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楚鳳宸強壓下心中的恐懼,死死盯著沈卿之冷道:“沈卿之,你不要忘了你手上兵力是朕親手交給你的,今時今日你所作所為,來日朕一定會十倍百倍奉還到你身上。你可以選擇現在殺了朕,或者等著日后被凌遲?!?/br> 沈卿之的眼里閃過一絲驚訝,大約是沒有預料到她居然選擇了破罐子破摔的方法。片刻之后,他才收斂了驚疑的神情,慢條斯理擦拭著袖上被撒到的毒酒濕跡,一面擦一面淡道:“微臣不懂公主在說些什么?!?/br> 是,公主。 楚鳳宸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青綠紗裙,抬頭看著顧璟。 楚鳳宸和和寧是同一個人,這是一個萬劫不復的秘密。如果可以,她是打算瞞到天荒地老的,可是事到如今,她必須做一個抉擇了。是讓它成為沈卿之手上的把柄,還是自斷一臂亂他陣腳。更何況顧璟這木頭就要跌入他的陷阱了…… 她輕道:“沈愛卿何必顧左右而言他,朕在說什么,你心知肚明?!?/br> 沈卿之但笑不語。 楚鳳宸抬頭看顧璟,一字一句道:“朕原本就叫和寧?!?/br> 顧璟陡然間瞪大了眼睛! 楚鳳宸卻移開了視線,朝沈卿之勾了勾嘴角,低緩道:“朕身上流淌著的是楚氏血脈,宮外是我燕晗的黎民,還有攝政王的鐵騎,丞相自負盡得民心,不妨試試楚家江山到底要不要得起?!?/br> 寂靜的御書房,粘稠的氛圍,凌亂的呼吸。楚鳳宸已經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呼吸,她只安靜地站在原地,把這多年的秘密徹徹底底地曝露在了舉國之中唯一能夠制裁她的人面前,話出口,她發現自己毫不后悔。 五歲回宮,七歲成為楚鳳宸,十歲登基,十五歲執政五年,這竟是她這漫長的帝王生涯中最為輕松的一刻。 她甚至還有余力朝顧璟笑了笑,把那根僵硬的木頭震驚的神色盡收眼底。 沈卿之的臉色變了又變,道:“你當真以為我不敢弒君?” “是?!背P宸道,“你不敢?!?/br> 兩成兵力,裴毓生死未明,司律府執事未歸,他當然不敢。 御書房中一片死寂。不知過了多久,沈卿之的笑聲低沉地響了起來。那笑聲像是從地底傳來的,一聲比一聲嘶啞,到后來漸漸成了瘋狂的大笑。那一張溫文儒雅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猙獰的神色,殺意在他的眼里翻騰肆虐燒成了狂躁的海洋。 他的笑聲未歇,御書房外卻響起了一陣敲門聲。不一會兒,一個禁衛猶豫著進入御書房,臉色慘白道:“大、大人!” “說?!?/br> 禁衛焦急道:“大人,攝政王在宮門外求見陛下!” 裴毓?!楚鳳宸的眼睛亮了。 沈卿之神情一僵。良久,他冷道:“帶公主殿下和駙馬回華容宮,非我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見?!?/br> “是?!?/br> …… 一盞茶的功夫,楚鳳宸回到了華容宮。她匆匆沖回了帝寢中,褪下一身女裝換回了屬于燕晗國君的帝袍,又做到了梳妝鏡前,把臉上那一堆脂粉擦得一干二凈,稍稍做了一些改動。很快地,鏡中的和寧公主又變成了楚鳳宸。 時下局勢瞬息萬變,楚鳳宸的作用要比和寧大得多。她終于輕輕松了一口氣,收回了復雜的目光,卻在房門前望著窗外那一抹身影踟躕犯了難。 房門外的院落中站著的是顧璟。 方才是局勢緊張逼不得已,她才豁了出去破罐子破摔,可是現在這最深的真相已經塵埃落定,之前所有的尷尬又曝露在了日光下——于公,她女扮男裝登基為帝,這幾乎是對律法的渺視褻瀆;于私,她還千方百計拐了他做駙馬,這幾乎可以算是坑蒙拐騙…… 她的手黏在了門上,僵滯了許久,終于閉上了眼狠狠推開了房門——幾乎是同時,那個頎長的身影轉過了身,凌厲的目光直直地投射在了她的身上。 萬丈陽光灑落在地上,不知名的蟲兒嘶聲鳴叫著。 楚鳳宸咬了咬牙一步踏出了房門,一步一步來到顧璟身前,低聲道:“你若要追究,朕不會推脫?!?/br> 顧璟的眸光顫了顫,卻什么也沒有說。他只是低垂下了目光,連同整個身軀一起前傾,最終單膝跪伏在了地上,曲折成一個中規中矩的君臣之禮。 他說:“臣顧璟,叩見陛下?!?/br> “顧璟,我……” 顧璟卻搖了搖頭,輕道:“顧璟受命于先帝,輔國政,扶新帝。你一日身著帝袍,便是顧璟一日的君主?!?/br> “你不責怪我?” “……責怪?” “可我……”楚鳳宸狼狽低頭,“你衷心不二,我隱瞞你許多,我為了江山與私念逼你站邊,逼你做駙馬,把你拖下這一池亂水,我還讓你陷入了現在的境地。我……” 他一腔正義滿腹衷心,她給的卻除了謊言還是謊言。說不愧疚,是騙人的。 顧璟緩緩抬起了頭,眼瞳中映了無數復雜的光亮,終于卻歸為寂靜,還有一點點柔和。靜默了片刻,他的嘴角微微彎翹起了一抹極細的弧度,正是這一點點的光彩讓他整個人如同宣紙上的墨蓮被人潑了水,一瞬間鮮活暈染了開來。 楚鳳宸愣愣看著,發現他躲閃開了目光,耳尖透了一點紅。 “顧璟?” “咳……”顧璟匆匆移開視線,良久,是他恬淡溫和的聲音。他說,“除卻女扮男裝登基這一條不合律法,往后要責罰改過,其余……都無妨的?!?/br> “其余?” 這下,顧璟徹徹底底紅了臉。 …… 華容宮似乎真的恢復了寧靜,沒有宮婢,沒有宮人,每一日只有早中晚時分才有畏畏縮縮的宮人把三餐送入宮中。只是這寧靜終究是虛假的,外頭是層層禁衛守備森嚴,華容宮已是徹底與世隔絕,外頭的消息不能透進分毫。 裴毓如何,宮外如何,局勢如何,這一切的消息就餓次斷絕了。這樣的清凈是煎熬。 三日時光轉瞬即逝。 楚鳳宸在第三日的黃昏見到了第一個外人,一個她和顧璟都很喜聞樂見的外人。 第58章 軟肋(上)有補充 彼時,楚鳳宸一身男裝,正與顧璟站在前院花架下說話,一抬眼便看見了那個不速之客——午后清風徐徐,晚秋的金葉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一抹鵝黃的身影久久佇立在華容把守森嚴的宮門口。重重守衛圈外,那一點鵝黃也和飄落的葉子一樣生澀踟躕。 阮語。 她終于還是來了。 沒有人知道阮語已經在那兒站立了多久。她仿佛是要與身后的落葉連為一體了,直到楚鳳宸的目光與她相撞,她終于提著裙子一步踏入了華容宮宮門。 寂靜的院落里只有風聲。 楚鳳宸靜靜看著阮語。只見她皺著眉頭一步步靠近,在距離她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她不說話,甚至沒有多余的眼神,眼底有著薄薄的高傲,清麗的臉龐露出幾分難以言喻的神色。 “阮軍師?!背P宸微微彎翹唇角,低聲開了口。 阮語的指尖顫了顫,惱怒的顏色一點點染上眼眸。 楚鳳宸的眼神更加譏誚。她不知道阮語究竟在這一連串的事件中扮演著怎樣一個角色,只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是受了沈卿之的命令故意接近瞿放,并且栽贓嫁禍,從頭到尾她都是圖謀不軌,可惜了瞿放對她一片真心,甚至愿意違抗皇命……現在看來,阮軍師這三字,真是一個十成十的笑話。 阮語揚起了高傲的下巴,冷笑道:“公主殿下淪落到現在的局面居然還有心挖苦阮語一介小小民女,倒真是好氣魄呀?!?/br> 楚鳳宸笑了:“阮軍師為丞相賣命,有朝一日沈卿之大事得逞,恐怕阮軍師可不止是民女吧?!?/br> 阮語明眸一閃,顯然受用得很。 楚鳳宸涼颼颼道:“到時候,阮軍師靈位前香火必定是不會少?!?/br> “你……!”阮語冷下了臉。 楚鳳宸瞇眼笑起來:“讓朕猜一猜,阮軍師受命沈卿之潛入瞿放帳下,一來是謀取瞿放的信任好隨時把他的動向稟報沈卿之,二來是要誘他屯兵或者干脆制造他屯兵謀反的罪證,作為把柄交由沈卿之。沈卿之想必還允諾了你,等到天下安定那一日,讓你飛上枝頭變鳳凰,是不是?” 阮語微笑:“公主說笑了?!?/br> 楚鳳宸輕道:“朕賜婚不在你的預料之中,所以當時你才有心反抗,露出了為難的模樣,因為一旦賜婚,你怕你既成婚,日后無法入后宮,更怕瞿放謀反罪證一出,株連九族?!?/br> 阮語依舊是微笑。 “后來瞿放屯兵事發,你也鋃鐺入獄,瞿放在火中燒成了灰燼,你的任務也就徹底完成了。是不是?” 阮語淡道:“無憑無證之事,還請公主切莫斷言?!?/br> 楚鳳宸面色不變,只是回眸望了一眼顧璟,又稍稍靠近了幾步仔細看著阮語的神色,低頭笑出了聲:她這副反應其實也是情理之中。一個能沙場獻計的女軍師,受命于沈卿之的棋子,若是這點斤兩都沒有怎么可能活到現在?恐怕她之前的所有笨拙也有一半是裝的。 可惜,這一次,她既然來了華容宮,就證明她最終還是輸了。 她的高傲與清麗層層包裹著的靈魂已經像是地上灑落一地的葉子,看似堅硬無比,其實已經是強弩之末。 “你……你笑什么?!” 楚鳳宸輕道:“聽聞阮軍師擅棋奕,難道還猜不透你在沈相這一局棋中起的究竟是什么作用么?” “我自然是他的……” “他已經把你丟了?!?/br> “你胡說——” “瞿放一死,朕與攝政王徹底決裂,你這枚棋子已經毫無用武之地?!背P宸盯著她的眼睛,把其中的波濤一覽無余才低語,“阮語,你來找朕,不過是想要活命,既然都已經走出這一步,何必還自欺欺人呢?” “你住口!住口——他不會的,他是要娶我的!我自小就與他……” 尖銳的聲音撕裂了華容宮的寧靜,阮語的眼里終于炸開了驚惶的顏色,她連連后退,像是忽然醒悟過來似的掉頭就走! “你不怕毒發嗎?”楚鳳宸冷道。 這一句話讓之前還歇斯底里的阮語頃刻間安靜了下來。 她的腳步黏著在了地上,卻終究沒有回頭。 華容宮中又恢復了寧靜。楚鳳宸悄悄松了拳頭,摸了摸心跳紛亂的胸口,用力喘了幾口氣才狼狽揉了揉吃痛的手心,灰溜溜道:“顧璟,她跑了……” 顧璟的嘴角微微上揚:“沒關系,她還會再回來?!?/br> “你怎么知道她與沈卿之有嫌隙?” 顧璟道:“聽陛下講,那日她發現陛下女兒身,卻沒有即可說明,微臣才推斷她與沈相并沒有如同表面是那樣和樂。加之沈卿之為人……并不像是會留下共謀之人的模樣。自古兔死狗烹,鳥獸盡而良弓藏,微臣沈卿之尚且容不下,更何況一個知曉他計劃之人。阮語再來時,想必會有進展?!?/br> “……” “陛下?” 楚鳳宸僵道:“朕還以為你真是特別木頭的一根木頭?!?/br> 顧璟:“……” 楚鳳宸望著那一雙波瀾不驚的眉眼,忽然覺得疲憊至極,小聲道:“時時算計著,日日謀劃著,成大業者是不是一直要這樣博弈著,把天下都運籌于帷幄?這樣,不累嗎?” 顧璟踟躕,他伸了伸手,小心地觸了觸當今圣上的衣擺。 楚鳳宸卻毫無知覺,她沒有半分帝王的模樣坐在了前院的石階上,仰頭看顧璟,道:“坐?!?/br> 顧璟僵硬著坐到了她身旁,耳尖稍稍紅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