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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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匙接著一匙,他疲于應付,只得撐起身端過藥,仰脖直接灌了下去。 她拿手絹替他掖嘴,他倚在引枕上看她臉色,“皇后適才說心情不佳?為什么?” 為什么?還不是因為他做的那些卑鄙的事么!她不方便直接質問他,只是自己氣惱著。再看他一眼,他輕輕攏著眉頭,人模人樣,很難把他和那件事聯系在一起。 罷了,他有傷在身,容后再說吧!她搖搖頭,“沒什么,就是心里不痛快,現在好些了?!?/br> 他總能從她的話里發現一些意外之喜,比如她先前心情不好,一定是在擔心他的傷勢?,F在轉晴了,是因為他把藥喝了,情況也比昨日有改善。 他嗯了聲,“有什么不快同我說,孃孃禁你的足,我把你傳來,這個禁足令便作廢了?!?/br> 她聽了斜過眼睛來看他,“召我來難道不是為了伺候官家么?我知道你嫌棄那些黃門,近身照應的事便交給我吧!” 他聽了微微低下頭,往里面讓了一些,“皇后上床來?!?/br> “為什么?”她說,“我就坐在你對面,不好么?” 他又不說話了,就那么看著她。她無奈,蹬了鞋爬上去,怕碰著他的傷口,有點畏畏縮縮的挨在邊上,“官家是不是很喜歡坐車時候那樣?咱們肩并著肩說話?” 他的唇角微微揚起來,“我喜歡和皇后靠得近一些,近得可以聽見你的心跳?!?/br> 她有點不好意思了,嘀咕了聲:“聽我的心跳做什么,離得近了怪熱的?!?/br> 他不以為意,摸了把蒲扇遞給她,“有勞皇后?!?/br> 他愛使喚人,她鼓起腮幫暗忖,現在且讓你得意片刻,等我拿住了證據,到時候看你怎么收場! 捋了袖子給他打扇,突然想起他的乳名,又覺得十分好笑。便歪脖兒覷他,“官家,我昨日聽見孃孃喚你的乳名,原來你叫得意呀。這個名字取得真好,難怪你總是得意洋洋的樣子?!?/br> 他愣了下,“我何嘗得意洋洋了?” “沒有么?”她含笑看著他,“真的沒有么?” 不知為什么,有她在身邊,他就覺得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還記得初初大婚時他端著姿態,那時經??梢哉忌巷L,后來漸漸不成就了,倒不是旁的,只是愿意隨她的性子,不忍心太苛責她罷了。 她促狹地追問,他沒能撐多久,最后還是繳械了,“可能……有時候有一點?!?/br> 她咧嘴笑道:“不是有時候,是經常,你自己不知道,我卻看得真真的……不過我喜歡這個名字,有人情味,比重元好聽?!?/br> 他板了臉,“你敢直呼今上名諱,大不敬之罪!” 她嗤了聲,“我喚自己的郎君,官家要治我的罪么?那我下床聽候發落?” 她說著挪動身子,他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拖了回來。 彼此靠得很近,身與身相抵,突然有些意亂情迷。殿中靜謐,只有他們兩個,她的臉、她的眼,充斥他所有的感官。他欺近些,“你叫我什么?” 她后撐著身子,因緊張紅了臉,“得意?” “不是?!?/br> “重元?” “不是?!?/br> 她明白過來,愈發局促了,低頭輕聲說:“郎君?!?/br> 他的手慢慢攀上她的脖頸,指尖游移,落在她的臉頰上,“我喜歡你這么叫我,很多事……我都喜歡?!?/br> 他的眼里有揉碎的金芒,閃閃爍爍,令人暈眩。她凄迷望著他,他離她越來越近,手指從臉頰移到她的唇上。一點一點描摹,仿佛她是精瓷做成的。 “昨日你在人群里叫我,郎君、郎君……”他說得很輕很輕,只有她能聽見,“我覺得自己和普通的丈夫沒什么兩樣,我愛自己的娘子,我想保護你??墒谴箅y來時卻要你為我擋刀……你不該那樣?!?/br> 她腦子里暈沉沉的,看見聽見的只有他勻停的眉眼、模糊的嗓音。 愛自己的娘子,是她聽錯了么?她感到窒息,因為緊張,甚至不敢動彈。抓緊了裙裾,勉強說:“我沒有想那么多,我害怕你會死?!?/br> 他手上停頓下來,似乎有些彷徨,“你不希望我死么?昨天明明是個好機會?!?/br> 這個問題她也問了自己很多遍,始終沒有答案。她猶豫地把手搭在他肩頭,“官家,你能不能告訴我,云觀究竟是不是你殺的?” 這么敏感的問題,卻沒有惹惱他。他笑得很慘淡,“為什么一直為這事耿耿于懷?我才是你的丈夫,云觀的生與死,都已經和你沒有關系了?!?/br> 他并未正面回答她,其實她心里也有數,皇權之爭,從來就是一片腥風血雨。今天勝利的是他,所以云觀不在了。如果登上帝位的是云觀,那么他也要為失敗付出代價。 “讓你在我和云觀之間選,你會選誰?”他撫摩她精巧的下頜,已然挪不開手指,“如果落選的那個得死,你選誰?” 她居然不知道應該怎么選擇,抓住他的手,緩了口氣說:“我不想選,你不要問我這么復雜的問題,否則我心情又要不好了?!?/br> 也就是說他和云觀在她心里的比重已經同等了么?他欣慰地笑起來,不問便不問吧,就這樣已經很好了。 她近在咫尺,完美的臉,青澀的身體,如同憑空生出許多手來,不輕不重抓撓他的心。以前以為自己寡欲,即便喜歡,也不會有別樣的心思??墒撬谏磉?,他不由得想入非非。不管多親密,總還是不夠,還可以把距離拉得更近。 玲瓏的曲線,嬌艷的紅唇,對他有莫大的吸引力。他心跳如雷,趨近、再趨近些,他想吻她,發乎情的,沒有任何冒犯的意思。 他貼上去,可是有什么橫亙在他們之間。一絲甜味彌漫進來,原來她不知什么時候摸了一粒膠棗,十分煞風景地塞進了他嘴里。 她眼明手快躍下床去,回身笑道:“官家傷勢未愈,最忌浮躁,當靜養。怎么樣,膠棗好吃么?” 他沒有嚼,喪氣地裹在半邊臉頰,直起身問她,“你去哪里?” 她優雅地拂了拂衣裙道:“官家上身有傷,好好休息才是。我不去哪里,就在殿中等你。你睡一會兒吧,睡醒了咱們再說話。否則叫孃孃知道,又要怪我帶壞官家了?!?/br> 他顯然不大滿意,只是不好發作,重又躺了回去。冷著眉眼道:“皇后勿走遠,我隨時會傳召你?!币幻嬲f著,一面嚼那膠棗。 禁中的娘子們,大概誰也沒想到她們的官家會是這樣的吧!她看著他努力裝出威儀來,簡直有點同情他。便不迭點頭,“我不走遠,在前殿等著你。你昨天流了不少血,我叫人燉當歸烏雞給你補元氣?!?/br> 他聽了實在笑不出來,訕訕道:“當歸烏雞……有翰林醫官替我配藥,皇后不必勞心?!?/br> 她卻很熱絡,擺手道:“應該的,你別管,快些睡罷!”說完不逗留,閃身退到屏風外面去了。 今天天氣真好,皇后掖著兩手站在廊下眺望遠方。見錄景在抱柱旁侍立,體恤問道:“錄押班昨天有沒有受傷?” 錄景揖手,臉上帶著愧色,恭敬道:“謝圣人垂詢,臣無恙??墒俏茨芡咨谱o得官家周全,臣死罪?!?/br> 昨天那種局勢,也虧得他拼盡全力替今上解圍,如果沒有他,今上不會只傷一條胳膊。她搖頭道:“等官家痊愈,我自當請旨替你討賞。錄押班忠心耿耿,我心里很是感激你?!?/br> 錄景聞言忙長揖下去,“圣人言重了,這原是臣職責所在,不敢居功?!?/br> 她轉過身去,瞥了偏殿一眼,口中含糊道:“押班不必自謙,昨天的經過我都看在眼里,自然是你當得起,我才會向官家保舉你。哦,你替我吩咐下去,命廚司燉當歸烏雞湯來。你親自看著,要文火慢慢熬,熬得越濃越好?!?/br> 錄景躑躅了下,對秦讓使個眼色,自己領命去了。 皇后在檐下慢慢打轉,踱久了無趣,便問秦讓,“官家平常在哪里讀書?” 秦讓呵腰應道:“官家的書房設在偏殿里,平時不許人隨意進出?!?/br> 她哦了聲,“我也不許么?” 帝后相處得如何,外人其實是霧里看花,似乎恩愛繾倦,又似乎隔著一層,很難說得清楚。秦讓不大好回答,畢竟這位是皇后,若得罪了,以后日子堪憂。但今上的規矩擺在那里,要是敢唐突,只怕連活都活不成了。便惶惶道:“官家曾有令,臣也是依旨辦事,還請圣人見諒?!?/br> 她笑了笑,低聲道:“官家睡了,我閑著無聊,進去看書罷了,不會隨意動他的東西。我是皇后,就算官家要怪罪,有我一肩承擔,絕沒有叫你背黑鍋的道理……秦高品莫非信不及本宮?” 聽她話里的意思是執意要進去的了,秦讓嚇得跪下磕頭,“圣人萬萬不可,臣卑微如草芥,死不足惜,可圣人不一樣。官家的脾氣圣人是知道的,臣怕……” “怕什么?”他跪在地上引人側目,她故作兇相地斥他,“快些起來!你越是遮遮掩掩,我越是要進去。你若不言聲,出了岔子有我。你若一徑阻撓……哼哼,我就說是你請我進去的!” 秦讓都傻了,呆呆看著她,不知道怎么回應。 她也覺得自己這樣不太厚道,不過事已至此,容不得再遲疑了,轉身便進了殿門。秦讓不敢高聲說話,心里又怕,疾步跟在她身后,期期艾艾道:“圣人……噯,圣人……” 她大袖一拂,“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不成?你莫不是想離間我與官家?” 秦讓嚇白了臉,反正阻止不了她了,哭喪著臉道:“臣在外……替圣人守門?!?/br> 這才像話!她很滿意,笑道:“差事辦得好,回頭自有褒獎?!毖鹧瘐膺M了內殿里。 書 屋算是很私人的地方,他辦事極有條理,其中擺設中規中矩,清對淡,薄對濃,各有各的玄妙意境。秾華站住了腳,撫著唇四下查看,心里有忌諱,動過后都得恢復 原樣??上д伊税胩?,除了整柜的書,就是些文房及香爐花草,并沒有什么可疑的。她有些泄氣,要抓住把柄不容易,畢竟禁中地方大,他的私房物件未必全放在這 里。 怎么辦呢,難得進來一趟,空手而歸委實不甘心。里間掛了半幅湘妃竹簾,隱約可以看見置了一張弦絲雕花榻。她轉進去,發現這里是個別樣清涼的地方,陳設雅致,處處透著小情趣。 轉了半天有點累,她在榻上坐下歇腳,靠墻處有一根五色絲編成的流蘇,風吹進來款款輕揚。她也是好奇,隨手扯了扯,結果嘩啦一聲落下一副卷軸,把她嚇了一跳。定睛細看,畫上妙齡女子執扇而笑,那眉眼神情分明就是她。 這歪打正著了么?她驚訝不已,看來這就是東宮的那副畫像吧!云觀的運筆她記得,一起一落細膩婉轉,他曾經替她畫過一張撲流螢圖,就是這個用色! 好啊,可算讓她拿住了!怪道他不許人進來,這是他的賊窩,當然害怕被人發現??纯催@畫兒掛的位置,他還挺悠閑,躺下一拉就能看見,簡直無恥! 她又氣又惱,決定把畫摘下來,好好同他談談心。只是掛得高,不太好拿。左顧右盼,發現紫檀八仙立柜旁有張杌子,正好可以拿來使一使。 她 牽了大袖上去拖,不防衣擺鑲滾的蟬翼紗勾在柜門的銅栓上,牽絆了下,險些勾破。柜門被拖開一道縫,她順勢拉開,架子上搭著件紫色的圓領袍,肩頭織流云暗 紋,似乎在哪里見過……她探手去撥,忽聽磕托一聲,什么東西砸了下來。她彎腰去撿,抽出來一看,是個長著獠牙的饕餮紋面具…… 她看著這面具,忽然覺得天旋地轉。之前她也曾懷疑,但龍圖閣那次的絳紫衣袍在燈下屈成了褚色,她一直覺得只有禁中黃門才穿那種顏色,便自發把范圍縮小了。誰知兜了個大圈子,真的終究假不了。 好個殷重元,她已經不知道拿什么來形容他了,僅僅是不要臉么?不是,他是喪盡天良! 她捂住胸,一陣陣氣血上涌,沖得她心頭發顫。他究竟有多無聊,無聊到以捉弄她為樂。別人娶了妻子是用來愛護的,他就這樣拿她當猴耍。頭一回在龍圖閣,第二回干脆進她的寢宮,張牙舞爪弄得她一身淤青。等她去柔儀殿找他,他還裝得睡意朦朧? 他不單瘋,還是個極好的伶人,演什么像什么。這下子好了,被她戳穿了,看他拿什么臉來面對她! 她帶著儺面氣急敗壞走出了書屋,秦讓在門前蹲守,見她攜了東西出來,一時嚇得魂飛魄散。撲通跪下,膝行上前抱住了她的腿,壓聲哀告:“圣人,圣人……您這是要小人的命了……” 她垂首看他,冷冷一哂:“秦高品,我的命也快沒了?!?/br> 秦讓目瞪口呆,她揚了揚手里的儺面,“你看好玩么?” 秦讓還怔怔的,見她要挪步,忙道:“圣人往哪里去?官家還未醒呢!” 她站住腳,細一思量,拐進了右手邊的穿堂里。那里照不到太陽,很少有人來往,正好讓她冷卻脹熱的頭腦。 臺階離地面有段距離,她放下儺面坐在階上,裙裾被風吹起,臉上涼涼的。仰頭看檐外蔚藍的天,碧空如洗,在她眼里卻變得荒涼起來。 ☆、第33章 不能自亂陣腳,對付他這種人,就要學得和他一樣會偽裝。 秾華平了心氣,不惱了,就是有點失望。他這么處心積慮,自己到底落進他的陷進里,還做了他的皇后?,F在回頭想想,真沒意思,這輩子無路可退,只得和這個jian佞一道過日子了。 她嘆口氣,后撐著兩臂向上仰望,天上一片云也無,那樣純凈的顏色,幾乎把人的魂魄吸附進去。她開始考慮應該怎么和他對峙,總要挖出些什么來。他不會莫名其妙關注一個人,通信九個月,其后三年雖沒有來往,難保他不會派人監視她。 這個人真是……怎么說他呢!她哀哀的,眉心緊蹙,覺得很屈辱。眼里含著淚,努力不讓它掉下來,仿佛掉下來,連尊嚴也一并墜地了。 身后有腳步聲,輕而纏綿。她沒有回頭,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她已經可以辨認得出來了,他的步伐有種一唱三嘆的哀致味道。慢慢接近,她抖擻起了精神,準備好好同他算算舊賬。 “怎么坐在這里?”他說,在她身后站定,“我以為你走了?!?/br> 她唔了聲道:“我答應了不走的,向來說話算話。官家不叫人傳我,怎么自己起來了?” “躺久了不舒服,傷的是手臂,又不是腿?!?/br> 她轉過頭看他,“官家,我有個問題想問你?!?/br> 他點點頭,“你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