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楚鳳宸不自覺地松開了緊握的拳頭,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開口:“你……” “請陛下,明斷?!钡钐孟?,瞿放淡聲道。 楚鳳宸茫然離開皇座,卻在邁下臺階的時候清醒了過來,尷尬站在原地:他根本沒有抬頭,仿佛是懷著無限的謙卑與戰兢似的抱拳俯首,連一個目光都沒有落在渾身僵硬的楚鳳宸身上。如果是別人還可能是不敢,可他是瞿放,他不看她,只可能是他不愿意。 瞿放其實,根本不愿意看到她的。 就算她很丟人,他也不會看一眼。如果不是魏老頭兒死了,他根本連帝都都不愿意回。 可是她已經從高高在上的皇座之上走了下來,再回去又太實在太丟人現眼了一點……該說什么?朕會明斷?請愛卿放心?你怎么回來了?……楚鳳宸局促站在原地,思來想去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到最后手心的汗都出來了。 可偏偏,瞿放還是沒有一絲動作。 他不動,她連呼吸都不敢,只能僵僵站在他身前。 “陛下,臣有一事稟報?!币粋€輕柔的聲音響了起來。 她笨拙轉身,卻見到一張白得有些過分的臉,還有一抹溫存的微笑。裴……毓? 裴毓緩步到殿中,微微俯身在楚鳳宸面前,雙手呈上一份奏折到她身前。楚鳳宸瞪大了眼睛,卻清楚地看到了他眼里的一絲笑意,不由愣住——裴毓雖然是攝政王,其實架子比她大多了,他平常不太上朝,上了朝也只是端著一副“本王高人一等”的姿勢不開口,等著手下的黨羽替他擄袖子掐架,自己卻片葉不沾身。他今天破天荒居然帶了奏折?? 不過,這倒解了她的尷尬。楚鳳宸訕訕接過了,慢慢踱步回皇座。誰知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殿上裴毓清淡的聲音:他說:“昨日之事本王會與陛下好好商談,魏忠交由司律府顧璟顧大人處置,各位也可放心。今日要是沒什么事情,各位便散了吧。是不是,陛下?” 很好,連退朝都替她拿了主意了。楚鳳宸眉心抽了抽,咬牙道:“退朝?!?/br> 百官松了口氣。楚鳳宸憋了一口氣,離開議事殿后并未回寢宮,而是在側殿入口遙遙看著殿上:只見在一片靜默之中,文武百官從宮人手里領了批閱完畢的奏折后齊整地朝門外撤去,終于,瞿放的身影也消失在了門口??墒桥嶝紖s沒走,他留在議事殿上若有所思,不一會兒便捂著口咳嗽起來,一聲比一聲激烈,頎長的身影顯得有些落寞。 呸,這可能嗎? …… 所有人都發現,今日當今圣上心神難寧。自從下了早朝,她時常發呆,就連平日最愛吃的點心也只動了幾口就擱在那兒等撤。午后,瑾太妃打扮得花枝招展上門,也只在正暉宮中待了一盞茶的功夫就離開了,邊走還邊搖頭嘆息。 小甲擔憂地攔住了瑾太妃,問她:“太妃娘娘,陛下她是不是在朝堂上被氣出毛病了???” 瑾太妃明眸一轉,道:“這么些年,她不是早就被氣習慣了么?” 小甲:“……” 瑾太妃掩口低笑,瞥了一眼正暉宮,嬌滴滴道:“她呀,這次可是內傷?!?/br> “內傷?有刺客嗎?!陛下被前天的刺客給傷到了?” 瑾太妃默默翻了個白眼,輕飄飄走了。小甲一個人站在正暉宮門口思索陛下的內傷究竟是什么時候得的。身懷內傷,是不是最好請個御醫來瞧瞧?還是張榜出告示請話本兒里的那種武林高手來哼哼哈嘿?不然…… 正暉宮中,楚鳳宸第八百零一次嘆息,瞥了一眼案上奏折,百無聊賴地支著下巴神游:瞿放要是翻開那本被墨水污染得不成樣子還破了個洞的奏折會怎么想? 不過照他個性,恐怕看都不會看直接在路上丟了吧…… 她正胡思亂想,忽然門口響起了一陣叩門聲。守門的宮人的聲音響了起來:“陛下,攝政王求見?!?/br> 楚鳳宸手一抖,腦袋差點兒磕在了案臺上——完了,裴佞臣這顯然是要來算總賬??! 第5章 佞臣當道05 對于楚鳳宸來說,這世界上有三樁事情最恐怖,一,裴毓上門;二,裴毓算賬;三,裴毓上門算賬! 陽光明媚的午后,燕晗英明神武的皇帝楚鳳宸狼狽地到鏡子前轉了一圈兒,沖到床邊抬出上妝的脂粉,利索地為自己的臉添上了幾分“男兒本色”,趕在宮婢的腳步聲到來之前迅速沖回側殿案臺前,端起茶杯送到嘴邊! 時間停滯。萬籟俱寂。熱氣騰騰的茶水散開裊裊白霧,拿著茶杯的手卻一動不動。 吱嘎,殿門被緩緩推開了,緊接著是極輕的腳步聲。兩殿之間的珠簾被一只森白的手輕輕挑了開來,露出了一個一抹暗紫的衣擺。 楚鳳宸終于瞇著眼睛抿了一口茶水,悠閑地擱下了瓷杯:“攝政王怎么有空來朕這兒?” 他祖宗的,好險! 裴毓微微露出一抹笑:“臣近日忙于徹查陵園刺殺一事,一直未曾細問,今日得空,便來看一看陛下,陛下的身體可好些了?” “好、好多了?!?/br> “臣今日在殿上觀陛下龍顏,發現陛下面色還是有些蒼白。陛下身體乃萬民之根本,臣府上有一神醫,擅調養常年之疾,不知陛下可有空閑隨臣去一去臣府上,讓神醫細細把脈,好好調養一下身體,讓微臣放心?” “不、不用了,有勞愛卿掛心……” 楚鳳宸偷偷抹了一把汗,虛偽地笑了。她的身體到底怎么樣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都快給宮中的伙食養成豬了,要有病那也是被他們這群貪贓枉法的jian臣給氣出來的。想騙她出宮去王府任人宰割,門兒都沒有! 裴毓似乎早就知道,臉上沒有任何惱怒的神色。 他溫柔道:“臣之本分?!?/br> ——您真知道本分兩個字怎么寫嗎,攝政王殿下? 楚鳳宸偷偷瞟了一眼裴毓,看著他一副春風化雨的模樣恨得牙癢癢——沖上去咬死的可能性有多大?史書上會不會記載,宸皇五年,朝中大亂,圣上的金口玉牙咬死了攝政王,從此五谷豐登,國泰民安…… 裴毓道:“其實微臣來正暉宮,是想請陛下陪微臣去一趟司律府?!?/br> “朕不去?!?/br> “陛下,莫要叫微臣為難?!?/br> “朕說不去就不去!”楚鳳宸橫眉豎眼,死死瞪著春風拂面的裴毓,慫道,“朕……肚子疼,要不改日?” 裴毓稍稍走近了幾步,低眉輕笑道:“陛下……” 陰風拂面也不過如此了吧……楚鳳宸快哭了,她五歲開始被他壓榨,這些年恐懼已經刻到骨子里去了,如此近距離看那張白得跟鬼一樣的臉,還能聞到他身上那點兒墨香混著藥箱的復雜味道,這感覺就像是被厲鬼的頭發拂過了臉,甚至有那么一剎那,她簡直覺得自己是被調戲了的良家婦女……呸,她怎么可能是良家婦女? 啊呸呸!這也不對??! 宸皇快要崩潰。因為病癆子jian臣靠得實在太近了。 裴毓大jian臣卻好不自覺,他拾起案臺上一本奏折,輕聲道:“陛下可曾看過微臣的奏章?” “你……你還需要上奏折嗎……” 裴毓低笑:“不看也不要緊的,司律府森嚴,臣有些害怕,陛下能否給臣一點膽兒?” “你……”還能再虛偽點嗎?! “陛下,能體諒微臣么?”裴毓的聲音越發輕柔。 宸皇艱澀地挪動了一點點,終于崩潰:“什么時候去……” 裴毓卻忽然咳嗽起來,一聲比一聲激烈,蒼白的臉上冒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緩過了咳嗽,朝著楚鳳宸歉意笑了笑,俯身伸出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楚鳳宸咽了一口口水,顫顫巍巍走在了他身邊,一面走一面偷看他慘白的臉:真難為他了,抱病還艱難地干著威脅皇帝圖謀造反的事兒,心力交瘁地把持著朝政,不愧是作死的王者,貪官的教材,國民毒瘤之典范。 看來,她必須要快點決定駙馬都尉的人選了。 然后盡快弄死裴毓。分分鐘。 …… 從宮闈到司律府并不遠,大約只需半個時辰的車程。半個時辰后,楚鳳宸站在了司律府巍峨莊嚴的大門前,不知怎的打了個哆嗦。 楚鳳宸不喜歡司律府,也不喜歡司律府那死人臉的執事顧璟。司律府位于帝都主城之南,據說是執事當你取自“衙門大門朝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的說法,直接把府邸建在了帝都最難,是為“再無更南”,只尊法理的意味。 理所當然,顧璟也從來沒把她這皇帝當做個事兒。他眼里向來只有他的法條,至于皇帝?他平??此难凵窕旧虾涂磭t的眼神一模一樣。 沒錯,她對他來說,是一個章。 審完,敲章,再會。 他算不上jian臣,卻絕對是個作死的大臣! 司律府的大門終于打開,接引的小廝行了個禮便自顧自走在了前頭,楚鳳宸跟著裴毓一腳踏進了府門,馬上被忽然貫穿而過的陰風吹得雞皮疙瘩都快掉了一地。她緊張四望,卻發現這宅邸的花草樹木居然與別的地方也不太一樣,陰森森的,等到進入殿內,居然黑燈瞎火的更加恐怖。權衡之后,她還是稍稍靠近了裴毓幾步。好歹,這是個活的。 司律府大門基本上是不開的,因為這里不是告狀的地方,而是審案的地方。關于司律府,燕晗有許多傳聞,有傳聞司律府中鬼魂無數常常夜半干嚎,一到月圓之夜更有百鬼夜行之勢;又有說司律府的顧瑾執事本身就是戾氣極重的“陰月陰時”人,一到晚上就兩眼發光,有小廝夜半如廁的時候曾經看他生飲犯人血…… 總之,顧璟執事之后,朝中貪官少了許多,就光剩下野心勃勃的佞臣了。 “陛下在想什么?”忽然,裴毓溫和的聲音響了起來。 楚鳳宸哆嗦:“朕在想,會不會、有鬼……” 裴毓輕道:“陛下可以拉著微臣的手?!?/br> “你……你不是也怕嗎?” 裴毓一愣,瞇眼笑了:“微臣不是怕鬼?!?/br> “生病的人陰氣重,你還是離朕遠一點?!?/br> …… 司律府整個兒差不多可以算作是一個地牢,地面上的建筑極其簡陋,主要分為府中人居住的宅邸,用于朝中會審的正殿,還有執事顧瑾的住所。但是偏殿卻有個小門,那小門之內的房間綿延到地底,一路上無數火把照亮了陰森森的空間。 一行人不知走了多久,終于,一間房間出現在了幾人面前。小廝恭恭敬敬打開了房門,躬身請楚鳳宸和裴毓進內,自己卻不再向前了。 楚鳳宸心中小人在哭嚎著想逃跑,身子卻僵硬地朝前面走,終于,在房間里見到了司律府執事,顧璟。 他抱拳俯身,冷聲道:“臣,拜見陛下,攝政王殿下?!?/br> 楚鳳宸淚流。 顧璟道:“未能去迎接,是因為臣正問審魏忠,無暇分身,請陛下、攝政王殿下見諒?!?/br> 昏暗的燈光下,房間里的東西并不算模糊。楚鳳宸手腳冰冷,顫栗退后了一步,忽然看見了之前一直沒有看清的東西:這根本不是一個房間,而是一間刑房。房中有一張案臺,臺上擱著幾份卷宗,案臺對面的地上躺著一團白色,赫然是個人。 那人頭發凌亂,身上破碎,斑斑血跡從他身下流淌而出。明明睜著眼睛,眼眸中卻已經沒有了任何光芒,一只手卻舉在半空慢慢晃動著,像是根本不屬于他自己的意識控制一樣。 是魏忠。 “啊——”楚鳳宸幾乎是一瞬間捂住了自己的口,才險險阻止了脫口而出的尖叫。究竟是什么樣的刑罰,能讓人變成這副恐怖的模樣? 裴毓稍稍向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擋住了楚鳳宸望向魏忠的視線,淡道:“不知顧大人可審出什么來了?” 顧璟道:“啟稟攝政王,下官已經結案,魏忠因疑王爺與魏賢魏大人之死有干系,故而有意陵園刺殺。根據本朝律例,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下官已判魏忠三日后處斬,其手下黨羽流放邊城?!?/br> “是么?”裴毓輕道,“本王以為此事并不簡單?!?/br> “王爺如何看?” “魏忠是瞿將軍手下,這一點,顧大人應該比本王清楚?!?/br> 暗室之中,燭火明明滅滅。楚鳳宸已經從之前的震撼中回過了神,開始小心地思量裴毓動機。裴毓顯然并不滿足只死魏忠一個人,他是想要借著這件事,再扳倒對家幾個。而這些人中首當其沖的就是魏忠的直系上司,瞿放。 他想借魏忠之事,阻止瞿放得到瞿家兵權。 “瞿放不知情?!背P宸脫口而出,“他不會是想殺你的人?!?/br> “是么?”裴毓的聲音輕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