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她回憶著認識他的這幾年時間,就像做夢一樣。她在牢里平靜地待了十年,從不曾奢望出獄能夠遇見他,可是為什么讓她得到又讓她失去?如果命運一定要這樣考驗她,那么失去其他的能不能夠換他回來?折壽十年二十年能不能阻止孫妍自殺?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 幾日后,裴櫻辭了鐘點工,找了家中介公司,將房子賣了。平湖公園地段搶手,可她賣得急,價錢上不賺不虧。屋子里張玉珊的東西好幾個月前就移交了小虎,蘇正則的東西早就搬走了,她自己的東西大部分帶去法國,剩下的撿了幾樣重要的,其他的聽憑新房東處置。 她去銀行開了保險箱,賣掉房子的款項她只取走了蘇正則當初刷掉她的那部分,剩余都留在了保險箱里。找柜臺去掉了自己的開箱人身份,上繳了鑰匙,搬去酒店住,最后才把決定告訴陳巍。 蘇正則打開保險箱,看見那幾摞人民幣,心臟楸緊,忽然潰敗地躺靠在保險箱上,咬緊牙關,狠狠地捋了一把發茬。 他又把房子買了回來,新房主隨便一轉手就大賺一筆,大快人心,殷勤地問他是否需要替他將零碎物品清理干凈。他擺擺手,叫那人走了。 所以屋子保持她離開時的原樣,茶幾上的煙灰缸里煙蒂滿溢,垃圾桶里除了煙灰什么都沒有。從前她總是抱怨他東西亂放,不準他抽煙,可是現在她自己抽得這么厲害。 廚房里掛著那條圍裙,陽臺上的藤椅也在。 仿佛一個轉身,便能看見她,她也許在廚房忙碌,也許躲在張玉珊那間屋子里學習,也許在臥室里小睡,也許正在替他熨衣服。他工作疲累了,偶爾去sao擾一下,她又生氣又高興,他就喜歡看她這樣。 她明明放不開,卻偶爾會嬌羞地主動;她對他唯恐避之不及,可是大雨的深夜卻會山上找他;她看起來柔弱,可是替他擋在野狼面前,那樣勇敢;她喜歡他,卻又避開他;她很好騙,卻又很狡猾,要不然為什么他總是對她束手無策,就這么眼睜睜放她去了法國? 如果沒有遇見她,一早乖乖與王潔瑜成婚,爺爺也許還沒有死,王蘇兩家這些年的恩怨一筆勾銷,孫成憲不會有事,孫妍也不會死。 可是如果沒有遇見她,她大概真的嫁給了那個殘疾人,替公公生了個孩子。 為什么關于她的回憶,甜蜜和苦澀都那樣令人不能釋懷? 遇見她或者錯過她,都會遺憾。 那天他隨口一句玩笑,不要她了,她就紅了眼眶,沒想到一語成讖??蛇@原本只是他一個人的宿命,不應該牽扯進她。他希望她能夠忘了他,這樣才能自在地生活??墒怯趾薏坏冒阉г谏磉?,藏在他一個人的地方,藏在這套房子里,像很多個過去一樣,一回家就能看見她,她哭的時候就能抱住她。 裴櫻在酒店住了幾天,蘇正則依舊沒有回應,她訂了回法國的機票,給陳巍發了短信:我放他走。 去機場之前,她去拜祭了張玉珊。 到了機場,時候尚早,她舍不得進安檢,這一走不知道回來的時候是何年何月,也不知道,還回不回得來?她點了杯咖啡,坐在大廳中央開放的星巴克卡座里。機場人來人往,多數攜親帶友,情侶們難舍難分,她近乎癡迷地望著人群,腦子里卻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她似有感應一般往二樓瞧去,玻璃幕墻后一個人影一閃即逝。她丟下行李,立刻追了上去。等不及直梯,她奔到一旁扶梯,三步并做兩步爬上去,等找到那個位置,桌上只剩下一杯余溫尚存的咖啡,她極目搜尋,人海茫茫,哪還有那個身影。 侍應生端著托盤過來詢問:“小姐,這個還需要嗎?” 她握著紙杯,堅定點頭:“要?!?/br> 侍應生離去,她又抓住那人,聲音因急切而顫抖:“剛……剛才這里有個男人,你看見了嗎,他去了哪里,你知道嗎?” “抱歉,我們這里客人太多,沒有注意到那么多?!?/br> “怎么會沒注意到呢,剛剛,就是剛剛,他坐在這里,這是他的咖啡,還是新的,你看,他剛才還在這里,你沒有看見他嗎?” “對不起,我真的沒注意?!?/br> 她揪著那個侍應生委屈地大哭:“他剛才還在這里,為什么不見了,為什么一下就不見了?” 侍應生安撫著她:“小姐,你不要太傷心。是跟親人失散了嗎,電話打不通嗎,要不要幫你聯系廣播尋人?” 裴櫻坐在椅上,抱著那杯咖啡,淚落如雨:“找不回來了,找不回來了?!?/br> 淚眼朦朧中,她忽而瞧見樓下一個背影,她忙追下去。不當心被人撞到,手中咖啡潑了自己滿身,她也顧不上,道了歉慌慌張張沖下扶梯。還沒到底,不小心踩空,從梯子上滾下去,她瘸著雙腿爬起來,奔上去將那個高大的背影翻過來。 那人不解地瞧著她:“小姐,有什么事嗎?” 她連聲道歉:“對不起,認錯人了?!?/br> 她繼續一瘸一拐滿大廳尋找,每個高大男子都被她檢視過,不斷道歉,不斷找尋,不斷失望??伤?,那個人一定在這大廳里,她剛剛明明看見了他,她不死心,到處喊:“蘇正則,蘇正則,你出來?!?/br> 無人應答,滿廳旅客都憐憫地瞧著她,替她擔心。 她似溺水一般在人群里浮沉,奮力掙扎,想要找出她的那根救命稻草。不知道過去多長時間,廣播里通知巴黎的航班即將起飛,請旅客裴櫻聽到廣播盡快登機。她根本聽不見,滿臉惶惶然。 這時,口袋里手機響起來,她掏出來一看,那個呼喚了千百次的名字終于閃爍起來。她接了電話,可是已哭得說不出話來。 “你該登機了?!?/br> “不要?!?/br> “你乖,別這樣?!?/br> “為什么來了也不肯見我?” “行李我幫你放在安檢門口,你快上飛機,我掛了?!?/br> “不要。我不上飛機,我不去法國,我只要你。你出來好不好?” 她拿著手機走到視野最寬闊的地方,滿廳搜尋打電話的男人,可每一個都不是他。 “對不起?!辈患芭釞逊磳?,電話已被切斷。 裴櫻再撥過去,蘇正則不肯再接,她不死心,瘋狂地回撥著,毫無回應。 她崩潰地拿著手機走到大廳中央,對著人群,對著這個世界憤恨地放聲大喊:“蘇正則,我知道你在這里,你給我出來,你出來,你出來……”話沒說完,已連聲咳嗽起來,涕淚四流。 所有人似看瘋子一般瞧著她。 一個地勤人員主動走上前:“請問您是裴櫻嗎?您的航班即將起飛,請您盡快登機?!?/br> “你怎么知道我是裴櫻?!?/br> “剛有位先生通知我?!?/br> 裴櫻捉住她雙臂,眼里冒火:“他在哪?” 地勤小姐被她嚇住,小聲道:“他已經走了。委托我把這個給你?!彼f上一個小紙盒。 裴櫻打開一看,里頭是一本房產證,幾串鑰匙,她蹲在地上,將那東西抱在懷里失聲痛哭。 地勤安慰她:“小姐,快登機吧,不要影響大家的旅程?!?/br> 裴櫻再回到法國,暑假已經開始。同學們要么回家,要么出去旅行,她把自己關在房里悶頭苦練法語。 黃昏時刻,她坐在塞納河畔,總是不知不覺淚流滿面。晚上到家,郵箱里收到一封陌生郵件,里面是一張她流淚的照片,那人用法語寫著:“小姐,你這么美,別難過了,笑一下吧?!?/br> 這個郵箱地址不久前還發過一張她和蘇正則的合照。 八月的時候,從國內返來的師姐拉她一起去英國散心。同車是來自各國的游客,熱切交流,裴櫻出神時候居多,總是不知不覺魂飛天外,被人拉回來后也不知方才在想什么。其中一位法國男孩對她頗感好奇,連聲追問她為何來法國? 她笑笑,沒說話。師姐替她解了圍。 蘇格蘭荒野號稱歐洲最美的景色,這里不長樹,只有草,天空低矮,云層密實,黑色巖石上布滿青苔,海風剛勁?;囊翱諘绲脡阂?,寂寞得蒼涼,像天地混沌初始的蠻荒,桀驁地貧瘠著。 一種紫色的小花開得正好,又小又暗,平淡無奇,一望無際近乎絕望地怒放著。 裴櫻憑著海風站懸崖峭壁頂俯瞰腳下大西洋怒吼的波濤,人們說這里像世界的盡頭,因為站在這里可以眺望天邊,往前一步,就可逃離世界。 這片荒野里誕生過許多著名的故事,來之前那法國小男生就念了一段《呼嘯山莊》里著名的臺詞,希斯克利夫先生在凱瑟琳死去后的心理獨白:如果你還在這個世界存在著,那么這個世界無論怎么樣,對我都是有意義的;但如果你不在了,無論這個世界多美好,他在我眼里也只是一片荒野,而我就像孤魂野鬼。 她此時深刻地感受到希斯克利夫的絕望,與這片亙古的蠻荒相較,人短暫的一生顯得那樣渺小而微不足道。她將來學成歸國,就算成為丁志恒那樣的大畫家,這世界對她而言又有什么意義?去到再多的地方,在這么美的風景里,她也這么孤單難過,永遠像個孤魂野鬼。 她站在峭壁頂,整個人瑟瑟發抖,仿佛有個魔鬼在推著她,誘使她:往前一步,往前一步就解脫了,她要讓他后悔??闪硪粋€微弱的聲音反駁道:不要,不要讓他難過。兩個聲音斗爭著,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掉下去,尖叫一聲逃離開來。 她渾身發抖蜷縮在深草里,遠處專注攝影的師姐這才注意到她,荒野上氣候無常,大風吹來陰云,法國小男生脫下外套裹住她,她輕輕一掙,師姐按著她用中文對她說:“一切都會過去?!?/br> 回程的路上,師姐一再撮合她和那小男生,她終于忍不住將自己的故事和盤托出:“他沒有錯,我也沒有錯,可是為什么會這樣?” 她先前悶在屋子里想了許久,可就是得不到一個答案,所以不能解脫。從前的從前,顧懷恩總是不給她回應,她也很委屈,也很難受,但是她能放開他,能放過那段日子??墒乾F在失去蘇正則,她就像溺水的人,擱淺的魚,無論如何不能平靜。 “世界上悲歡離合那么多,命運本來就無常。希斯克利夫如果不那么執念,他和凱瑟琳都不會落到那樣的下場。錯失了過去,但還有未來。你一定會再遇到一個人,他會治愈你的一切?!?/br> 她伏在師姐懷里泣不成聲:“不會有了,不會再有了?!?/br> “會有的,給自己點時間?!?/br> 一旁小男生聽不懂她們的對話,不知她在哭什么,甚為緊張關注著她們。 回到巴黎,法國男生攻勢兇猛,裴櫻以年齡為由拒絕了他的追求。她今年三十一,那法國男生比她小七歲。東方女人看不出年齡,且裴櫻在國內也一副二十五六的模樣,是以那法國男生以為她不過二十出頭。那男人被拒絕后回去消沉一陣,不久抱著本翻譯版的三毛過來,理直氣壯地說三毛比荷西大六歲。 師姐對這男生好感倍增,總勸說她嘗試接觸,為他們制造各種機會,她不知怎么就默許了他的陪伴。她心里實在太憋悶,每次下樓都在害怕,怕不小心掉下去,或怕自己跳下去,有個人看著她也好。 法國男生陪她去塞納河散步,為她獻著各種殷勤,她總是入不了戲。 隔了沒幾天,網上一篇新聞稿發布出來,配圖是一張華美的婚紗照,男才女貌,引人艷羨,標題為《終成眷屬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下頭配了不少婚禮大宴賓客的圖片,詳細報道寫得極為煽情,女方鍥而不舍倒追十幾年,終于打動王子心,青梅竹馬的璧人沖破家族仇恨,喜結連理。這辛酸的愛情看得網民唏噓不已,跟帖人紛紛獻上祝福。 這日,裴櫻將那本房產證及鑰匙寄回給蘇正則。 一個半月后,網上傳來消息,王承孚被判死刑,立即執行;其妻家與溫啟乾被當成省里兩個巨瘤,中央領導嚴令將此兩樁案子辦成鐵案。 裴櫻賣掉房子的時候,以為他們的故事已經結局了;網上刊登結婚報道的時候,她以為所有故事都結束了;她將那本房產證寄回去的時候以為他們的故事已經落幕了;可直至此時,她才痛楚地領悟到,這才是他們的結局。 從遇見這個人開始,她就一直在回避,逃離。他就像憑空掉下來一般,她從不敢奢望擁有,因為她害怕哪天老天要逼她索還??墒撬麑λ敲春?,她不敢走近他,他就等著她;她要跟程遠結婚,他那么驕傲的人竟一而再肯為她委曲求全;她來法國,他明明覺得荒謬,可最后也同意了。他總是盡自己最大能力為她提供包容,保護她,安慰她,心疼她,因為他,她能夠原諒所有無常的命運。 她不想失去他,哪怕付出任何代價。 可是,沒有辦法。 她大哭一場。 十月的巴黎天氣轉涼,傍晚時候塞納河上寒風陣陣,裴櫻從中午坐到下午,瑟縮著抱住自己,臉上淚痕干了又濕,被刀子一般的冷風刮得生疼。她渾身麻木,有人好心上前詢問,她卻直不起來,只好強笑著朝那人擺擺手。 她不知坐了多久,后背忽然傳來一陣溫暖,一件厚實的男式外套將她包裹住,她抬頭一看,那法國男生紅著眼睛:“櫻,你這樣,我很難過?!?/br> 那人蹲她身后,搓揉著她的手腳,抱了她很久,血液才重新回流到她麻木的四肢,可是她還是覺得冷,一直在發抖。那男生將她抱回家放在暖氣旁蓋上毯子,給她燒開水做熱可可。 她又大病了一場,異國他鄉的傷風真讓人惆悵。 她徹底好了后把蘇正則的事告訴了他,難過地說:“我心里已經已經沒有位置了,這對你不公平?!?/br> “那我等你,請你有位置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br> “你給我點時間好么?” 法國男孩只好答應。 裴櫻又清凈下來,原先爭分奪秒學習法語,現在好像一切變得不重要,人生失去意義,關于生活,關于未來,那么多構想,瞬間成空。師姐說她有抑郁傾向,叫她去看心理醫生,她不愿意去。 十月底,程遠來法國出差,約她見面,她拒絕了。她小心翼翼地回避著關于國內的一切,尤其是與那人有關的一切,她連網都不上,不愿意再聽到任何關于他的消息。 師姐看不過去,拉她出來逛街,給國內的家人買禮物。那日正逛到一家名店,師姐正在認真挑選,裴櫻被男裝部一套銀灰色男式西裝吸引。結賬時,她把那件西裝買了回去,花了她有生之年最大的一筆消費。 沒多久,巴黎國立美術學院傳來反饋,她的入學申請還缺一份證明材料,她請假回國辦理。沒了張玉珊,沒了蘇正則,她如今在國內已沒有落腳的地方,她訂了一個極其偏遠的酒店。出租車經過省內主干道時,廣播里播報:因王承孚違規cao作,天明集團被罰款五億,而瑞通公司代碼抄襲案經過上訴重審,撤銷原判決,天明集團平穩度過危機。 司機望著路邊高聳的天明大樓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沒想到天明集團走到這一步還能咸魚翻身,到底是蘇同海的孫子,這小子不簡單?!?/br> 天明集團近一年在省里鬧得沸沸揚揚,一直是省內熱門話題,出租車師傅尤其熱衷為這類企業危機指點江山。 原來,到底還是繞到了天明集團。 前方路段發生車禍,車流擁堵,司機暗罵一句,可掉頭已經來不及,只好緩緩駛過去。裴櫻神思不屬,目光飄忽,忽然目光落到旁邊車窗里。那是一輛奔馳,她立刻背過身去用手捂著臉??墒沁^了不久,她悄悄轉過去,竭力藏在車門后偷偷自縫隙里偷窺著。 駕駛座上那人五官深邃,英挺依舊,頭發很短,一根根似刺猬一般豎著,握方向盤的手指頎長,神情專注剛毅。 曾經多少次,她在黑夜里偷偷打量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