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江曉媛看見一個少年運動員,是個打乒乓球的。 當他微微含胸,手里拿著球拍的時候,就像是握著整個世界的手,小球在球桌上東奔西跑的身影簡直是開了凌波微步,江曉媛遲鈍的目光一分鐘要跟丟七八次,那少年卻似乎能和球心意相通,每一個角度、每一個力度,甚至落點……他全都把握的那么精確。 一場練習結束,揮汗如雨的少年拎起自己的運動衫擦了擦汗,回頭對江曉媛露出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鮮活得濃墨重彩。 江曉媛忽然若有所感,她抬起頭來,極目遠眺,在少年身后的世界盡頭,燈塔助理那雙無悲無喜的眼睛好像在與她遙遙對視。 江曉媛想問一句:“這孩子是你嗎?” 可她說不出也動不了,只能睜著眼睛看。 看著看著,江曉媛發現,這個乒乓球少年居然是國家隊的。小球運動從來是國人強項,競爭有多激烈可想而知,這小孩刨除天賦以外,從小到大吃過多少苦,是江曉媛這種鮮少在中午之前起床的人無法想象的。 不知道是不是燈塔助理將這些記憶直接打入她大腦的緣故,江曉媛的感受格外的身臨其境,一個靠請老師吃飯才能通過中學體能測試的人,居然能感受到那種職業運動員的單純的夢想。 她的血還沒來得及跟著沸騰起來,就隨著少年遭遇了一場意外。 半大孩子畢竟少了點穩重,一天,他半夜和隊友溜出去找宵夜吃的時候,在一條少有人煙的窄巷里遭遇了是一個持刀入室搶劫犯,剛捅過人的刀刃上血跡還沒干。 刀捅進少年身體的時候,江曉媛嚇得忘了尖叫,腦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她開車撞樹的那一刻一樣,接著,她和那少年運動員一起感覺到了熟悉的時空震蕩。 原來他和她一樣,來過這座時空交疊的燈塔里,聽過同一套說辭,做過同一個生或者死的選擇,最后簽了同一份不平等條約,前往另一個平行空間避難,等待所謂的“通道”建成。 時空轉換,把江曉媛從一個揮金如土的富家女,變成了一個窮困潦倒的打工妹,也把那少年從一個前途似錦的職業運動員,變成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 江曉媛越看越覺得渾身發冷,她發現了這場時空轉換是怎樣挑選受害人的——他們年齡性別與身份各不相同,但都對原本時空的生活無法割舍。 職業運動員就像蒼鷹折翼,沒有了腿,他人生只有同夢想一起支離破碎,活不長的。 江曉媛恰恰相反,她像個名貴的家養寵物,天生帶著純種的基因缺陷也就算了,從小就是衣來張手飯來張口,根本不具備“野外生存”的能力。 要是不能回到原來的時空,可能也就是死路一條——這一點上,他們倆是一樣的。 少年被迫簽訂合約,來到平行時空的時候明顯是懷疑明光的,一開始,他不回復來自明光的任何信息,拖著殘疾的身體在無比的痛苦和無盡的懷疑中熬過了五十天。從第五十一天開始,每一天,他都會收到一條來自明光信息:“通道已經準備完畢,是否啟程?” 一開始是短信,如果他關了手機,信息就會發到他的電腦、電視……甚至家門口的廣告牌上,像一道追命的詛咒,無時無刻不出現在他周圍,只要他心里有一點松懈,一點脆弱,立刻就會趁虛而入,誘使他選擇那個致命的“是”。 這個拉鋸的過程整整過了三個月,期間,少年無數次地試圖用殘疾的身體創造奇跡,但一次又一次地以失敗告終后,終于有一天,現實耗光了他的堅持,他帶著僥幸向明光投降了。 后面就沒什么懸念了,僥幸的期冀永遠不會被滿足。 少年被兩個相斥的平行時空碾碎,燈塔主人如愿以償地取代了他在原本時空中的身份,成了那名被歹徒刺傷的少年運動員,被送往醫院搶救后,幸運地“活”了下來,取代了他的人生。 至于那少年本人……他很幸運,腦電波即將消散的時候,燈塔里一個機器人正好出了故障,讓他鉆了空子,茍延殘喘地寄居在了那機器人身上,成了一個時而像人,時而不像人的燈塔助理。 江曉媛突然明白,為什么她第一次進入燈塔時,燈塔助理不由分說就要把她送回那可怕的車禍現場中,回去,她還有一線希望不死,不回去,她一定會生不如死。 記憶逐漸淡出,江曉媛看見明光向她撲過來,驚世駭俗的容顏也因為猙獰而扭曲了,他被罩在她身上的保護膜反彈了出去。 江曉媛發現自己有恃無恐后,連忙抬起頭去看燈塔助理,發現他已經垂下了頭,裸露的傳感器上那些不知道干什么用的燈都滅了。 江曉媛嚇了一跳,心想:“他不會死了吧?” 正在焦急時,她忽然聽見耳邊有人說:“別看了,我在這?!?/br> 正是燈塔助理那種平平淡淡、帶著點機械感的聲音。 江曉媛四下尋找,沒看見人,感覺那聲音縈繞在側,仿佛無處不在。 “是我作弊把你引渡到這里的,”燈塔助理說,“趁你還沒和那個時空互相接受,否則即使是明光也做不到了?!?/br> 江曉媛:“他……那個明光,知道你不是機器人嗎?” “他?那么傲慢,怎么會留心一個不起眼的機器人?他不斷利用時空震蕩尋找像我們一樣的犧牲品,”燈塔助理說,“老是這一招,屢試不爽,偷了無數個人的身份,上一個身份自然死亡后,他就回到燈塔,找下一個犧牲品,男女老少不忌,這回終于到頭了?!?/br> 江曉媛:“到頭了是什么意思?明光到底是什么東西?” “你可以把他理解成一種病毒,像電腦木馬那種,”燈塔助理淡淡地說,“你已經不會再上當,他布置到現在,根本沒時間去尋找下一個犧牲品,他多次鉆時空法則的空子,現在就等著被法則清理吧?!?/br> 江曉媛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難得的愉快,可她卻沒辦法跟著高興:“那你呢?那我呢?” 燈塔助理沉默了一會,回答她:“你會在新的時空里好好地生活下去?!?/br> 江曉媛:“我原來的時空呢?卡在我被車撞的一瞬間不動了嗎?” 燈塔助理笑了起來:“我給你解釋過的,當你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上,每一個方向都是一個平行空間,你撞車的一瞬間就像一個十字路口,下一秒會有無數個平行空間以此為起點分道揚鑣,有些空間里的你死了,有些空間里的你被救活了,整個世界除了你以外全都會有條不紊地沿著不同空間的時間線繼續走下去——只有你終結在這里?!?/br> “一個人的一生,就是一條獨一無二的時間軌跡,”他說,“你的軌跡來到了這里,從此和那邊沒有一點關系了?!?/br> 江曉媛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的偷渡有點悲壯。 燈塔助理:“別哭了?!?/br> 她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已經淚流滿面。 “我來送你離開,”燈塔助理說,“我還要把我的記憶和夢想一起送給你,你以后要連著我的份一起活著?!?/br> 江曉媛忍了一會忍不住,干脆放任自己哽咽起來:“我怎么可能完成你的夢想,我八百米要跑七分多的,還不如你那個沒有腿的呢!” 燈塔助理:“我知道,我沒有讓你完成我的夢想,你有你自己的,我只是把能抵達那里的腿送給你……明光選擇了我們,是因為他覺得我們都很脆弱,必須有所依仗才能活下去,其實不是的,再脆弱的人也有強的一面,對不對?” 江曉媛哭著想:“別做夢了,我就沒有?!?/br> 她只會花錢敗家,混日子才是她的常態,即便有了飛毛腿,她能走哪條路呢?她既沒有夢想,也不知道自己能強在什么地方。 可是還不等她提出異議,燈塔助理就率先開口說:“時間到了,我們走?!?/br> 江曉媛:“等……” 她眼前一片光影飛轉,再也聽不見那個機械冰冷的男聲的只言片語,只是有種陌生的感情涌入她心里,并不是十分激烈,但堅韌而綿長。 江曉媛一瞬間有種錯覺,好像她真的即將無堅不摧,能抵達任何一個彼岸。 她清楚這種感情不屬于她,是另一個比她強很多的人的,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被感染,半推半就地下了個擲地有聲的決定—— 江曉媛想:“我會在這個世界好好活的?!?/br> 即使再也回不去了。 下一刻,江曉媛感覺自己正被人輕輕地推著,她睜開眼睛,瞳孔被光猝不及防地晃了一下,立刻流下了生理性的眼淚。 淚眼朦朧里,她看見一圈人圍著她,一個有點眼熟的人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我說你沒事吧?剛離開醫院又要進去?你是低血糖還是怎么回事?” 祁連? 江曉媛還沒從燈塔助理生命的最終余韻里回過神來,迷迷糊糊地想:“怎么每次倒霉都碰上他,什么孽緣?” ☆、第十一章 二十分鐘之后,江曉媛低眉臊臉地跟著祁連進了路邊的快餐店,在經歷了燈塔助理短暫而波瀾起伏的一生一死后,回歸了她沒錢吃飯的現實。 最缺德的是店里還在放一首老歌,嗷嗷地唱著“我才發現夢想與現實間的差別”,好像一把黏糊糊的惡意劈頭蓋臉而來。 “也不知道你愛吃什么,隨便買了點?!逼钸B把食物托盤往她面前推了推,“別客氣?!?/br> 江曉媛半死不活地沖他笑了一下,心塞地想:“什么都不愛吃?!?/br> 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面對油膩膩的快餐,她不合時宜地想起一篇自己轉載過的美食博客。 “法國餐廳非油即膩,rou多菜難吃,除了甜品之外全都乏善可陳,美國餐廳根本就是東抄西借,骨子里就不上檔次,俄國餐廳是窮鬼和大肚漢最愛,適合饑荒年間辦大食堂,德國與英國人做的東西壓根不是給哺乳動物吃的,日本人只配喝點醬油,韓國就更不用說了,用韓國人那個方法把rou腌完,就算rou爛得長蛆也嘗不出餿味來,實在是用心險惡,東南亞人民多奇志,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他們對洗滌靈味有種特殊的情愫?!?/br> 江曉媛文筆不行,只能拾人牙慧,感覺寫這篇文章的噴子字字句句都說到了她那高貴冷艷的心坎里,還大加贊賞過。 而今,江曉媛在精神上依然高貴冷艷,用力地蔑視著眼前的漢堡和薯條,同時,她也痛心疾首地發現,自己饑餓的rou體竟背叛了她一貫的格調,大量的唾液山洪暴發一樣企圖殺出一條血路,溶解那些可恥的淀粉質。 江曉媛掙扎著想保留最后一點尊嚴,氣如游絲地問:“多少錢?我來付?!?/br> 祁連:“八十?!?/br> 江曉媛:“……” 媽的,錢不夠。 這種一口咬下去感覺像啃了滿嘴有毒物質的垃圾食品憑什么賣這么貴? 江曉媛僵硬地坐在那里,使了吃奶的力氣,終于沒能把“那咱倆aa吧”這句話說出口。 祁連早知道她沒錢,好整以暇地笑了一下:“請美女吃頓飯是求之不得的事,哪有讓美女掏錢的?” 江曉媛不想聽他扯淡,她摸出那救了她一命的遙控器手機,頂著喪心病狂的食物香,給祁連發了一條短信:“借據:江曉媛借祁連一百三十元整,一周之內還清?!?/br> 那么接下來她可怎么辦呢? 江曉媛一邊吃一邊發愁,一個人無論追求什么高大上的終極目標,首要任務是得活著,對于她來說,現在連基本的溫飽都是問題。 毫無疑問,她得去找份工作養活自己,那么問題來了——她能干點什么? 她連挖掘機也不會開。 這個世界的江曉媛沒有一份像樣的學歷。 “學歷”,對于偉人來說,一點用都沒有,是金子總會發光,有沒有那張證書,他們都遲早會獲得殊途同歸的成就,可是對于庸人來說,它的存在就不可或缺,因為除此以外,他們這輩子再不會有什么別的建樹了。 江曉媛,毫無疑問是個庸人。 哪怕她是個煙灰缸里走出來的海歸大學生,有了這份教育部認證的學歷,她就可以進寫字樓當小白領——小白領每天只要形象良好,會打印會復印,來了客人會倒水,能用簡單的辦公室軟件就可以勝任,煙灰缸系畢業的能干,炒鍋案板系畢業的也能干。 可是沒有那張畢業證書的人不行。 即便江曉媛有自信在平行空間拍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先鋒煙灰缸。 工作問題以外,還有個迫在眉睫要解決的——她今天晚上住哪?下頓飯錢從哪出? 江曉媛硬著頭皮,想向祁連開口借幾百塊錢,可幾次三番醞釀感情,來回打了無數遍腹稿,她也沒能將這請求說出口。 她實在不擅長借錢。 那么……難道要去醫院找章甜,催她還錢? 江曉媛想象了一下那情景,欲哭無淚地發現自己也不擅長要賬。 真是窮途末路。 祁連與她萍水相逢,先是在醫院借了錢給她,又請她吃了一頓簡餐,沒讓她餓死在大街上,半個老鄉當得可謂仁至義盡,簡直是時代的活雷鋒,再獻殷勤就不正常了,他不便獻,哪怕獻了,江曉媛也不敢接。 她到最后也沒憋出一個字的請求幫助,吃完以后打腫臉充胖子地和祁連告了別,背負著她一個禮拜內必定還錢的承諾,漫無目的地四處亂逛,以期能找個可以收留她的地方。 人倒霉了,喝涼水也要塞牙的,江曉媛走著走著,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整個人被大力拉扯到一邊,她本能地扎起兩條細瘦伶仃的胳膊,背在肩上的包就這么讓人順理成章地拽跑了。 那小偷一擊得手,回頭看了她一眼,腳踩一雙風火輪似的行如疾風,轉眼就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