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裴櫻不做聲,張醫師道:“沒事,沒事,就是有點貧血?!?/br> 晚上裴櫻也記不起趕蘇正則走,隨意做了幾個菜,蘇正則也不敢挑三揀四,跟著一起草草吃過晚飯,小浩已溜到二胖子家看動畫片,蘇正則老實地回到藥房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裴櫻坐在灶臺前煎藥,張醫師坐在矮桌邊抽煙。 屋里沒有開燈,藥罐子下那微弱的火跳躍著,映在裴櫻臉上,張醫師就著火光卷著煙卷。裴櫻慢慢往灶里添柴火,灶臺上架著的是張醫師自己給自己開的中藥,藥香彌漫在整個屋子里,兩人都沉默著。 裴櫻輕聲道:“明天還是去市醫院檢查一下吧?!?/br> “有什么好去的,我就是貧血,我自己是醫生我還不知道?!?/br> “我不放心,還是去市醫院檢查檢查,看看是什么問題?!?/br> “不去了?,F在家里的錢,我算了一下,加柜上的,總共大概還有一千多,過年前進藥都不夠,明年開春小浩還要交學費,雖然現在國家說免學費,但是雜七雜八加起來也得好幾百。市里的醫院,隨隨便便好幾百就出去了,咱不花那個冤枉錢?!?/br> 張家診所基本不賺錢,地里長出來的也僅供糊口,小浩的學費還得靠每年養兩頭豬,小浩的父親又從不寄錢回家,這些裴櫻也知道:“我以前在牢里存了點工資,加起來大概也有……” 張醫師把煙卷往地上一扔,踩滅星火,堅決道:“都說不去了。藥可以了,把火滅了吧?!?/br> 裴櫻熄了火,整個屋子頓時陷入黑暗,只有灶膛里那點微弱的火星在掙扎著,一閃一閃,映得裴櫻忽明忽暗。在這黑暗里傳來裴櫻的聲音:“我可以出去打工?!?/br> “你去外面能做什么,你沒有文憑,又……年紀又這么大了!” “我聽大宇說,鎮上有人回來招工,工地上現在緊缺小工,女人他們也要。勤快一點的女的,一個月也有拿四五千?!?/br> “胡鬧,你一個姑娘家怎么能去工地干活!別怪舅舅多事,陳老師是個老實人,你要是能跟了他,下半輩子安安穩穩的,我也就安心了。說來說去,都怪我當年不應該讓你姑姑把你領走,不然,也不會……” “你別說了,那時候舅媽得了癌癥,家里比現在還窮,我知道你也是沒有辦法,我從來沒有怪過你。錢的事情我會想辦法的,那個陳老師,以后叫他別來了,我不想嫁人?!?/br> 張醫師脾氣執拗,到老了尤勝,裴櫻不愿與他爭辯,起身去藥房。門外偷聽的蘇正則來不及轉移,拄著拐杖,硬著頭皮諂媚地對裴櫻笑:“落了點東西,取了東西我就去村長家住?!?/br> 裴櫻卻沒說什么,徑直掠過他過去了。 ☆、第9章 舅舅得了什么病 第二天一大早,陳建州就拎了幾網兜水果補品上門來拜訪,裴櫻在豬欄前喂豬,陳建州期期艾艾地走到她身邊:“裴……裴姑娘,聽說你舅舅昨天暈倒了?” “嗯?!迸釞熏F在沒心情應付陳建州。 “是什么???” “不知道?!?/br> “那怎么不去市醫院里檢查檢查呢,年紀大了,拖不得?!?/br> “舅舅怕花錢,家里的錢他要留著給小浩交學費的?!?/br> “去檢查一次花不了多少錢!” “那也沒有錢!” “我有錢?!?/br> 裴櫻半天沒吭聲,陳建州這畏首畏尾的樣子實在讓人平添幾分厭惡。 陳老師豁出去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不是嫌棄我年紀太大?” 裴櫻克制著,未及回答,小浩跌跌撞撞跑來,神情驚懼:“姑姑,爺爺從樓上摔下來了,摔破頭了,流了好多血啊?!?/br> 裴櫻急得把豬食盆一摔,忙進屋。 張醫師是從樓上摔下來的,后腦勺撞破硬物,傷口不斷往外冒血。望著張醫師那張青紫瘦削的臉,渾濁的雙眼,裴櫻眼淚差點掉出來。 陳建州叫來三輪車把張醫師送到鎮衛生所,草草處理了傷口,又馬不停蹄地趕著最后一輛班車去了市里。照了片,沒傷著骨頭,裴櫻才略略放下心來。天色太晚,市里離水頭鎮七八十公里,全是山路,晚上班車早停了,租個車回來得好幾百,在市里找個旅館住一晚也得好幾百,裴櫻舍不得,最后還是按照陳建州的建議住到他大姨家去了。 陳老師的阿姨姓鄒,也是水頭鎮出來的,因為早年從商,經營有方,現在已經舉家搬遷到市里。鄒阿姨早久聞裴櫻大名,對舅甥倆自然十分熱情,第二天親自開車送他們去市醫院給張醫師做檢查。 裴櫻在醫院泡了一天,下午五點多才收集完所有的單據,托鄒阿姨找了個老專家診斷。老專家翻完了所有單據,把裴櫻叫到里間說:“老人家得的是腎衰竭,通俗一點來說,就是尿毒癥?!?/br> 說著又給裴櫻講解化驗單上那些化學符號是什么意思,有哪些數據超標了:“你舅舅這個病,比較嚴重。你看這個,這個是肌酐,當這個數據大于442就已經是尿毒癥早期了,大于707屬于尿毒癥晚期,現在老人家的達到903,已經比較嚴重了,如果不換腎的話,需要做透析。這是個花錢的病,要是能住院的話,最好住院。我先給你們開一個月的透析,每周三次,先做幾次透析看看效果再說。要是你們不住院的話,回去一定要注意不能讓病人勞累?!?/br> 專家再三跟裴櫻解釋完尿毒癥做透析的必要性后讓裴櫻拿著單據去交費,裴櫻在交費臺問了問,光醫生開的一個月透析費用就將近六千塊,她身上的錢早已經花光了,張醫師做化驗的錢還有一半是陳建州墊付的。但是若不做透析,舅舅屬于尿毒癥晚期,醫生說要是不做透析,那就只能看個人身體狀況了。這意思明白不過,如果不做透析,大概只能等死了。 裴櫻身上錢不夠,暫時打算先回上牛村,趕不上回水頭鎮的班車,鄒阿姨又把他們三個送回水頭鎮,一行人心事重重,都沒什么心思說話。陳建州和鄒阿姨一路送他們到上牛村,水都沒喝一口就走了,等他們走了裴櫻才記起還欠著陳建州的錢。她拿著錢追出去,那車早已經沒影了,幸好鄰村有人騎摩托去鎮上辦事,捎了她一程。 鎮上不大,陳建州家在鎮上那棟大房子十分顯眼,裴櫻沒費什么力氣就找到了陳家。 水頭鎮上臨街的房子一樓都建成了門面,人住在樓上,上樓下樓都從后院過。裴櫻還沒走近陳家后院,在弄子里就聽見有人在吵架。 一個尖利激動的中年女聲:“陳建州,你以前挑三揀四,我都不說你。但是,你要是再跟上牛村那個姓裴的來往,我就饒不了你。你大姨都跟我說了,那個張醫師得的是尿毒癥,每個月都要做透析,透析費都要好幾千。要是不做透析就要換腎,一個腎沒有幾十萬換得下來嗎?再說就是換了腎,每個月也還得花幾千塊保命,你大姨說這種富貴病就算是攤在她身上都未必扛得起,那就是個無底洞,錢扔進去連個水花都打不起?!?/br> “他們家老的老,小的小,兒子在外面打牌賭博鬼混,他老子得了這燒錢的病他能拿得出錢就出鬼了。你要是娶了這個姓裴的,將來這一老一少還不得著落到你的身上,你要是不給她舅舅看病,不給那小的上學,她能饒得了你?你別看她悶聲不響好欺負,人不可貌相,你也不打聽打聽她怎么坐了十年牢,那能是個善茬嗎?我告訴你,你大姨已經在龍潭山給你物色了一個女孩子,在鎮上藥店上班,清清白白的姑娘,你明兒就給我去見見。這個姓裴的任憑她是個天仙,你也不能要。你聽見了沒有?” 院子里沉默了一陣。 那女人又尖聲道:“我說話你聽見沒有,明天就給我去見見那女孩子。姓裴的要是來找你,我幫你擋著?!?/br> 陳建州還是沒聲音。 “我跟你說話,你到底聽見沒有?” “聽見了?!?/br> “那你明天去不去?” “去就去吧,哎呀!”陳建州極不情愿。 院外的裴櫻已經氣得嘴唇發抖,臉上火辣辣的,就像是當眾被人甩了個耳光。她很沖進去將那幾百塊錢摔他們臉上,但是她畢竟壓抑久了,輕易不容易失控,終究攥著錢,默默地離開了。 走在路上,她慢慢想明白了。陳建州的母親說得對,舅舅的病每個月透析要好幾千,吃的營養品又要花不少錢。醫生說如果不透析,身體里的毒素很快會沉積在各個器官,引起各種并發癥,尿毒癥后期有一大部分人是死于并發癥。舅舅必須做透析,她必須要盡快弄到錢,可是她上哪兒去弄這么大一筆錢呢? 天黑透了,月亮高高地掛在中天,然而今天的月亮有些發青,周圍的云彩被暈染得青黑,青黑得有些詭異。她在荒涼的馬路上一個人慢慢走著,只覺得力氣全失,有些虛脫。 從鎮上到上牛村這條路她經常走,可現在走在這條沒有路燈的馬路上,四周安靜得連蟲鳴都聽不見,沒有行人作伴,她越走越冷,仿佛這條黑路仿佛怎么都走不到盡頭。無人作伴,沒有路燈,路途漫長對她來說都不算什么,可是現在,想著舅舅的病,想著小浩這么小,想著被陳建州母親那樣侮辱,她突然軟弱起來,恨不得一屁股坐在路邊再也不要起來,再也不要面對這些事這些人。 她多么想找個人,找個懷抱大哭一場,然而她這一輩子自從父母死后便再沒有人抱過她,再沒有人保護過她,她一直撐過來了,此刻她終于有些累了,累到走不動了。 裴櫻自出獄在張醫師家,忙前忙后辛苦了兩個多月,今日又在醫院里跑了一天,晚飯都沒吃上,身子虧欠,低血糖一發作,頭暈目線渾身冷汗不停,她靠坐在橋欄邊。不一會兒天空突然下起暴雨來,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生疼,裴櫻很快就被澆透了,可她沒有站起來的力氣,靠著靠著就想這么永遠靠下去。 鄉下人晚上怕費電向來歇得早,暴雨夜更不會有人出門。隨著身體溫度的流逝,裴櫻知道自己若是不掙扎著走回家恐怕十分兇險,可是她真的沒有力氣了。心里漸漸有些委屈,終于明白舅舅說讓她嫁人找依靠的道理,如果嫁了人,至少會有人惦記著她,也許看她這么晚不回家會擔心,會出來尋找,她可以撲在他懷里大哭一場??墒乾F在她既希望小浩和舅舅會出來尋她,又希望他們不要來,這么大的雨,舅舅身體不好,小浩那么小…… 她的視線漸漸模糊,昏昏沉沉的時候好像記得有人把她抱了起來,她漸漸覺得不那么冷。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又變成了少年時期的模樣,她和懷恩站在兩座極高的冰山上,冰山被雪水沖垮,漸漸分離,他們彼此遙望卻越隔越遠。她很著急,企圖尋找出路,卻聽見對面懷恩溫柔的聲音傳來:“阿櫻,你要學會忍耐,我們都是置身不可行差步錯的山脊,一不小心摔下去就會沉沒海底,你要學會忍耐?!?/br> 可是隨著冰山漂移,顧懷恩的面容漸漸模糊,她一著急,就滑下了冰山,落入不見天日的冰海深處,又冷又黑,無人搭救。 她在海底絕望掙扎:“懷恩!救我!” 裴櫻自噩夢中驚醒,一額頭涔涔的汗珠。自己躺著的屋內擺著三張床,都躺著像裴櫻一樣掛水的病患,門口還有幾條長凳,都坐滿了人,白灰墻,水泥地,老式書桌,她認出來這是水頭鎮鎮衛生所。 蘇正則那雙熟悉的眼睛緊盯著自己。 ☆、第10章 你要對我負責 回憶漸漸浮上腦海,她忙想坐起來,起身太快,頭一暈,又軟倒在病床上。 護士見她醒來忙過來查看,溫柔安撫:“你昨天淋了雨,發了一夜高燒,又沒吃東西,還是先好好休息吧?!?/br> 蘇正則可沒那么好脾氣,見她亂動,指著她的鼻子大罵:“你知不知道你昨天差點就死了?!?/br> 原來最后是他救了她,裴櫻躺在床上,無助地把目光投向蘇正則: “我舅舅他們呢?” 等候一旁的大宇忙過來:“你舅舅在家,小浩上學去了。昨天晚上你舅舅身體不好睡得早,要不是小浩找到蘇董,都沒人知道你沒回家。蘇董找陳大叔借了三輪車去找的你,你渾身濕透了,又發著高燒,蘇董找你淋了雨傷口也進了水,陳大叔這才把你們送到了鎮衛生所。你放心,陳大叔已經給你家人帶話了,小浩放學也會來看你。你醒了就好,我現在就回去告訴他們?!?/br> “麻煩你了,大宇?!彼坏皖^注意到身上穿著的竟是件寬大的男襯衫。 蘇正則解釋道:“是我的衣服,你濕透了,我又不知道你的衣服放在哪,只好叫大宇把我的衣服帶來,放心,是護士給你換上的?!?/br> “謝謝?!迸釞雅e目四望,不知為何鎮衛生所今天病人特別多,護士倒有好幾個,忙來忙去,她基本上插不上嘴,她動了動。 “你想干什么?” 輸了一晚上液,她早就憋得受不了了,裴櫻忍了忍,十分不好意思地說:“我……想上個廁所?!?/br> “我帶你去,鎮衛生所我來過幾次了,我知道廁所在哪?!碧K正則態度十分積極,站起來幫她拿吊瓶,裴櫻還有點不好意思:“不用了,我自己去吧?!?/br> “你自己怎么去,又要上廁所,又要拿吊瓶?!?/br> “我……我……”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在你家輸液的時候,不也是你陪我去的?” 剛摔傷那會兒,蘇正則在張家連續打了好幾天的抗生素,有時舅舅不在家就是裴櫻舉著吊瓶陪蘇正則上的廁所。那時候陪蘇正則上廁所簡直是裴櫻的酷刑,她可不想再重蹈覆轍,堅決不肯讓蘇正則陪。蘇正則知道說得越多,裴櫻越害羞,便滿不在乎地拿起吊瓶,拄著拐杖一瘸一拐把裴櫻往樓梯處的衛生間推搡。二人拉拉扯扯,一不小心撞到上樓梯的醫生,那醫生手里文件灑了一地。裴櫻忙蹲下身去撿,蘇正則也忙不迭道歉,醫生卻愣愣地望著地上撿拾卷宗的身影身形完全僵住了,裴櫻撿完卷宗直起身來,剛要說話,也一下愣住了。 蘇正則悄悄在她耳邊嘀咕:“不好意思,忘了告訴你,顧懷恩目前在鎮衛生所工作?!?/br> 裴櫻下意識地想要逃,可是手上插著輸液管,她避無可避,逃無可逃。她曾那樣努力將面前的人塵封,可是如此猝不及防地,就像潰爛多年的傷口一遭讓人揭開,她心口不由自主開始緊縮,縮得喘不過起來,一股熱氣直逼眼眶,她得使出渾身力氣才能勉強將淚意收住。 護士跑過來接走蘇正則的吊瓶:“蘇先生,你的繃帶昨天晚上進了水,才重新包扎過,不能亂動,當心感染?!闭f著又提醒顧懷恩,“顧醫生,病人已經來了,正在辦公室等您?!?/br> 顧懷恩的目光這才從裴櫻轉到蘇正則,又移回裴櫻身上那寬大的男襯衫,蘇正則玩味地看著兩人。 護士十分不解地望著渾身僵硬的顧懷恩,她已經提醒第二次了:“顧醫生,病人已經來了,正在辦公室等您?!?/br> 顧懷恩這才哦了一聲,往自己辦公室走,蘇正則不懷好意的在裴櫻耳邊輕聲說:“他是不是誤會了,要不要我去解釋一下?” 蘇正則話未完,裴櫻冷冷打斷:“不用?!闭f著請護士帶她去了洗手間。 待到了洗手間,裴櫻終于有時間來緩沖。 裴櫻在洗手間磨蹭,護士舉著吊瓶閑著無聊就向她介紹:“剛才你們碰到的那個是顧醫生,從省醫下來的,省衛生廳號召身體人民醫院的醫生成立隊伍下鄉支援社區醫院三個月,所以他們就來了?!?/br> 裴櫻上完廁所回到病床上繼續輸液,省廳號召醫生下鄉支援社區,免費為病人檢查手術,鎮衛生所人山人海,顧懷恩忙得不可開交。裴櫻暫時不用面對顧懷恩,終于稍稍放下心來,她躺在床上假寐,一邊盤算著脫身計劃。 蘇正則卻仿佛吃錯了藥,格外煩人,她剛一躺下他就來敲她的床頭欄桿:“起來,起來,知道你睡不著?!?/br> 裴櫻本來發燒頭就暈,這下被他敲得想吐,翻過身來,怒目圓瞪:“你干什么?” “起來吃點東西?!?/br> “我沒胃口,不想吃?!闭f著裴櫻又用被子把自己蒙起來。 蘇正則去扯她被子,低聲咬牙道:“快點,快點,起來,起來,不想吃也要吃,醫生說了空腹打針對身體不好,必須吃?!?/br> 雖然蘇正則從前討人厭,好歹有個底線,今日他仿佛哪個神經搭錯了線,裴櫻氣得把被子一掀,惱火地坐起來:“你有完沒完?”