?” 那兩個丫頭見著槿娘這付模樣瞪大了眼兒,聽見她問趕緊笑一笑:“太太并沒吩咐,想是前兒剛來家,還不及開箱子?!?/br> 槿娘插戴一新就又嫌身上的衣裳舊了,她把著鏡兒照一照,打定主意要問秀娘討兩身衣裳,便跟她身上穿得也似。 圓桌擺了半臺面的粥菜,還有貼的紙蛋餅子,細rou餡兒的小餃,三個人先是狼吞虎咽了一番,汪文清恨不得把那碗底兒都舔干凈了,放下筷子問:“你家老爺太太也用的這些?”吃完了才悔起來,想著平日他們吃的定然更好,自家以為是珍饈,說不得就是下角料。 “太太吃的粥,老爺吃的燙面條,姐兒吃的赤豆小圓子,這rou餃兒是單給姑老爺姑太太蒸的?!蹦茄绢^得過吩咐,若不機靈著些,玉娘也不會挑她過來侍候,該實便實,該瞞便瞞,此番說的倒是真話,聽在汪文清耳里卻不是這一回事。 “都說富貴人家玉盤金莼,使個碟子碗都是銀的呢?!边@是擺明了不信,丫頭也沒甚話好說,只好叉了手干笑,待收掉了碗碟兒,槿娘領了兒子往秀娘那兒去,一路上還教他:“呆會子見了舅姆嘴蜜著些,再犟頭倔腦的,中午不把rou你吃?!?/br> 昊哥兒踢了腿兒,看見院子里水池子,從土里挖出雨花石來往里扔:“我吃這個魚!”薄冰一下破開,里頭哪里還有魚,進了九結起冰來,銀葉綠芽兩個就拿網子把魚撈出來養到屋子里去了。 昊哥兒摘了干枝條抽打水坑,濺得兩個丫頭身上一層濕,槿娘一把拉住了他:“晚些再來玩,先去見你舅姆?!?/br> 這么拉拉扯扯的才往正院去了,蓉姐兒正跟秀娘兩個歪在羅漢床上,玉娘拿了木牌子刻的百花歷翻花牌子玩,上頭刻了詩句,點一朵花就念上一句教她念句子,蓉姐兒抱了木牌子搖頭晃腦。 這百花歷她早早就念得熟了,玉娘又不曾讀過四書五經,想教她念幾個字又恐自家學來的太下賤,只這百花歷,便是走街串巷的也都能說上兩句,這才教了她,兩個人在屋中聯句,玉娘做針線,蓉姐兒說上一句她就接上一句。 將將念到八月,細嫩的聲便如剛出谷的黃鶯兒啼,秀娘一面聽了,一面拿了針線串珠兒釘在繡花腰帶上,“八月槐花黃,桂香飄,海棠始嬌,白萍開金錢落,丁香紫?!?/br> 秀娘贊她一句:“妞妞說的真好,”說著從果碟子里捏一顆松仁糖遞到她嘴邊,蓉姐兒張口接了,喜團團的笑,把八月的放回去,又拿了一張九月的出為。 昊哥兒高聲呼喝著奔進來,大喊一聲:“舅姆!我要吃魚!”槿娘的臉皮都漲起來了,跟在后頭想發作他,秀娘笑一笑:“叫廚房備下魚?!?/br> 槿娘臉上堆滿了笑:“到底是當了富家太太了,這氣派都不一樣,真是前世修得好福氣呢?!彼痪湓挷耪f完,玉娘就抱了蓉姐兒往里間去,還告罪道:“姐兒喝了幾杯甜水了,去里頭更衣?!?/br> 秀娘一早上起來,剛在梳頭就聽見玉娘來報,氣得手腳都立不住,又不好讓丈夫知道,幾句話哄了 王四郎到船上去盤貨,自家在屋里翻腸思肚,再是好氣性的人叫人這樣欺到門上來也沒了好聲氣,她只不好露在臉上,接了口道:“想是三姐那兒幫四郎燒香作下的功德,我正要去廟里拜一拜,也好還個愿?!?/br> 槿娘聽見扯出了桂娘,還有要謝她的意思,臉上頓時不好看:“咱們姐妹幾個哪個不為四郎掛心的,一家子親骨rou,說這話就外道了?!?/br> 秀娘肚里生氣又不好把話說得難聽,只道:“是呢,便是蓉姐兒出痘癥,也還賴了jiejie們多費心?!彼@句一出口,槿娘便吃碰了軟釘子,她原是想往上把關系親上作親的,誰知道秀娘句句截了她的話頭,這句更是挑明了,明里夸著暗里卻是罵她。 槿娘厚了臉皮只作不知,只跟秀娘兩個扯東扯西,有心想要夸兩句她頭上的珠花鈿子身上的綢緞衣裳,可秀娘儉樸慣了,在家便是日常打扮,穿得還是尋常舊衣,去年歲了帶了上船的,頭上也只挽了一只釵,把頭發全攏在后頭。 “這個倒看好,是外頭的時新樣子吧,我瞧濼水便沒有?!遍饶镏噶祟^上的簪子夸了一句,秀娘笑笑:“二姐卻沒瞧出?我去歲過年便戴著了?!?/br> 槿娘說一句,秀娘回一句,若是過去便是說她十句二十句,她也沒一聲頂回去的,槿娘拿捏她習慣了,這回一碰身上處處都是軟刺兒,扎了她的rou,她還不能叫疼。 秀娘一向脾氣和順,忍讓慣了,這些難纏的姑子們,沒一個紅過臉,這回若不是真叫槿娘兩口子的心思氣著了,也不會當著丫頭便給她難堪。 槿娘自覺受了慢怠,把氣一斂:“弟妹想是還有事兒要理,我便不留了,帶了昊哥兒逛逛院子?!闭f著招手叫了昊哥兒,一路往外頭去,氣哼哼的樣子,一路走一路說,嘴里碎碎的念了不知幾句。 玉娘這才敢抱了蓉姐兒過來,秀娘長出一口氣,玉娘張了嘴猶豫幾回,指了杏葉出門去,這才坐在床沿給秀娘揉肩,嘴里嚅嚅說道:“論理,我不該說這話,可太太是我的恩人,不說便是喪了良心?!彼肆死嫠o秀娘用上一口:“女人家,沒個兒子,實難立世?!?/br> 這個道理秀娘怎會不懂,她是虧了氣血,好好養活著便是,這些個卻只當她生不出來,沾著棍兒往上鉆,只想占了便宜去。 她長嘆一口氣拍拍玉娘的手:“我哪里不知,不過恨這些個!”說著拿指頭點一點門邊:“往日吃糠咽菜,個個恨不能繞了門走,如今才好起來,便謀算起家業來了?!?/br> 蓉姐兒眨巴著一雙眼睛,咬了唇兒看著秀娘,秀娘把她摟過來摸摸她的頭頂,她心里也沒底氣,也不知是不是本地的水風,生女兒的倒比生兒子的要多些,濼水鎮上的女子們因著能織綢賣絲,在家中俱都說得上話,男子聲氣兒也不高。 那只有女兒的人家,等女兒大了,便讓女兒頂了門戶,織蠶紡絲,一家子還能過得適意??赏跛睦蓞s是鄉下長大的,又讀過幾年書,他親娘生了三個才生到兒子,本不欲再生養了,族中的大伯卻說甚個抬豬且要兩個兒,只一個頂不起門來。這才又生了兩個女兒,把身子虧了去。 但凡桌上有rou,第一個下筷子的是王四郎,鍋里燜得一個山芋也是給王四郎,說他不想要兒子,秀娘自家都騙不了自家。想到此處她又伸了手摸摸肚皮,若是這胎保得住,說不準就是個哥兒,若能生養下來,哪里還有這些污七八糟的事。 王四郎怎會不急,才安頓下來,便叫算盤買了二十只雞,在廚房外頭的院子里圈起竹籬來,吩咐廚娘天天殺一只燉了湯給秀娘補氣血,里頭還加了人參須。 她才要嘆廚房便把雞湯送了來,秀娘喝了滿滿一盅兒,撈了里頭的雞給蓉姐兒吃,蓉姐兒搖了頭,伸手要玉娘抱,秀娘也是乏了,靠在枕上:“你帶她出去玩會子,小人家心野,哪有定性?!?/br> 玉娘一路抱她出去,蓉姐兒趴在她肩膀上,悄聲問:“是不是,娘要生小弟弟?!焙谄咸阉频难廴蕛阂凰膊凰驳亩⒘擞衲锏哪?。 玉娘拍拍她的背:“有小弟弟多好玩,妞妞不高興?”說著還捏捏她的臉頰。 蓉姐兒先點點頭,又把頭搖一搖,似模似樣的嘆一口氣:“不知呢?!泵济櫼话?,嘟了嘴兒說:“阿婆說,有小弟弟是好事?!?/br> 這些人情世故沈家怎會不知,日日在家盼著秀娘來信說懷上了,潘氏有些話連跟女兒麗娘都不敢說,只捂在被子里跟沈老爹說了,若是秀娘不生下個兒子來,且不知道這份家業是歸了誰的,他如今剛發跡起來還念了舊情,再往后說不定就要收小。 瞞了兒媳婦女兒日日跟些老姐妹們走動,打聽生子的藥方兒,嘴上說著是給兒媳婦吃的,全都留下來預備著給女兒,又想著總歸是好東西,抓了好幾幅藥給孫蘭娘煎出來,日日看著她喝。 孫蘭娘這補藥兒一吃胃口大開,夜里一碗飯還不夠吃,還要吃蒸米糕酒釀餅,潘氏咂了一回舌頭,她便只好在廚下偷吃,還暗暗同沈大郎埋怨:“娘煎這藥,我怎的越喝越餓了,待明兒你家來先買兩個rou包子?!?/br> 她在織綢時是甚樣東西都不吃的,就怕油膩污了蠶絲,家來早就前胸貼了后背,肚皮咕嚕嚕的響,這么偷吃了十多日,夜里潘氏起夜聽見響動,往灶下一看,還以為是孫蘭娘有了身子,趕緊給她燙了碗雞湯面,里頭扣了兩個雞蛋,雞rou撈出來切成絲兒,看著孫蘭娘把一甕都吃盡了,喜得合不攏嘴兒。 待第二日請了大夫來,才曉得那藥是治積食的,白歡喜一場。潘氏吃了這一個虧,還不醒悟,再去尋那包生兒子的秘方,叫沈老爹啐了一口:“死婆子又歪纏,不如多包些水粉團子給秀娘送了去,她吃得好,自然就有了?!?/br> 潘氏別過頭只當沒聽見,水粉團子是備下了,忽的又起意再去一趟江州,一是上門送團子,二是趁著年前香火盛,去請一尊送子觀音給秀娘。 還能去看看新院子,打定了主意便叫齊了一家子,只沈大郎要趕工調不出空來,蘭娘也想把帳理一理送上去,琢磨著能不能再添上幾張綢機,這也算是秀娘的私房。 一行幾人去了,才下船就叫盤算瞧見了,他跟了王四郎盤貨,到中午了肚中饑餓,還去那回的茶店叫了三個食盒的rou包菜包,拎了送到船上,抬眼一看竟是太太娘家人來了。 王四郎趕緊把老丈人請去家里,他曉得王大郎被趕是沈老爹的功勞,傭了轎子把兩個老的并孫蘭娘跟妍姐兒都接到家里去。 秀娘正發愁要怎么把槿娘一家子趕跑,不意娘家人竟來了,比喝那一大碗的雞湯還要受用,趕緊坐起來往外頭迎,連蓉姐兒都樂,看見妍姐兩個抱作一團,她還問呢:“寧姐兒來了沒?” 第71章 揪尾巴大白傷人刺童生潘氏護女 沈家人來了,槿娘跟汪文清肚里這點歪水更沒處出脫了,總是親家,若是當著人的面咒人家女兒養不出兒子來,沈家必得鬧到王老爺跟前去。 王老爺到底待不待見汪文清,槿娘自家知道,這個女婿,親爹是萬分瞧不上眼的,她一個出嫁的女兒幫著夫家謀娘家的家財,若親娘活著,必得大耳刮子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